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從《紅樓夢》看清朝貴族的真實生活

蔣勳:從《紅樓夢》看清朝貴族的真實生活

見面時的日常寒暄

今天講講寶玉、薛蟠、馮紫英、錦香院的妓女雲兒和戲子蔣玉菡一起喝酒行酒令的故事,其中記錄了清代的貴族公子哥的生活場景。

值得注意的是,馮紫英、寶玉、薛蟠都是十幾歲的男孩子,都是世家子弟,約好了大家開車去好好玩一玩,擺了酒宴,還找了戲子和妓女來陪酒,這種風氣自古時候到現在都有。

但即使在這樣的風月場上,寶玉也還是有情的,他認為只要是人的遊戲,就要有一定的格調,而不能墮落到只有肉體的慾望。

這些人都是世家子弟,他們年齡相近,吃喝玩樂的檔次也都差不多。“薛蟠等一齊都叫‘快請’。說猶未了,只見馮紫英一路說笑,已進來了。眾人忙起席讓坐。

馮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門了,在家裡高樂罷。’寶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會,老世伯身上康健?’紫英答道:‘家父倒也託庇康健。近來家母偶著些風寒,不好了兩天。’”


蔣勳:從《紅樓夢》看清朝貴族的真實生活


見面先問候朋友的父母,這也是過去的規矩,“世伯”等於是世交,上一輩就是同朝為官的朋友。

“薛蟠見他面上有些青傷,便笑道:‘這臉上又和誰揮拳的?掛了幌子了。’”這裡面寶玉算是最有教養、最優雅的了,其他的像薛蟠、馮紫英之類的大概整天都在鬧事惹禍。

“馮紫英笑道:‘從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兒子打傷了,我就記了,再不慪氣,如何又揮拳?’這個臉上,是打圍在鐵網山,教兔鶻捎一翅膀。”

“寶玉道:‘幾時的話?’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兒也就回來了。’寶玉道:‘怪道前兒初三四兒,我在沈世兄家去,不見你呢。我要問,不知怎麼就忘了。單你去了,還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沒法兒,去罷了。難道我閒瘋了,咱們幾個人吃酒聽唱的不樂,尋那個苦惱去?’”

原來這些小孩有時候是會被老爸抓去打獵的,父輩們要有意識地訓練他們的武功。以前打獵是要跑到山上住在帳篷裡的,馮紫英的爸爸是神武將軍,一輩子靠的就是在沙場上的摸爬滾打贏得功名,當然希望下一代也能夠孔武有力。

馮紫英透露的是世家子弟的心事,上一代都是建立功業的國家功臣,可下一代都是敗家的紈袴子弟,曹雪芹本身就有這種自責和懺悔。


行酒令顯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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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覺得這樣濫喝、胡鬧沒有什麼意思。他說:“如此濫飲,易醉而無味。我先喝一大海,發一新令,有不遵者,連罰十大海,逐出席外與人斟酒。”他的意思是說我們行酒令吧!


行酒令是很優雅的、比較有文化的東西,明清時期比較流行,像陳洪綬這樣的大畫家都畫過水滸人物的酒令牌。

“馮紫英、蔣玉菡等都道:‘有理,有理。’寶玉拿起海來,一氣飲盡,說道:‘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字,都要說出女兒來,還要註明這四字原故。’”悲、愁、喜、樂是人的四種情緒,還要說出女兒為什麼會哀傷,為什麼會發愁,為什麼高興,為什麼快樂。


寶玉人在歡場,想的卻是女兒的心思。“說完了,飲門杯。酒面要唱一個新鮮時樣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風一樣東西,或古詩、舊對、《四書》、《五經》、成語。”酒面上要唱現在流行的一首歌,“席上生風一樣東西”,就是你要在雞鴨或魚肉或各種水果中點出一種,念一句詩。

雖然是風月場,可是每一個人唱的,也還都是自己的心情。

“聽寶玉說道:‘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女兒樂,鞦韆架上春衫薄。’”寶玉的四種情緒都很高雅,可見即使是歡場,也有不同的品位和格調。

雲兒拿起琵琶,寶玉就唱了大家最熟悉的那首《紅豆詞》:“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裡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寶玉人在歡場,心繫黛玉,這首《紅豆詞》,唱的其實是黛玉愁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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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輪到馮紫英了,馮紫英是神武將軍的孩子,大概也讀過一點書,還算有格調,可是他的歌跟寶玉差別很大。

“‘女兒悲,兒夫染病在垂危。女兒愁,大風吹倒梳妝樓。女兒喜,頭胎養了雙生子。女兒樂,私向花園掏蟋蟀。’說畢,端起酒來,唱道:‘你是個可人,你是個多情,你是個刁鑽古怪鬼靈精,你是個神仙也不靈。我說的話兒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裡細打聽,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這是距今三百年的流行歌曲,好像現在也常常聽到這樣的歌詞,流行歌本身有一種民間遊戲的喜樂,它捕捉到的情感是很通俗的。相比之下,寶玉的《紅豆詞》格調就比較高,可一般人不太容易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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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就該輪到薛蟠了。“薛蟠道:‘我可要說了:女兒悲——’說了半日,不言語了。馮紫英道:‘快說來!怎麼悲。’薛蟠急的眼瞪的鈴鐺似的,便說道:‘女兒悲——’咳嗽了兩聲,又說道:‘女兒悲,嫁了個大烏龜。’”

“眾人聽了都笑起來。薛蟠道:‘笑什麼,難道我說的不是?一個女兒嫁了漢子,要當王八,怎麼不傷心呢?’眾人笑的彎腰,忙說道:‘你說的是,快說來!’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說道:‘女兒愁——’說了這句,又不言語了。

眾人道:‘怎麼愁?’薛蟠道:‘女兒愁,繡房攛出個大馬猴。’”“眾人哈哈笑道:‘該罰,該罰!這句更不通,先還可恕。’說著,便要篩酒。寶玉笑道:‘押韻就好。’薛蟠道:‘令官都準了,你們鬧什麼?’”

古代行酒令有一個令官,該不該罰是由他來決定。寶玉很厚道,覺得這樣已經難為他了,至少他還押韻。

“眾人聽說,方罷了。雲兒笑道:‘下兩句越發難說了,我替你說罷。’薛蟠道:‘胡說!當真我沒好的了!聽我說罷: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眾人聽了,都詫異道:‘這句何其太韻?’”

作者真是厲害,如果一味地把薛蟠寫成丑角,你一定會起厭惡之心。可是薛蟠的這句“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棒極了,就是女兒開心,是因為早晨很慵懶地爬起來,新婚的花燭還在燒。

所有人都驚呆了,他竟然講出了一句如此古雅的句子。“薛蟠又道:‘女兒樂,一根ji ba往裡戳。’”剛優雅完,他就又來了一句粗話。就是這樣一個逗趣的角色,《紅樓夢》如果拿掉薛蟠,就會少很多東西。

蔣勳:從《紅樓夢》看清朝貴族的真實生活


“於是蔣玉菡說道:‘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女兒愁,無錢去打桂花油。女兒喜,燈花並頭結雙蕊。女兒樂,夫唱婦隨真和合。’”

過去的戲子其實文化水平很高,他們從小就進行音韻跟文學的訓練,絕對不能小看戲子,以他們所受的訓練,今天大概都可以到中文研究所去工作了,他們對曲牌、詞牌這些東西特別在行。


“說畢,唱道:‘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嬌,恰便似活神仙離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鸞鳳,真也著。呀!看天河正高,聽譙樓鼓敲,剔銀燈同入鴛鴦帩。’”


酒樓上的歌,從《紅豆詞》開始,全部跟情有關,只是這情差別很大。


雲兒的歌詞比較傾向於情慾;寶玉是純粹把情提升出來;蔣玉菡的情跟欲是糾纏在一起的。其中情的暗示多,欲的暗示少。


妓女的調情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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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紅樓夢》的作者熟悉貴族生活的歡場。像薛蟠這種生意人,每逢談生意大概總要請幾個妓女擺酒。

“拉著雲兒的手,笑道:‘你把那梯己新樣兒的曲子唱個我聽,我吃一罈如何?’雲兒聽說,只得拿起琵琶來,唱道:‘兩個冤家,都難丟下,想著你來又記掛著他。兩個人形容俊俏,都難描畫。想昨宵幽期私訂在荼蘼架,一個偷情,一個尋拿,拿住了三曹對案,我也無回話。’”

《紅樓夢》記錄了當年的流行歌曲,我們讀清朝的歷史怎麼讀也讀不到,可是小說裡會有。

“兩個冤家,都難丟下,想著你來又記掛著他”,一出口就是妓女的東西,只有妓女才覺得他也是出錢的大爺,你也是出錢的大爺,我夾在中間該怎麼辦?

“兩個人形容俊俏,都難描畫,想昨宵幽期私訂在荼縻架”,這裡面大概只有“荼縻架”如今少見,荼縻是一種藤蔓植物,是春天裡最後才開的花,所以我們常常講“開到荼縻春事了”。

“一個偷情,一個尋拿”,妓女的歌是特別懂調情的,就是愛她人很多。“拿住了三曹對案,我也無回話”,“三曹對案”是講妓女的委屈和難為,因為她本來就是做這個行業的,所以常常有情感的糾葛。

“唱畢,笑道:‘你喝一罈子罷了。’薛蟠聽說,笑道:‘不值一罈,再唱好的來。’”這就是地道的酒客語言,說還不夠好,不值得喝一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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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到雲兒了,過去的妓女其實是要有點文化的,因為常要陪酒,碰到的客人有可能是寶玉這種人。

“雲兒便說道:‘女兒悲,將來終身指靠誰?’”

“薛蟠嘆道:‘我的兒,有你薛大爺在,你怕什麼!’”這完全是嫖客跟妓女的關係。

“雲兒又道:‘女兒愁,媽媽打罵何時休!’”妓女其實最悲慘,就是妓院的老鴇常常要打她、罵她。

“薛蟠道:‘前兒我見了你媽,還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眾人都道:‘再多言者,罰酒十杯。’薛蟠連忙自己打了一個嘴巴子,說道:‘沒耳性,再不許說了。’”一個好色酒客的形態一下子活靈活現。

“雲兒又道:‘女兒喜,情郎不捨還家裡。女兒樂,住了簫管弄絃索。’說完,便唱道:‘豆蔻開花三月三,一個蟲兒往裡鑽。鑽了半日不得進去,爬到花兒上打鞦韆。肉兒小心肝,我不開了你怎麼鑽?’”注意,這完全是妓女挑逗嫖客的歌,完全是在講性。

作者能把《葬花詞》寫得那麼優雅,寫到酒樓文化時竟能如此遊刃有餘。如果你生活太單純,寫小說就只能寫個小圈子,《紅樓夢》裡把三教九流全寫到了。

現在寫的就是雲兒自身的感覺,很調情的東西。“唱畢,飲了門杯,便拈起一個桃子說:‘桃之夭夭。’”你看,她沒有讀多少書,卻知道《詩經》裡的“桃之夭夭”,所以才罵薛蟠沒出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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