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言情小說界，亦舒是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即使是今時今日的言情四小天后，也個個得尊稱她老人家一聲“師太”。

亦舒成名早，十四歲發表處女作，十七歲就給《明報》當記者，並出版了首部個人小說集。自此之後，她便正式開啟了高產作家的職業生涯。截止2016年，當時70歲的亦舒已出版了300本書，僅2014年她就一口氣出了7本書，有小說，也有散文，連她的書迷都在懷疑這位高齡作家是否請了槍手。

為了回應外界的質疑，東方出版社聯繫了亦舒，拿到了她兩篇散文的手稿，這才打消了謠言。所幸師太至今保持手寫的習慣，如果她像我們用電腦寫作，豈不是要蒙受不白之冤無法自證清白？

亦舒的高產自出道以來就有目共睹，為什麼偏偏在這時候引起了人們的質疑呢？說到底，還是因為年齡的關係，大家不相信一個步入老年的作家能夠保持寫作的精力和熱情。但，同樣的老年作家，同樣的高產，蔡瀾先生就沒有受到這種待遇。包括亦舒的胞兄倪匡先生，一生寫的武俠小說就超過300本，劇本也超過300部，也沒有人懷疑他是請了槍手。

有人會說，那是因為亦舒極少在公眾面前露臉，而且她是家庭主婦，照顧家庭肯定要分走一部分精力，不如男作家能夠專注寫作，不必分心。

在此我無意做出結論，只想通過亦舒早年之作《阿修羅》來側面探討一下這個問題：年齡對於一個女人，究竟有多重要？相比男性，它對於女性是更沉重的枷鎖嗎？

每一個美少女都是阿修羅

阿修羅是佛經中記載的一種神道怪物，天龍八部之一。這類物種男的極醜陋，女的極美麗。他們嗜鬥，剛猛，善妒，有神之福，無神之德。阿修羅法力強大，若蒙他們不喜，必遭殃禍。

吳珉珉聽見阿修羅的傳說，是在她十五歲的時候。那時她青春正盛，風華正茂，雖然經歷比尋常小孩豐富，但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漂亮女孩而已。可她身邊的大人並不這麼認為，他們一方面愛她，一方面也十分忌憚她，生怕蒙她不悅，自己就會遭殃。

或許因為天賦異稟，或許由於幼年喪母，吳珉珉很早熟，三歲半的時候已經懂得察言觀色，明白大人間複雜的糾纏，見慣了成年人的眼淚。她工於心計，利用大人對孩童的輕視，略施小計就趕跑了父親和小姨身邊心懷不良的人。父親和小姨也不是笨人，意識到吳珉珉非比尋常的能力，竟然對她產生了畏懼之情。

大人怕小孩，並不是真的怕她，而是怕她是個異類，怕她背後的神秘力量。在人類發自心底的虛弱和對未知的恐懼面前，血緣親情是微不足道的，就因為一個莫須有的特異功能，親人間的隔閡在吳珉珉懵然不覺的時候就產生了。

阿修羅畫像

小學畢業後，吳珉珉的父親去英國當客座教授，她就進了寄宿學校。在中學裡，她認識了人生中第一個同齡的朋友，莫意長。莫意長邀請吳珉珉上她家去玩，就是在那裡，珉珉見到了莫意長的爺爺，聽老人講了阿修羅的傳說。

老人有一雙看盡世態人情的眼睛，明察秋毫，他眼中的吳珉珉，分明就是一個“阿修羅”。

莫老對吳珉珉說：“吳小姐，請你高抬貴手。”他憑經驗預言出吳珉珉和他的兩個孫女惠長、意長會有一段糾葛，並且她們兩個都不是吳珉珉的對手，會敗在她的手下。

事實證明，莫老的預言是正確的。在他和吳珉珉對話之後幾分鐘，惠長的男友小邱就纏上了吳珉珉，不顧女友在旁虎視眈眈，提出要送吳珉珉回家。

意長暗戀堂姐惠長的男友已久，兩人爭奪小邱，小邱的意中人卻是吳珉珉。十幾歲的青少年多角戀，也可以火熱慘烈得跟修羅場相仿，而唯一從修羅場全身而退的，只有阿修羅本人——吳珉珉。

其實惠長和意長同樣也是青春期的美少女，她們在這段戀情中輸給吳珉珉，固然是因為吳珉珉比她們成熟、富有智計，但也是因為作者要突出主角光環，滿足劇情需要。她們的殺傷力是不相上下的，在別人的故事裡，她們同樣是阿修羅。

只不過在本書中，吳珉珉是阿修羅王。

莫老不久就逝世了，臨終前他口中不停呼喚著一個名字，ASURA，阿修羅。是否這位愛聽“當我年輕的一日”這首歌的老先生，也曾遭遇過一位生命中的阿修羅呢？答案是肯定的，他遇到他的那位阿修羅，就如同吳珉珉的父親遇到她的母親，如同小邱遇到吳珉珉。每個男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位阿修羅，她能引起他的狂熱追逐、痴情守候，卻最終不會屬於他。阿修羅不會屬於任何人，除非她不再是阿修羅。

吳珉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聽見這個消息，只覺得鬆了一口氣，知道她“阿修羅”身份的人走了，她暫時沒有暴露的危險。

這時的吳珉珉已經有些接受了自己是阿修羅的這個說法，她真以為自己與眾不同、法力高深呢。

青春就是阿修羅的法力

惠長與意長兩敗俱傷，意長遠走加國，留下吳珉珉獨自度過餘下的兩年中學時光。

小姨父介紹了一份暑期工給吳珉珉，是給他師弟趙元熙做剪貼工作。

珉珉的出現又一次攪亂了別人的生活。趙元熙因為愛上她，對相戀七八年的未婚妻悔婚，渾然忘了自己當初就是為了取悅未婚妻，為了剪貼她的小說，才把十六七歲的珉珉招來做工的。未婚妻呂學儀亦是一位時髦豔麗的女郎，有自己的工作，經濟獨立，當初也是背夫別戀，被趙元熙從前夫手中搶過來的。她哪點不如吳珉珉呢？那就是年紀了，她的年齡是吳珉珉的兩倍。女性年齡的優劣勢對比在這裡呈現得淋漓盡致。呂學儀是因為年齡被未婚夫拋棄的，可誰能保證這朵明日黃花有朝一日不會輪到吳珉珉來做呢？

後來趙元熙車禍重傷，雙腿折斷，旁人卻來勸呂學儀，照顧他渡過難關吧，這樣你們一定可以複合，這就是最佳結局。

呂學儀斷然拒絕，然後久久地凝視著珉珉，說：“你，你是一個可怕的精靈，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是我不會接近你。”

所有人都將自身的不幸記在吳珉珉的賬上。父親和她疏遠，繼母懷孕要防備她，生下孩子生了病，也要求她收回詛咒放過嬰兒；情侶分手拿她當最好的藉口，亦師亦友的葉老師對她說，要控制好法術的力度，別鬧出人命。

很顯然，吳珉珉被妖魔化了，並且是被她最親近的人們妖魔化了。他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卻在吳珉珉就是阿修羅這個問題上空前一致地迷信。她的美麗，她的憂鬱，她的聰明，都成了她非人的證據，她是被人供養的神道怪物，用法力關照他們、庇佑他們，如若有天法力失效，跌下神位，她的結局會怎樣？

後來吳珉珉自己也戀愛了，對象是熱衷賽車的青年張沼平。張沼平頭腦簡單，被旁人三言兩語一挑撥，就認定自己的副手賽場出事都是吳珉珉在作怪。他責怪吳珉珉：“我曾聽說你的事蹟，我不相信，蘇珊說一兩句謊言，就該被判活活燒死？”

吳珉珉痛苦萬分，對著天空大叫：“我不要這種力量，撤銷它！”

至此，傳言和迷信已經完成了對她的洗腦，所有人都認為她具備特異功能，現在連她自己也完全認同了。她本不是阿修羅，但她成了自己心中的阿修羅。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社會對一個人的人格塑造和心理塑造，完全壓倒了人的天性和理性。實際上不論哪方面的認知，人都超不出社會允許的範圍，被塑造而不自知。比如性別認知塑造就是社會塑造很顯著的一種，大部分人對自己性別的認知其實是由家庭和全社會共同塑造完成的，有很多我們自以為是與生俱來的意識特徵，並不是天生如此。刻板印象難以消除就是這個原因，因為它得到了整個社會的背書，少數人的力量無法與之抗衡。

姨父的死讓小姨也遷怒於吳珉珉，她將外甥女趕出了家門。吳珉珉心灰意冷，最終選擇嫁給了追求她多年的梁永燊。阿修羅墮入凡塵，囿於家庭生活，生兒育女，忙碌家務，眼中的晶光消逝了，敏感憂鬱化成遲鈍世俗，她的法力隨著青春逝去了。這時她才發現，原來自己和任何一個普通女人沒有絲毫不同，一樣結婚，一樣發胖，一樣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裡，做錯事要受懲罰，不再受到偏愛。

每一個青春美少女都是阿修羅，擁有肆無忌憚傷害別人的能力和權利。但時間不會饒過任何人，等到少女漸漸成熟、憔悴，命運的反噬就到來了。傷害過別人的，會被人傷害；搶走別人的東西，會以同樣的方式失去。這不是所謂的天道輪迴，而是社會法則：它會給你特殊時期的殊榮，就會在這段時光過去之後，毫不留情地收回這份特權和榮光。

小說的結尾是吳珉珉自一顆珍珠變成了魚目，生了兩個孩子，成天周旋於油煙氣當中，不復青春美貌。有一天她獨自在家，忽然聽見門鈴響，打開門一看，是一個妖異的美少女。

美少女先開口：“請問梁永燊先生在嗎？”

“請你告訴他，我來找過他。我是阿修羅。”

新的一代出來了，輪到她們施展魔力，惑亂人心，與她們狹路相逢的人，非死即傷。

青春如何造就阿修羅一般的少女

《阿修羅》不是亦舒唯一一部含有奇幻色彩的小說，她的另一部小說《玉梨魂》也講到了一個女人在現實世界遇到另外兩個自己的故事。這兩個“我”，一個來自過去，是一名美麗的少女；一個來自未來，風華不再，已有老態。跟她們相遇之後，“我”對年輕的自己憐惜教導，對年老的自己體恤溫情，因為你是我，我是你，對你好就等於對自己好：月邊河塘照瘦影，卿須憐我我憐卿。

這是亦舒對女性的提醒：你以為你待人仁慈，真的是在幫別人嗎？不，你是在幫過去和未來的自己。

但是在生活中，有很多少女並不具有同理心。她們自恃年輕貌美，甚至有的也不怎樣貌美，便習慣站在年齡優勢的高處，俯視青春不再的同性。

年齡對女性來說有多重要？從結果倒推——少女對成年女性，年輕女人對大齡女性，或明目張膽，或不知不覺地，都有著莫名的優越感；就算屈尊和比自己年紀大的女性維持友誼，也一定是建立在中間沒有雌性競爭的基礎上，一旦發現大齡女性竟然還對自己有威脅力，就會惱羞成怒，不僅翻臉不認人，有的還會四處詆譭對方——這就非常能說明問題了。

在現存的社會結構下，少女是一個特殊物種，她們非常清楚自己對於異性的吸引力和價值，不管是荷爾蒙或是生殖能力，作為男權眼中的資源她們都是優於成年女性的。於是部分少女就會仗著年紀小，霸凌同性、對大齡女性進行人身攻擊、語言暴力。

一個博主問大家羨不羨慕蕭亞軒，底下的評論出現年齡攻擊

關於少女的這一面，早在八九十年代日本漫畫家伊藤潤二就做了細緻生動的描繪。漫畫《富江》是伊藤潤二恐怖漫畫系列的開端，講述了一個美麗少女富江擁有令異性瘋狂的魔力，但無法被特定的人佔有，並且可以憑藉身體的細胞無止境地繁殖再生的恐怖故事。

總結一下富江的特徵，很容易聯想到伊藤潤二筆下的深層含義：

年少貌美，代表荷爾蒙吸引力；

無法被任何人佔有，反過來還具有對異性的掌控力，代表了少女操縱人心的能力和無限可能性；

神秘，外表美好，內心黑暗殘忍，代表少女具有迷惑性；

細胞可以再生，代表少女強大的繁殖能力。

富江也好，阿修羅也好，她們不是鬼魅就是怪物，都絕非善類。這類文藝作品揭示了少女光鮮一面背後，蠻橫、傲慢、攻訐、霸道、說謊、嫉妒、殘酷的另一面，而這陰暗的一面直接指向了社會環境的問題。脫離了背景單談個例都是沒有意義的——任何個人都是社會塑造的結果，人的自由意志相比環境的力量太微薄了，不堪一擊。

在現實生活中，有一部分女性十分懂得利用自己的原始價值，利用所謂的性別優勢，走一點捷徑，佔一點便宜，事實上異性也鼓動她們這樣做——非常淺薄短視，非常可憐可悲。

像《阿修羅》原著裡吳珉珉父親的學生張麗堂，她就是一邊利用男友開跑車接送自己上下課，一邊運用自己的美貌優勢想在教授處多佔點學業上的便宜，如果順利的話當上教授夫人就更好了。

韓劇中的職場歧視

少女之所以能擁有阿修羅一般的魔力，除了因為強大的荷爾蒙吸引力和生殖能力，當然也跟異性的審美觀有關係。東亞社會對女性的審美標準基本就三個字：白，瘦，幼。再高階一點，就加上秀美、高挑等等。想一想女明星為什麼拼了老命也要賴在少女路線上？無利可圖她們會這麼費盡心力嗎？就是因為她們要取悅男性粉絲，迎合大眾審美（娛樂圈層出不窮的“小鮮肉”同樣是為了討好女性粉絲）。年紀大的女性被貶稱為“老女人”，大齡未婚的女性則被貼上“剩女”的標籤，至於身材豐滿的，膚色偏黑的，同樣逃不過五花八門的侮辱性詞彙。打壓是各方面的，總有一款適合你。

女性如果沒有主體意識，甘願自我矮化、物化，不能擺脫男權的凝視，而是陷入內部互鬥中，那就不會有真正的團結，女性之間的純潔友誼就會永遠被一片陰影所籠罩。

少女們請謹記：特權和風光是一時的，前輩們爭取來的權利平等卻能夠讓你們受惠一生。認清自己的位置，今天你因為年齡歧視別人，總有一天歧視的目光會回到你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