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利如刀的錢鍾書和圓融無鋒的錢鍾書,你喜歡哪一個?

錢鍾書先生寫過一段話:“假如作者本人帶頭參加了發掘工作,那就很可能得不償失,‘自掘墳墓’會變為矛盾統一的雙關語,掘開自己作品的墳墓恰恰也是掘下了作者自己的墳墓。”這段話放在《石語》一書上,恰好應驗——此書的“發掘者”是錢鍾書夫人——不知是不是與作者串通——楊絳翻檢舊物時所得。錢鍾書先生審閱後欣然撰寫前記。這恰恰說明了歷史老人對人的捉弄——如此睿智的學者竟也會一語成讖。

錢鍾書先生這本《石語》寫於1938年,那時作者正在巴黎遊學,聽到著名詩人陳衍(號石遺)先生故去,追憶了他與陳衍的一次談話,故名《石語》。陳衍石遺老人知人論世、揮斥方遒;錢鍾書先生清詞麗句、妙對巧答,堪稱雙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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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像


我們在錢鍾書《七綴集》中的《林紓的翻譯》一文中就曾預期過“聽陳先生評論他交往的名士們”,這次機會來了,而且此文涉及最多的就是林琴南先生。從書中,我們不難看到聛睨一切的石遺老先生和在一旁添油加醋的年輕錢鍾書。對清末民初文壇軼事熟悉的錢鍾書,頗讓老人有知音之感。

在《石語》中,石遺老人對林琴南以空疏相譏,儘管相交多載,謂:“琴南一代宗匠,在京師大學時授《儀禮》,不識‘湇’字,欲易為‘酒’字;又以‘生弓’為不詞,諸如此類,鹵莽滅裂,予先後為遮醜掩蓋,不知多少。”

石遺老人與二十三歲的錢鍾書交談時,已近八十歲,但從其口氣、談吐來看,仍不失血氣方剛和勃勃生機。石遺老人還說:“琴南最怕人罵,以其中有所不足也。餘嘗謂之曰:‘夫謗滿天下,名亦隨之,君何畏焉?’”所以石遺老人強調:“為學總鬚根柢經史,否則道聽途說,東塗西抹,必有露馬腳狐尾之日。”

清末的一些“著名詩人”,在石遺老人眼裡亦顯得不值一文。如冒鶴亭。“鶴亭天資聰慧,而早年便專心併力作名士,未能向學用功。前日為《胡展堂詩集》求序,作書與餘,力稱胡詩之佳,有云:‘公讀其詩,當喜心翻倒也。’夫‘喜心翻倒’出杜詩‘喜心翻倒極,嗚咽淚沾巾’,乃喜極悲來之意,鶴亭誤認為‘喜極拜倒’,豈老夫膝如此易屈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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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陳散原。“陳散原詩,予所不喜。凡詩必須使人讀得、懂得,方能傳得。散原之作,數十年後恐鮮過問者。……為散原體,有一捷徑,所謂避熟避俗是也。言草木不曰柳暗花明,而曰花高柳大;言鳥不言紫燕黃鶯,而曰烏鴉鴟梟;言獸切忌虎豹熊羆,並馬牛亦說不得,只好請教犬豕耳。”如此,真是抄了陳散原的後路。石遺老人尖刻若此!

是書還可見青年錢鍾書先生的博聞強記、見識精到。如二人的一段對話:“王壬秋人品極低,儀表亦惡,世兄知之乎?鍾書對曰:‘想是矮子。’丈笑曰:何以知之?曰:‘憶王死,滬報有滑稽輓詩雲:‘學富文中子,形同武大郎’,以此揣而得之。’曰:是矣。其人嘻皮笑臉,大類小花面。著作惟《湘軍志》可觀,此外經學詞章,可取者鮮。餘詩話僅採其詩二句,今亦忘作何許語。鍾書對曰:‘似是‘獨慚攜短劍,真為看山來。’’曰:世兄記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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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衍像


石遺先生還以現身說法,教育年輕人,如“結婚須用新法,舊法不知造就幾許怨偶。若餘先室人之兼容德才,則譬如買彩票,暗中摸索,必有一頭獎,未可據為典要。”既有幾分自得,又通達可觀。

又如石遺評價當世新學,也全無遺老夫子如林琴南者極盡攻擊的做派,顯得極為寬容:“學校中英算格致,既較八股為有益,書本師友均視昔日為易得,故眼中英髦,駸駸突過老輩。當年如學海堂、詁詩精舍等文集,今日學校高才所作,有過無不及。”

石遺老人還有許多妙語,極見其情趣,如:“女子身材不可太嬌小,太嬌小者,中年必發胖,侏肥不玲瓏矣。”

“少年女人自有生香活色,不必塗澤。若濃施生白,則必其本質有不堪示人者,亦猶文之有偽魏晉體也。”此話放在今天,對那些濃妝豔抹的妙齡女子亦不乏教益。

《石語》刊印本前附作者手跡,讓我們看到了錢鍾書先生三十年代英姿逼人的書法,對照錢先生晚近圓潤無鋒的墨跡,不免感嘆歲月的磨礪。是書刊印本襯以素色蘭花為底,裝幀頗為精美,雖校點仍有若干可推敲處,亦不失為一個可供把玩的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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