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我和夏志清的文學因緣

有夏先生在,人生沒有冷場的時候,生命不會寂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一股強烈的光與熱,照亮自己,溫暖別人。——白先勇


白先勇:我和夏志清的文學因緣

我因文學而結識的朋友不少,但我與夏志清先生的一段文學因緣,卻特殊而又悠久,前後算算竟有半個多世紀了。我在臺大唸書的時期,便從業師夏濟安先生主編的《文學雜誌》上讀到夏志清先生的文章。兩位夏先生可以說都是我們那個世代的文學啟蒙老師。


壹:


一九六三年我到美國唸書,暑假到紐約,遂有機會去拜訪夏志清先生,同行的有同班同學歐陽子、陳若曦等人。因為我們都是夏先生兄長濟安先生的學生,同時又是一群對文學特別愛好、開始從事創作的青年,我們在臺大創辦的《現代文學》雜誌,夏先生亦是知曉的,所以他對我們特別親切,分外熱心。


那天他領了我們一夥去哈德遜河(Hudson River)坐遊船。那是個初夏的晴天,哈德遜河上涼風習習,紐約風光,歷歷在目,夏先生那天的興致特別高,笑話一直沒有停過,熱鬧非凡,五十年前那幅情景,迄今栩栩如生。有夏先生在,人生沒有冷場的時候,生命不會寂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一股強烈的光與熱,照亮自己,溫暖別人。


一九六三年夏天,我在哥倫比亞大學上暑期班,課餘,我便到哥大Kent Hall夏先生的辦公室去找他聊天。那時年輕不懂事,在夏先生面前高談闊論,誇誇其談自己的文學抱負,《現代文學》如何如何,說得興起,竟完全不顧自身的淺薄無知,夏先生總是耐心地聽著,還不時說幾句鼓勵的話。夏先生那時心中不知怎麼想,大概會覺得我天真幼稚,不以為忤。


白先勇:我和夏志清的文學因緣

夏先生本人從不講究虛套,快人快語,是個百分之百的“真人”,因此我在他面前,也沒有什麼顧忌,說的都是心裡話。打從頭起,我與夏先生之間,便建立了一份亦師亦友、忘年之交的關係,這份情誼,一直維持了半個世紀,彌足珍惜,令人懷念。


夏先生私下與人相處,非常隨和,愛開玩笑,有時候興奮起來,竟會“口不擇言”,但他治學嚴謹卻是出了名的,他寫信的態度口氣,與他平時談吐亦大不相同,真誠嚴肅,一本正經。


從他的書信看得出來,其實夏先生是個心思縝密,洞燭世情的人,而他又極能寬厚待人,對人對生命,他都持有一份哀憐之心。試看他與張愛玲的書信往來,夏先生愛其才,而又憫其坎坷一生,對她分外體貼入微。他們之間的信件,真情畢露,頗為動人。


貳:


夏先生在我教書生涯上,亦幫了大忙。一九六五年我從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室拿到藝術碩士學位。這種學位以創作為主,止於碩士。


當時我的選擇有兩個:我可以繼續攻讀博士,循著一般當教授的途徑,在美國念文學博士起碼要花四五年的工夫,我那時急著要寫自己的小說,不願意花那麼大的工夫去苦讀研究別人的作品,而且好像寫小說的人,很少有念博士學位的。


另一個選擇就是找份工作,一面寫作。正好加州大學聖芭芭拉校區東方語文繫有一個講師空缺,教授中國語文,我去申請得以錄取,夏先生的推薦函有很大的影響,以夏先生在美國漢學界的地位,他的推薦當然有一定的分量。


後來,在我長期的教書生涯中,每逢升等的關鍵時刻,夏先生都會大力推薦,呵護備至。因為我沒有博士學位,在美國大學升等,十分不容易,我很幸運,憑著創作及教學,一直升到正教授退休,夏先生一封封強而有力的推薦信,的確幫我渡過不少難關。


其實夏先生提攜後輩,不惜餘力。他的弟子門生,對他都常懷感念。夏先生雖然飽受西洋文化的洗禮,事實上他為人處世,還是地地道道中國人的那一套:重人情、講義氣、熱心腸、好助人。


白先勇:我和夏志清的文學因緣


夏先生自哥大退休,接班人選中了青年學者王德威,他賞識王德威的才學,也喜歡他的性格,大力栽培,愛護有加,兩人情同父子,夏先生晚年,王德威對夏先生的照顧亦是無微不至的。

每次到紐約,我一定會去拜訪夏先生。夏先生好客,我去了,他總會約好住在紐約我的老同學、老朋友:叢甦、莊信正等人一同到他喜歡的幾家中國飯館去共進晚餐。


我記得有一次還到紐約中國城的“四五六”吃江浙菜,那家紅燒大烏參特別有名。叢甦與莊信正是我的學長,也是夏濟安先生的弟子,與夏志清先生及夏太太王洞女士數十年相交,是他們伉儷最親近的朋友。我們幾個人一同聚餐,談笑無拘,是最快樂的時光。


一九八二年,我的小說《遊園驚夢》改編成舞臺劇,在臺北中山紀念館公演十場,轟動一時。紐約大學中國臺灣同學會邀請我與女主角盧燕到紐約大學去放映《遊》劇錄像帶,並舉行座談會,夏先生與叢甦都被邀請參加座談。


夏先生對盧燕的演技十分激賞,他說我寫《遊園驚夢》是StubbornlyChinese。那時李安正在紐約大學念電影,他也來參加座談會。會後還邀請我們觀賞他的學生畢業短片。沒想到後來他變成了國際大導演。


叄:


一九九三年,夏先生七十歲退休,王德威精心策劃,在哥倫比亞大學開了一個研討會,將夏先生的弟子都召喚回來,替夏先生祝壽。有的宣讀論文,有的自述跟夏先生的交往關係,其間還有夏先生的同事、老友,我也應邀參加。


那是一個溫馨而有趣的場合,夏先生的同事門生一一上臺,講述了夏先生許多趣事、糗事,臺下笑聲不斷。但大家的結論都推崇夏先生在西方漢學界,尤其是中國小說史述方面的巨大貢獻,大家一致稱讚。


夏先生退休不久,患了心律不齊的病症,但他非常注重保養身體,所以這些年健康精神都還很不錯,直到夏先生因病住院,那次病情來勢洶洶,夏先生在醫院住了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全靠夏太太全心全力照顧呵護,才得轉危為安。


其間我常與夏太太通電話,用電郵聯絡,知道夏先生病情兇險,也暗暗替他著急,為他祈禱誦經。後來知道他康復出院了,大家才鬆了一口氣。那段日子夏太太真是辛苦,每天探病,一個人長途跋涉,了不得的堅強。


白先勇:我和夏志清的文學因緣


青春版《牡丹亭》摺子戲在Hunter College的戲院上演,我請了一批朋友去看:叢甦、莊信正夫婦,李渝,當然還有夏先生、夏太太。


那天的戲男女主角俞玖林、沈豐英演得特別賣力,尤其是俞玖林的《拾畫》分外出彩,半個鐘頭的獨角戲揮灑自如,夏先生坐在我身旁興奮得指著臺上叫了起來:那個男的怎麼演得那麼好!


看完戲第二天,夏先生、夏太太請我吃飯,莊信正兩夫婦也參加了,還有夏先生的妹妹。我們在附近一家有名的法國餐館吃龍蝦大餐,那次夏先生的精神氣色都特別好,一點不像生過重病的樣子,那天晚上,又跟我們從前聚餐一樣,大家說得高興,吃得開心。夏先生對人生那份樂觀的熱情,是有感染性的,跟他在一起,冬天也不會覺得寒冷。


夏先生病後已不便於行,需坐輪椅,那晚吃完飯,夏太太用輪椅推著夏先生回家,我看見夏太太努力地推著輪椅過馬路,在秋風瑟瑟中兩老互相扶持,相依為命,我心中不禁一陣憫然,深深被他們感動。


——摘自白先勇新作《八千里路雲和月》,原文有刪減

《八千里路雲和月》

白先勇

時代華語/中國友誼出版公司

白先勇:我和夏志清的文學因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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