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苏童:我小时候住在苏州,家住在河边,潜水能听见河流的声音


张英

我记得,差不多是1995年夏天左右,我在南京第一次采访苏童。

当时采访的地点,大约在鼓楼和新街口之间的一个茶馆还是咖啡馆,我记不清地点了。时间是下午两三点的样子,苏童穿着T桖衫,短发,浓眉大眼,身材魁梧。我采访了一个半小时,把他的中短篇小说代表作,还有他当时的长篇小说,都问了个遍。

那时,我正在复旦大学读书,一边读书写作,也给《新民晚报》、《羊城晚报》和《作家》、《山花》杂志撰稿,谋生养活自己。那一次的采访,是应《作家》杂志编辑李健君的约稿。那次的苏童采访,完全根据录音整理出来,一字一字写成稿件,寄给了《作家》。

李健君电话里说,稿件收到,已经编的差不多了,准备在下两期发表。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又说稿件找不到了。宗仁发老师也催他查找,但稿件最终没找到。我当时也没有留底稿,那个采访的录音带,留在了武汉老家,就彻底没了音讯。

后来,我到北京,在《音乐生活报》当记者,因为丁晓禾策划了一套书,由作家王朔、余华、苏童、格非主编了《我最喜欢的作家短篇小说选》,苏童那本选编的是《枕边的辉煌》。当时做了一个电话采访,算是弥补了第一次的遗憾,发表在《音乐生活报》文化周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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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苏童


再后来,图书策划人石涛出版了《重述神话》中国项目,在引入版权翻译出版了几本外国小说后,他请请苏童、叶兆言、阿来、李锐等作家,分别创作了几部长篇小说,加入这个国际写作项目。苏童选择的是《碧奴》,写了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

那一次,我已经到《南方周末》工作。2006年6月11日,在上海的一家酒店里,我先后采访了苏童和石涛,主要话题围绕《碧奴》展开。此后,应美国《滚石》杂志中文版创刊,应主编郝舫邀请,我电话采访苏童,文章《我是一块不滚动的石头》发在了创刊号上。可惜这本杂志出了一期就停刊了。

此后是2009年,苏童的长篇小说《河岸》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在潘凯雄的陪伴下,我在上海市中心的一家老公馆里,一边看足球,一边围绕《河岸》和写作转型,做了一个采访。

最后一次采访,是2013年8月的上海书展,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黄雀记》。那天,本来主办方安排在签售前有个座谈会,可惜排队的读者太多,从一楼排队到二楼,座谈会取消,最后只能电话采访进行。

以下内容,根据前几次的访谈内容,系首次发表。


专访苏童:我小时候住在苏州,家住在河边,潜水能听见河流的声音

苏童老家苏州

张英:人老了,就开始回忆了。这两部小说,都是往回走。

苏童: 其实我的小说一直都是一种往回走的方式。当然并不能说是因为时空不同就是往回走,这只是一个姿态。一个作家潜意识中会流露出对于某一种小说时空的惯性,我的惯性是依赖于往后。这个是一个很奇特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我在创作上是一直往回走的。

我的小说都是虚构的,但我写的时候,很多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但是很多时候你会被带入,像一个符号一样,有时候这些生活的记忆会被唤醒。我在《河岸》里一直在写我自己比较喜欢的人,还有他们与河流的关系,这样的关系,之前的小说没有人去表达,但我很感兴趣。我有很多笔墨,是在写人与河流的这种欢愉。

我小时候,常年住在河边,我小时候很安静。因为如果你不是长年累月住在河边的时候,你对河流的感受仅仅是流动。但如果你常年生活在河边,你会发现很奇特的地方。比如说河面的光经过折射,反射到你家的窗玻璃上,留下的那个光斑。我小时候回家就能看到,而且每天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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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评弹

还有就是,有一年的冬天,我在河滩上玩,地上很滑,我就咣一下滑到了河里。在这个时候,我觉得河水是重物,就是石头一样的,我啪一下的,被石头啪一下砸到,如果是在雨季,河水还会带走生命。河水是石头,你有这样的感官认识。

到了夏天的时候,那是我跟河水最亲密接触的时候。我最喜欢的是,啪,一下潜到河里,像我这样水性好的,两分钟没问题。我小时候最感兴趣的是:有人说我们的河底是有枪的。文革的时候,有人把枪从江对面的塔楼上,啪一下扔进河里。河里的声音真是,咕咚咕咚。所以在写库东亮时,我用到了自己的记忆。

我每次一次次潜到河底时,你会发现那个声音。不一样,季节不一样,颜色不一样。冬天河水不是黄的,是黑的,其实是你的恐惧。那个不期而遇的时候,我觉得河水那个“吃吃吃吃”那个声音也很微妙。小说里的库东亮,永远听见河水对他说下来下来,所以他父亲最后下去了,再也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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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古巷人家

我现在怀疑,我以前是否听到了下来两个字,但它真的是可能说出来的。所以我并不是想渲染水的这么一种神秘啊,暗喻啊,都没意思,但我本身对于河流的这样一种描述是蛮着迷的,所以小说很多篇幅上,或者说情绪上的因素,这样的描述对小说来说,是绿叶是助力,也是是叙事的动力。

还有更多的是,河流把人的内心放大,游泳池里是没有感觉的,不是那么回事,你只有在那种天然的河流里去听,人说话是听不见的。它因为河水的河床,两边建筑物的高低造成了河流的声音,那个声音确实是很好听的。很空洞,很空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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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古街

我小时候住在工厂,你在水里听到那个声音,嗡嗡嗡嗡嗡,你有时候觉得是马达的声音。我在六楼,能听到一楼的孩子的声音。我们小时候那个河里头,东西不要太多,六十年代的老人,就在水里只靠手去捞甲鱼,还有螃蟹,螺蛳,鱼,我自己去捞过鱼。

这些经验,很少在小说中看到,我自己也写过随笔散文,但总是不甘心,所以都用在了这个小说里,极大地满足了我的心愿。以前我没有意识到,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记忆。我写小说没有那么势利有时写小说往它的主要功能上靠,有时往它的的次要功能上靠。有人可能读的时候,会觉得这些场景,是可有可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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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苏童

张英:《河岸》是不以男人为主角的小说,你以前的小说里的女性很出彩,你怎么看你“女性专家”这个称号?

苏童:因为《妻妾成群》、《红粉》那组小说,几乎把我搞成女性专家了,而我一方面觉得这个很荣耀,一方面负担也很重。所以我觉得,我也不知道是幸运呢,还是不幸。说到苏童的作品,很多人觉得他就是写女人的。写女性的这些作品在我的所有作品当中,它只是一个系列,就像所有的驳船船队,它只是一条船,却把整个一只船队,别的船都看不见。这让我多少有些失重和遗憾。但说实在的,写作本身有遗憾,写作的传播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也多少有遗憾。

关于女性的写作,我很有可能写完这一部,我下一部又是一个女性的这个视角的,或者女性为主的一个小说,很有可能。《河岸》中的女性慧仙是到好几万字以后才出现的。从一个小女孩儿,到一个少女,到一个姑娘,她是这个小说中可以说是唯一的主人公,但这个小说里

最重要的其实是库文轩、库东亮父子的荒诞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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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船

张英:石涛是怎么说服你写《碧奴》的?

苏童:因为当时我正好出了一本《我的帝王生涯》英文版,这就是他找我的真正的原因。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石涛也是一个作家,我们是上大学的时候,他已经发表了《萌芽》等文学杂志上发表小说了。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文学青年就是读文学刊物,而且非常关注那些发表作品的年轻人。

石涛那时候写得好,我当时在大学时代对他印象非常深。后来他成为第一批去美国的留学生,回国后开始做图书了,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石涛给我打电话,跟一般的书商打电话是不一样,他并不了解我,从来没有见过我,以一种很信任的的态度,介绍了这个国际写作项目,说了萨拉玛戈、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是参与者,他一开始就把这个全球作家阵容给我亮出来了,让我很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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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耐心地听他说,很快知道他要做什么了。“重述神话”系列图书,由英国坎农格特出版社著名出版人杰米•拜恩发起,这个项目真是个好事情,把我们各民族、各国家被冷落的神话传统,让今天一个正当创作盛年期的作家用新的面目、新的方法重新进行创作,把这个源头作为一个创作资源,看你能写出什么样的东西。

这个出版社在英国是个非常独立专出版纯文学的小出版社,他们也是突发奇想,要作一个有理想的大事情。它能够在全球拉到那么多的著名作家参与,肯定是这个事情让作家们都有兴趣。

我认为萨拉玛戈是一个伟大的作家,我个人的评价是他从才华和创作上仅次于马尔克斯,还有一个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是我印象很深的加拿大女作家,他们都参与进来了,那我也做参与者,我也觉得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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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英:你怎么看策划者的动机和目的?

苏童:如果你是一个知识分子,如果你对这个事,对文化这个东西比较敏感的话,你会觉得一个所谓的民族神话和一个民族的当下创作,把它联系起来是一个非常好、非常高尚的炒作点。这真的是个事情,只有我们能够明白这个东西的价值,把我们各民族、各国家被冷落的神话传统,让今天一个正当创作盛年期的作家用新的面目、新的方法重新进行创作,把这个源头作为一个创作资源,看你能写出什么样的东西。

西方很多民族的文化传统是有一个同源性,来自于希腊神话、罗马神话、圣经,东方比较复杂,非洲复杂,有很多不同性,他们也没有把握判断文本,所以他们找的都是非常有名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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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神话

其实这个项目是一个非常好的点,它能够在全球拉到那么多的著名作家参与,肯定是这个事情让作家们都有兴趣。所以我非常认同英国出版商那种倡议的动机,神话对一个民族的精神影响、对一个民族的文学传统产生多大的影响,在东西方是不同的,西方的创作是笼罩在圣经和希腊神话这样的传统下慢慢成长的,在国外,作家经常起用希腊神话、圣经故事进行二度创作,其实《尤利西斯》也是也是来自于神话,西方更普遍的一种说法是小说本来就是脱胎于诗歌,诗歌又是从荷马史诗中走来,荷马史诗来自于哪里,还是神话。

而我们就是非常纷乱,混乱,没有一个稳定的传统,而是层出不穷,一个接一个的神话和传说-----经过了几个世纪的大浪淘沙颠覆以后,我们反而看不清我们的文学来源,这个来头被覆盖了,被遮蔽了,这么多年我也没有认认真真的回头审视这个神话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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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要参与这个项目,我做了大量的阅读工作,发现我们中国的神话已经很牛了,这是我头一次想这个问题,所谓魔幻从哪里来?拉美的魔幻,其实就是来自神话的第一手资源,想象力借助神话非常容易飞翔。你看中国的神话,你会非常理解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其实它是没有间隔,它怕从一步直接跳到这一步,因此所有的东西都是飞起来的,所有的东西都是夸大的。这次的写《碧奴》,再一次帮助我确认了解某一些被认为是现代派也好,那种写作姿态,给了我一个明确的坐标,因此我也有信心写这样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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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英:出版方开出了百万版税预付金,请你写这个小说,这也是你的写作动力吗?

苏童:所以后来说,好多媒体在100万预付版税上做文章,我跟石涛说,你给我证明一下,我答应你的时候有没有说钱,根本没有提到版税的事情。

版税我这个事情,是石涛当时跟我谈的。好多人认为你写这个小说,因为给你这么多版税,你肯定写。确实我接下这个活的时候,他没谈这个版税。后来版税变成我的一个惊喜,而不是一个条件。

因为出版方对我的创作没有任何干预和影响,他们没有任何的要求,最多就是一个半命题作文,只要是神话重述这个范围就好。孟姜女哭长城甚至不是神话,更准确地说是民间传说到神话的这么一个嬗变,这都没关系,完全是我自由创作写的小说。

第一,它是我的小说;第二,才是一个重述神话项目的组成部分。因为毕竟要变成十几个国家出版的书,国外读者从阅读中收到什么样的信息,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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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英:先拿钱后写作,这对你会有压力吗?

苏童:我的想法是,我不去考虑这些东西。我对石涛说,我也这么个年龄了,要写一个长篇也不容易,人到中年,和青年时期不太一样,你还能够写几部?所以这个严肃性对我来说是不言而喻的,不需要考虑这么多的事情,我也不用提防什么,我也不要小心什么,这是我写出来的一部东西。对作家来说,不管出路何在,好的总是往好的方向走,不好的总是往堕落的方向走,这还是在我个人,对别人都不重要。在写作上我一向是这个观点。

我也很相信石涛的说法,他们确定我加入这个事情,正好是《我的帝王生涯》的英文版正好在英美上市,英国人都看到了,石涛自己本人也看了,他们那个英国编辑写信告诉石涛,他们都看了《我的帝王生涯》,认为英文版翻译的很好,他们由此判断我是他们理想当中的作家觉得比较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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