時間：1910年11月至1911年3月
地點：哈爾濱傅家甸
事件：東北鼠疫蔓延下的紀實
照片數量：60張
引子
寒冷的季節，貂皮大衣一直是歐洲富人們的奢侈標配，生活在東北地區原始森林中的紫貂與水貂，便成為獵人們趨之若鶩的獵物，當需求越來越大的時候，貂皮已然供應不足，在暴利的驅使下，精明的皮毛商人突然發現旱獺（土撥鼠）的皮毛經過處理加工，質量不亞貂皮，一時間，生活在草原上的旱獺，成了人們競相獵捕的目標，而位於中俄邊境的滿洲里，作為連通中俄之間的中東鐵路重要城市，交通極為便利，而其地處呼倫貝爾大草原，兩國邊境地區旱獺眾多，這讓貪婪的俄國人看到了發財的機會，他們大量招募華工前來捕獺，進而向歐亞各地銷售旱獺皮毛，最高峰年逾萬人前來，年產達200多萬張獺皮，謀取了大量暴利。
每年秋天剛到之時，旱獺的皮毛最佳，俄國人許以捕獺人的豐厚報酬，吸引了家庭困苦的東北逃荒人，但是，這些他鄉客缺乏滿洲里本地人捕殺旱獺的經驗，草原上的旱獺，看著笨拙，實際尤為靈活，輕易很難捉住，而因生病行動遲緩的旱獺，當地的獵人們則避之莫及，因為他們知道那是禍星，根本不能碰，而為了求財的外鄉人，根本不知厲害，不僅因其易捉，且剝去皮毛後，旱獺的肉還可以裹腹充飢，他們卻不知道，有些病獺感染的卻是鼠疫，這種在草原上通過跳蚤叮咬傳播鼠疫耶氏菌的瘟疫，以“黑死病”的可怕之名，在中世紀的歐洲傳播造成幾千萬人的死亡，人人聞之色變，可惜這群無知而可憐的捕獺客，無意中碰到感染鼠疫的旱獺，因而中招，俄國學者巴雷金所著的《研究東省瘟疫源流並防法說明書》一文中記載了鼠疫的發作情形：“病人會出現頭暈、眼紅、面熱等症狀，坐臥不寧，口說譫語，或滿屋狂呼跳走，手足無措，昏不識人，口吐白沫，或覺疼痛不可摸，或兩肋及折窩處及脖子均行腫起，大如雞子，或胸間氣喘不出，並刮不見血，最多不過五六日就會死去，而且還無藥可醫。”
漸漸的，從1910年9月中旬開始，距離滿洲里40多公里的俄蒙達烏利亞（Dauria）的一處捕獺工棚，有7人暴斃，俄國人大驚，立即驅逐剩餘華工回滿洲里，10月26日，有2人在滿洲里死亡，病毒開始中國境內蔓延，驚恐的勞工沿著鐵路線，坐火車逃離，一直傳播開來，到了哈爾濱傅家甸，至春節前夕形成大爆發，從而引發了這場差點滅絕晚清東北人口的鼠疫大災難。
正文
一、 為何是傅家甸？
哈爾濱的老輩人都知道這樣一句話：“先有傅家甸，後有哈爾濱”，傅家甸就是如今的哈爾濱道外區，清朝一統中國之後，將東北視為其龍興之地，尤加保護，清雍正時在阿勒楚喀(今哈爾濱阿城區)建城，清乾隆時，山西太原人傅振基在此當差，並在馬場甸子攜家開荒捕魚，內地移民漸來，百姓增多，傅家後人遂開設旅店食館，因傅家在此地最先落戶，“傅家店”就成為的地名，為防止俄國人獨大，清朝在此設立“濱江廳”，主官認為“店”字的格局小，便改為“甸”，光緒年間解除封禁，允許移民，在那時的災荒下，關內特別是山東的災民，為了求生，紛紛前來，這就是著名的“闖關東”，這些移民主要匯聚在傅家甸，人氣的增加，讓各行各業興旺起來，為攫取東北資源，俄國人修建了中東鐵路，1898年6月9日，在哈爾濱正式建城，隨著鐵路的開通，哈爾濱成為東北的重要交通樞紐和商埠，而傅家甸也隨之發展起來，正因為此，帶著鼠疫病毒的人們從滿洲里回來後，開始了恐怖的傳播過程。
1、傅家甸中央東望
2、傅家甸中央西望
3、傅家甸最大之街市
4、傅家甸最小之街市
從上述照片實景可以看出，疫情爆發期間的傅家甸，不論大街還是小巷，大多是空空蕩蕩。
二、 慘烈的疫情
1、 傅家甸第一起鼠疫的爆發地
兩名捕獵旱獺的勞工乘坐火車從滿洲里來到哈爾濱後，住在圖中打叉的旅店房間，1910年11月8日，這兩個人都染病死去，同時傳染了與其同住的其他4人，由此，慘烈的鼠疫在哈爾濱蔓延起來。
2、傅家甸疫斃多人的天主教堂
3、天主教堂內的一處病房，約有250人在此死亡。
3、傅家甸的一處瓷器店，共有8人在此感染鼠疫死亡。
4、在昇平街的一處人家，全家14人，只有七旬的曾祖母和兩歲的孩童生還，其餘12人全部死亡。
5、天主教堂內的房屋，已然汙穢不堪。
從這些感染者所居住的地方，不論是天主堂，還是商鋪，或是普通人家，幾乎都是滅門之禍，鼠疫的超強傳染力可見一斑。
到1910年12月8日，東北鼠疫已經奪走3萬餘人的性命，清廷朝野大為驚恐，百姓更為恐慌不已。
三、 伍連德臨危受命
面對嚴峻又恐怖的疫情，清朝政府任命時任天津北洋醫學堂協辦的伍連德為欽差東三省防疫總醫官，這個任命挽救了哈爾濱，也挽救了東三省的人民，有著傳奇般經歷的伍連德，１８７９年３月１０日出生於馬來亞檳榔嶼的一個華僑家庭，他祖籍是廣東省台山縣，從小聰慧，17歲便獲得留學英國的機會，在劍橋大學意曼紐學院研究傳染病及細菌學，後在多地醫學研究所學習，24歲獲得英國劍橋大學醫學博士學位，1907年，伍連德應清廷外交右丞施肇基的邀請回到中國，被袁世凱聘任為天津陸軍軍醫學堂副監督。
有著豐富傳染病研究經驗的伍連德就這樣成為了東三省鼠疫的防疫總指揮，時年31歲。
1、防疫總局的成員合影，第一排左起第一人，便是伍連德，他的神情堅毅，目光炯炯。
2、防疫醫官合影，第二排左起第4人為伍連德，昂首挺胸，氣宇軒昂。
3、傅家甸防疫首設之消毒所，門樓上寫有濱江防疫會臨時消毒水，左側第一人是伍連德。
4、伍連德醫官正在實驗室中用顯微鏡觀察。
5、第三區防疫執行處辦公室，左起第二人為伍連德。
四、 如何應對洶湧的疫情？
疫情爆發初期，固有的認知，日俄的醫學家認為老鼠身上的跳蚤是傳播鼠疫的主要載體，當局遂開展大規模的滅鼠行動，但是疫情在滅鼠後仍然肆虐。
1910年12月24日夜，伍連德攜助手林家瑞趕到哈爾濱，經過後續的工作，幾日後，他解剖了一具疫亡的日本女性屍體，發現了體內的鼠疫病菌，證實了本次疫情為鼠疫，後續通過對老鼠的解剖，伍連德並未發現老鼠攜帶病毒，從而推翻了之前老鼠傳播疫情的判斷，但在疫死者攜帶的一些旱獺皮毛上，他卻發現了鼠疫桿菌，判斷這是一種不需要通過老鼠傳播，可直接在人與人之間通過飛沫傳播的新型鼠疫-肺鼠疫。
圖片說明：檢驗解剖老鼠室的場景
但是伍連德的說法沒有得到其他外國專家的認同，隨著疫情愈演愈烈，住持過1908年唐山鼠疫的治疫工作的天津北洋醫學堂首席教授法國醫生梅斯尼來到了哈爾濱，也許是對伍連德華人身份的天然不信任，他和很多外國醫生均不認為此次鼠疫能直接在人與人間飛沫傳播，因而如何防治成了有爭議的僵持局面，伍連德面對外國醫學家的壓力立即請辭，但得到了清朝當局的挽留，隨後梅斯尼醫生被召回，可惜固執的這位法國專家，在診療病人時並未做好防護，不幸被鼠疫病毒感染身亡，如此這般，伍連德的觀點再無人質疑，而伍連德也立即拿出具體的防疫方案。
主要是：A、隔離；B、消毒；C、分診
具體做法是：將傅家甸劃為4個區，配備各種防疫力量，每日入戶檢查，一旦發現患者和可疑病人，立即送入時疫醫院，其家人則送入火車車廂改建的隔離所，再對其住處進行徹底消毒，情況每日上報。
1、 哈爾濱防疫局
2、防疫總局譚視察及駐哈防疫陸軍官員合影
五、 隔離
第一步，按照鼠疫的5天觀察期，1911年1月13日，清政府首先封鎖山海關，來往的人員必須滯留觀察5日，方可放行。並於次日停止關內的鐵路運輸，切斷大範圍的傳播。
同時重點做好傅家甸與哈爾濱之間的隔離。
1、 第三鎮駐哈防疫遮斷交通之陸軍全隊
2、 各城來哈埠之要道太平橋陸軍駐守處
3、 鐵路大橋駐守檢驗之中俄醫官及兵役
第二步、將傅家甸劃分為4個防疫區域，網格管理，每個區配有一名高級醫生作為主管，兩名助理，4個醫學生和為數眾多的衛生雜役和警察，各司其職。
1、 第三區防疫執行處
2、 第一區防疫執行處員役
3、 第二區防疫執行處員役
4、四區防疫執行處員役
4、 醫官宿舍
5、 分段挨戶檢驗之員役
伍連德還發明兩層紗布和一塊吸水藥綿製成的口罩，發放給各個區域的百姓，用於防範飛沫中的病毒。
並製作四種不同顏色的徽章，用於各區的百姓佩戴，執勤的警察可及時發現並制止區域間的人員串門現象。
第三步、伍連德想出了利用火車廂作為隔離所的妙招，他調借120節車廂，停留在野外鐵道上，作為收容隔離所，用於隔離相關的鼠疫病人周邊密切接觸者，當時的報紙留下這樣的文字：“傅家甸防疫局前由鐵路公司借去火車數十輛，專為調驗與瘟疫可疑之人，每日飯食自然由防疫局供給”。
1、 收容隔離人之火車百輛
2、 護送與病人同居之108人赴火車隔離所
3、 火車隔離所之員役
4、 火車隔離所女性專廂
第四步：對貧民和無家可歸人員集中收容，防止該群體亂竄傳播病毒，對交通中斷地區的組織物資供應。
1、 濟民所收容之無歸貧民
2、 濟民所收容的婦女專室
3、 遮斷交通後發放貧民木柴處
4、 遮斷交通後發放貧民米糧處
六、 消毒
由專門的消毒隊伍，開展傅家甸疫區的日常街道消毒工作。
1、 第三區防疫執行處消毒隊之出行
2、 田家燒鍋防疫執行處消毒車輛
3、 第三區防疫執行處消毒浴室，後排左1身著白大褂的醫生就是伍連德，三人正在浴池和浴桶中泡澡消毒。
七、 分診
伍連德醫生根據病人的嚴重程度，分到各區域的時疫醫院，並創造性的設立疑似病院，專門收治疑似鼠疫患者，這種做法一直沿用後世至今。
1、 第一時疫病院
2、 第一時疫病院之員司，左：西醫柳振林，中：中醫顧喜誥，右：司事賈鳳石
3、 第二時疫區病院
4、第一疑似病院
4、 第二疑似病院
5、 上級病院
6、 救急隊兵伕役並抬病床
7、 右為：運輸病人溫車。左為：運送隔離人車輛
8、 第四區防疫執行處拉屍車並抬病床之出行
9、 拉運屍車之病馬院
八、 燒屍與焚屋
在伍連德強有力的舉措下，在整個防疫團隊的不懈努力下，伍連德期望的疫情有效控制卻令他大失所望，不僅疫情沒有緩解，竟然還處於顯著上升的態勢，焦急萬分的他沒有氣餒，他判斷得病而亡的遺體可能有問題，通過早期死亡的病例解剖，提取病毒樣本進行科學實驗，他發現鼠疫病菌竟能在屍體上存活達3個月之久，而處於隆冬時節的哈爾濱，凍土堅硬，疫亡的人們遺體無法深埋，這恰恰是病毒持續肆虐的根本原因，無法深埋，只能火焚，當伍連德拿出焚化遺體的方案，他知道中國人傳統的“入土為安”很難改變，所以他上書清政府希望得到官方許可，後來通過施肇基與攝政王載灃的交涉，得到了宣統皇帝名義下達的聖旨，官方回覆“准許伍醫生之請，可依計劃進行。”
第一步：燒屍
得到准許的伍連德，立即組織焚燒隊，共200餘人參與，將棺木與遺體分堆，由消防隊灌入煤油，進行焚化，在1911年1月30日，連續多日，共焚燒2200具左右的鼠疫罹難者遺體。
事後哈爾濱《遠東報》有這樣的報道：“哈爾濱防疫局總醫官伍連德自到哈以來，辦理防疫事宜，不辭勞苦，聞日前，在東四家焚燒疫屍，防疫局委員等皆不欲往前監視，伍醫官自赴該處點查屍數，親視焚燒，俟焚化淨始行回局。“，從文中可以看出，如此慘烈及危險的場景，伍連德親歷親為，足見他在鼠疫大戰中，為了救助更多的百姓安全，而忘我奉獻的強烈使命感與責任感。
而1月30日，恰為辛亥年正月初一，防疫總部號召全城大放爆竹，在瀰漫空中的硫磺作用下，在遺體焚燒後，鼠疫新增病人開始逐日下降。
1、 預備火葬之積棺，1911年2月3日拍攝。
2、 全醫官率消防隊用煤油注射屍棺以備火葬
3、 積棺之火葬，1911年2月3日拍攝。
4、 教民屍棺176具火葬穴
5、 教民屍棺火葬時之景象，1911年2月20日拍攝。
6、 焚燒結束後的埋葬隊
第二步：焚屋
形勢日趨好轉，為以絕後患，防止鼠疫病人集中居住過的房屋仍留病毒，伍連德決定焚燒相關的病屋、街道、醫院。
1、 第二區疫病最盛之小六街道焚燒前之景象
2、 第二區疫病最盛之小六街道焚燒時之景象
3、 第四區疫病最盛之染坊衚衕焚燒前之預備
4、 第一時疫病院焚燒時之景象
5、 疫病最盛之房屋焚燒後之景象
結語
傅家甸疫斃人數增減表，自宣統二年十月初七起，至宣統三年正月三十日止。
4個月的抗擊鼠疫，在伍連德的指揮下，橫掃哈爾濱傅家甸的鼠疫終於在1911年3月1日戛然而止，而傅家甸的百姓因為鼠疫感染付出了5693條人命的代價，整個東三省約有6萬人罹難。
鼠疫爆發期間，清政府從朝廷到地方，在整個華北地區，均按照伍連德在哈爾濱傅家甸的實戰經驗開展防疫，控制了鼠疫在更多地方的擴散。在中國的外國醫生和醫學生，以及當地的中醫，以醫者仁心的宗旨，義無反顧去各地疫區參與防疫，在此過程中，多人殉職，而在哈爾濱傅家甸，伍連德組建的防疫隊伍中接觸病人的護理和救護人員近一半人員殉職。
時年31歲的伍連德醫生，以其華人的身份，醫者救死扶傷的宗旨，避免了歐洲黑死病的再現，挽救了哈爾濱，挽救了東三省，挽救了中國無數的生命。
此後他領導控制了1917年綏遠鼠疫、1919年哈爾濱霍亂、1920年中國東北鼠疫、1932年上海霍亂。
1960年1月21日，伍連德在他出生的地方，馬來西亞檳榔嶼逝世，享年81歲。作為一個華人，他對祖國忠心耿耿，他在自傳中說：“我曾經將我的大半生奉獻給古老的中國，從清朝末年到民國建立，直到國民黨統治崩潰，那一切在許多人的腦海裡記憶猶新，中國是個有五千年曆史的偉大文明古國，歷經世世代代的興衰榮辱，才取得了今天的地位，我衷心的希望她能更加繁榮昌盛。”
本文依據上海商務印書館1914年刊印的《哈爾濱傅家甸防疫攝影》全部真實照片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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