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三岁的时候，我们家遭逢拆迁，搬到了一个新的安置房小区，这一住就是十年。
谁要是深夜开车，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不然极有可能撞上谁的车或是走路的人。头疼都来不及。
我家在分房的时候没托什么关系，分到的房子位置不太好，二楼，家中铺着地板砖，到了冬天就跟待在冰窖里一样，于是我就逮着劲儿地往外跑。
楼下是个小广场，周末常常聚集着很多打牌的老人和玩弹珠的小孩，以及无所事事的大人和少年。
老二就在其中。
老二是个比我小一岁的女孩，整日扎着两个整齐的麻花辫，爱穿一件脏脏的厚校服外套。
冬天的阳光很暖和，她总是蹲在墙角，脸上红扑扑的，自顾自地用手抠地上的小草和青苔玩。
老二是大家给她起的外号，她的大名很好听，叫徐文月，听起来有点像琼瑶剧里的女主角。而她叫老二，是因为母亲曾经怀过一个孩子，已经在家里生了出来，只是没过几天，孩子生病了，在骑三轮车送医院的路上没了呼吸。
老二的妈妈因此疯了，后来再生了她，她妈妈仍旧以为自己先前的那个孩子没死，一个劲儿地叫她老二。
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随着叫习惯了。老二老二，倒有了点派头。
我和老二相遇在那个墙角，我见她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主动和她打招呼，问她是几班的。
她却只是呵呵地朝我笑。我才知道，她的校服是别人不要的旧衣服，她连小学都没有毕业。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被学校提前劝退了。
那时候我刚到初中报到，因为胖而性格孤僻自卑，没什么朋友，也学不进去，每天上课就在桌洞里看小说，午睡也索性放弃。好在我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成绩虽然不好却也不耽误其他人，老师并不管我。
我躺在老二旁边的那片草地上，没有理睬她，自己眯起眼睛晒太阳，活络那几乎被冻僵的骨头。
老二却忽然趴到我身上，对着我流口水，我嫌恶地准备将她赶到一边，却听到她口齿不清地叫了一声，姐姐。
那么明亮的眼睛，扑闪扑闪像是星辰，我大概终生不会忘记。
我抽出纸巾给她擦嘴，想起自己刚看的那本穿越小说，声音温柔地对她说，老二，我给你讲故事听好不好。
她把头埋在我的怀里，兴奋地龇出两颗门牙。
2
我妈吃饭时指着对面那栋楼说，你离那个傻子远点，小心自己也变成傻子。
我知道她是说老二，她家就在我家对面。
那时候我已经念初二了，我妈买菜回来时看见我和老二在一起玩，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想起这个，我心里有点堵，抬头看了一眼石英钟上的时间，默默地把饭扒完，溜回了房间。
老二家住对面楼，六层，她母亲到了吃饭时总会在楼顶扯着嗓子喊至少十遍的“老二，回家吃饭”。事实上，听到第五遍的时候老二就会乖乖地从草地里爬起来回家。
老二妈妈精神病有点严重，我常常深夜看小说时还会听见她站在厨房的窗户那里，对着外面的空气大声吼些听不懂的鬼话。
我很同情老二。
所以我和老二之间达成了一个暗号，每天吃完晚饭她就会站在自家楼顶上向我挥手，我则打开窗户笑着向她挥手。
这样的动作没有什么意义，可是我和老二都很喜欢。
其实老二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她每天都会在墙角，我后来有一次给她带了凤梨酥，她第二天也给我带了核桃酥，还特意掰开塞进我的嘴巴里。我给她拿漫画书一张张地念着，她第二天便会不知从哪里拿本差不多的书“咿呀呀”地塞到我怀里。
她拍拍我的肩膀，说，嗨，老大。
我愣了一下，说你怎么能称呼我为老大呢，那是你死去的姐姐。
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会，说，在我眼里你就是我的老大。
我故作深沉地点点头。心里想老二并不笨。
3
时光没有在老二的身上留下任何影子，如同小区的天空年复一年地没有任何改变，我却早已不再是以前的样子。
老二也许是我生命里的福星，认识她之后，我的人生居然重新发出了光彩。
我的成绩有了起色，青春期的肥胖也终于褪去。考入高中之后，我开始尝试着打开心扉，久而久之，也有了一两亲密好友。
老二其实本没有病，她出生时是正常的，小时候发过一次烧，那次她父亲出差，母亲又是正在发病，没人照顾的老二便硬生生地烧糊涂了。她成了人人躲避的傻子，只因母亲年轻时做的一事造成。
夏夜凉如水，我们一起压马路，我问老二，你恨你母亲吗？
她却反问我，恨是什么？
我无言以对地看着她，这才觉得老二其实也很好看，眉毛细长，嘴唇也很薄，眼睛亮亮的，里面藏着一片闪耀的星空。
我想起另一个问题，便问她，老二，你怎么不去上学呢？
一听到上学这个词，老二却忽然慌了，她怯生生地望着四周，突然一把扎到我的怀里，瑟瑟发抖。
我不知所以，轻拍她的背，嘴上不知所云地说着安慰的话语。
说着说着，我们不知怎么在马路旁坐下来了，我和她一起数着天上挂的星星，每当我说出“二”这个数字时，老二都会像个孩子似的兴奋拍手。
我们从牛郎星开始数，一直数到了最远的那颗织女星，我问老二，你有喜欢的人吗？
老二歪着头，傻呵呵地朝我笑。
我知道她不懂，但是那时候我有啊。我拉着她的手，把平日里对小A不敢说的喜欢一股脑都告诉了老二。
我说小A多好多好，数学和物理考试都能拿满分，小A多帅多帅，参加篮球比赛有好多女生给他喝彩。
我又说我多差多差，数学和物理成绩加起来还是十位数，我多胖多胖，男同学经常叫我母猪。
老二安静地听着，听到最后，她伸手抹掉了我悄悄滑落的眼泪。
她说，你怎么也哭了？
我正准备回答的时候，老二的父亲来了。
都说女儿像父亲，老二父亲虽然面色沧桑，旧时的俊秀却依旧藏在皱纹之中。他坐到老二旁边，将手搭在她的肩上，问我们在聊什么。
老二格格笑开，说：“老大在说小A。”
他问小A是谁。
老二笑声更大了，说：“小A是老大将来的老公。”
我羞得满脸通红，佯装作势去打她。老二跳起来，躲在她父亲的身后，我无可奈何，只好假装要走。老二便急了，跑上前来拉住我的手。我一个回身，便轻而易举地将她逮住。
我哈哈笑的时候，老二举起拳头要打我，我哧溜蹿开，我们两个开始在人行道上追逐起来。
老二的父亲一直在后面叫着“小心”，可是正玩在兴头上的我们哪里肯松手。
那日折腾得满头大汗，我才和老二慢悠悠地往小区走去。老二父亲说从未见过老二这么开心。
可是我们刚走到小区门口，便有邻居向我们指指点点。
原来前面停了一辆车，一大群人围在那里，我们刚行到路灯下，便有一个人冲上来慌张地抓住了老二父亲胳膊，扑通跪倒在地。
原来老二的母亲刚刚不知怎么从家里冲了出来，撞上了一辆小汽车。当场毙命。此刻正躺在一片血泊之中，就在我们的前面。
老二大概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躲在我的后面不敢吱声。
那一刹那我忽然有了幻觉，以为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响。救护车嘀嘟嘀嘟地亮着灯过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老二母亲，她穿着红色的系带连衣裙，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脸上还残存着最后的惊愕。
老二父亲扑了上去。
可是老二却依旧什么都不知，笑嘻嘻的嘴里嘟囔着什么。
4
之后不久我便去念高三，父亲见我总是睡眠不足，帮我办好了住校手续。
其实那时候我能见到老二的时候已经不多了，因为我不是在上学补课，就是在去上学补课的路上。但是我每天晚上还是会看见对面六楼的阳台上，有一个小女孩，每天都在朝我招手。看到她，我的心里明亮很多。
整个一年我几乎都泡在学校里，勤勉学习，常有“不知东方之既白”的感觉，高考成绩出来，被江南某所三本学校录取，巧的是，小A也被那个城市的一所重本录取了。
我妈递过来我的通知书，我看着上面的“外语学院”，忽然想起老二，便问妈妈怎么许久没有见她。
我妈疑惑地看了我半天，恍然大悟似的说了一句：“徐文月嫁人了，就在去年年底。”
我一下愣住，手中的录取通知书滑落在地上，大红色的，很是显眼夺目。
“她比我还小吧，怎么就嫁人了呢？”
“女孩子不念书不就嫁人了，有人要她已经很不错了。”我妈挑起眉毛，面色平静。
“那她怎么不念书呢？”我想起那个一直埋在心里的问题。
我妈捡起地上的通知书，拍拍灰，把嘴巴凑到我的耳边：“我也不知道真假，她妈疯了。我倒觉得她妈死了是好事，现在她爸又娶了个同厂的，没病没灾，不知省心多少。”
我惊愕地望着她。
我妈又拉起我的手：“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老晃神呢，是不是高三太用功了，走，妈给你回家煲排骨汤补补。”（作品名：《老二》,作者：刘蓝之。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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