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船的人廖秉均:分享最真實的船員生活

跑船的人廖秉均:分享最真實的船員生活

  穿西裝的船員
  訪問當天陽光燦爛,臺北的春天溫暖宜人。身穿筆挺西裝外套、白襯衫、白球鞋的廖秉均推門進來約好的咖啡廳。他一身穿得整齊端莊,與許多人口中“跑船的”打扮完全不同。刻板印象中的船員,不是都該穿著“隨性”、口裡嚼著檳榔嗎?
  早在去年年底,我便想訪問這位年輕的船副,訊息傳出去後卻如石沉大海,幾個月沒有迴音。“不好意思,你之前密我沒看到,海上沒有網絡,我前幾周才剛下船。” 這才想到今日號稱“遍佈全球”的網際網絡,其實始終仍有一大片無法觸及的領域。
  臺灣社會過去對於“跑船”的想像,經常不脫嫖、賭、煙、酒等負面印象;這幾年則因為休閒郵輪的發展和部分 Youtuber 娛樂性較強的介紹下,多了一層“年薪百萬、環遊世界”的粉紅色泡泡。
  “其實,真的投入這份職業後,你必然會發現這兩種標籤,都無法概括形容真正的船員生活、甚至更像是“誤會”。”眼前這名文質彬彬的男生,自 2017 年開始在《換日線》寫下多篇介紹海運產業的“科普長文”,在社群媒體被傳閱多時,也引來許多資深前輩、海運從業人員加入討論。


  廖秉均坦白地說,入行至今,始終知道自己與前輩們相比,仍對“跑船人生”所知有限。之所以在工作之餘,仍熱心分享經驗、查找各國資料撰寫長文,甚至前進校園介紹航運工作,是因為不希望在中國臺灣,人們仍普遍對海洋產業感到陌生、甚至因而出現許多誤會及成見。
  所以,在廖秉均的眼中,船員到底是一份怎麼樣的工作,他自己又經歷過什麼故事呢?  

跑船的人廖秉均:分享最真實的船員生活

圖/受訪者 廖秉均 提供

“為什麼會想當船員?”
  民國 100 年畢業於彰化高中的廖秉均,和許多剛放榜的莘莘學子一樣,在選填志願時,不免為自己的未來出路感到憂心忡忡。“我的成績申請不到比較熱門的(科系),不知道自己未來可以做什麼。那時候有朋友的姐姐念海洋大學,他的遠房親戚則是領港。其實當時我根本不知道什麼叫領港、什麼叫船副,只因為聽說月薪好像很高、又可以環遊世界,那就瞭解看看、試試看吧!從小,我就是比較喜歡冒險的人。”
  廖秉均最後選填上國立海洋大學的商船系──他在填下志願前,先上網惡補相關資料,得知這個科系發展機會其實挺多,畢業後就算不“跑船”,也可以去航港局、海巡署、海運公司等等,應該至少無須擔心失業。因而也堅定了自己的信心。
  可是,家人和師長卻對他的選擇感到十分擔心。
  ”我外公、外婆、爸媽都反對,甚至高中老師也找我去面談,問我為什麼要讀這個。“感覺很不好”、工作環境又糟糕。” 不過,做好資料蒐集的他心裡清楚,這一行沒有一般人想得那麼糟。


  大學期間,家人們仍難以想像跑船的生活、甚至勸他趕快轉系,廖秉均只好不斷遊說家人、努力和他們溝通。直到大四下學期實習,他把家人帶上船參觀,讓他們實際瞭解船員每天的工作、生活環境後,家人才終於放下心頭大石。
  畢業後,廖秉均順利當上船員,正式展開他的海洋冒險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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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受訪者 廖秉均 提供

船員生活習慣差,又嫖又賭?”
  在臺灣海運產業裡,從事商業貿易的船舶(簡稱商船)大致可分為貨櫃船、散裝船、油輪/化學船、客船等等。在一般的貨櫃船上,人員編制粗分為甲板船員及機艙船員兩大類,而這兩類中又有“甲級船員”和“乙級船員”之分──
  前者的“甲級船員”分別有船長、大副、二副、三副:船長是整艘船的“指揮官”, 3 名船副負責確保航行過程中的順暢及安全,每人每天值班 8 小時,輪流交替;“乙級船員”則是水手長、水手、廚師,負責甲板設備保養,操舵及每日膳食等工作。
  至於機艙部門的“甲級船員”,有輪機長、管輪(大管、二管、三管),確保所有機艙設備運作無虞;“乙級船員”則有銅匠、機匠等。一艘船的機艙溫度,長年高達攝氏 30-40 度,械具運作時亦相當吵雜,這樣的工作環境可算是十分辛勞。
  “這只是一般貨櫃船的編制而已,油輪、客輪等不同的船別,人員編組、各自的職掌又有不同了⋯⋯” 廖秉均說,所以“船員”這個職業,和其他人們相對熟悉的行業相同,有著細緻的專業分工,無法用“船員都如何如何⋯⋯”來一蓋而論。
  此外,每每提起“船員”,仍有不少社會大眾會立刻聯想到“嫖、賭、煙、酒”等不良習慣。當了幾年船員的廖秉均說,其實船上的生活習慣並沒有大家想得那麼糟,“我上一條(工作的)船總共 20 幾人,喝酒的人不到 5、6 個,會抽菸的也只有 3 個,沒有人賭博。至於去紅燈區的,有些人本來出國玩就喜歡去那些地方,但多數船員是真的沒有。另外,雖然我們也有體力勞動的工作,但不像大家想的一定要長得很粗壯才能當(船員),這幾年女性的船員也不少,前幾年臺灣就出了第一位女領港呢!”

  至於另一層近年較常見的迷思,則是認為船員都“年薪百萬、工作兼環遊世界、休假不用請”等,看起來自由自在。
  如今身為三副的廖秉均認為,上述這些條件,的確是部分船上工作的優點,但一般人卻忽略了背後所要付出的代價:一上船至少是 8-10 個月,這段時間裡幾乎沒有休假的。因為每個人都要值班,一天值班 8 小時,除了在值班時間裡應付例行公事外,每個人還有各自需負責的業務。
  “比如說,我是三副,除了工作職掌外,我還要負責報關業務與妥善滅火設備的保養;二副則要兼做“船醫”,需要具備急救常識,應付每個船員的身體不適。另外大家還要加上一些 paper work 、應付突發狀況等,所以每人一天工作,不會只是那值班的 8 個小時。”而這些超時工作,多已經被包括在船員們相對優渥的薪水中。
  船員生活的風險──危險無所不在,死神擦身而過
  船上工作環境與陸地上大大不同,甲板上的船員工作雖然算不上是粗重工作,但要是一不留神,很容易便發生意外。
  廖秉均就有過親眼見到“死神擦身而過”的經歷:他所工作的貨櫃船行經不同國家,停泊於港口後,碼頭上的工人便會上船進行裝卸作業,這時船方的船員,要擔當監督巡視的工作。一次,貨櫃船停泊至深圳蛇口碼頭,如同往常一樣,值班中的廖秉均正在巡視裝卸過程是否順利。“這時突然收到通報有人受傷,我便立刻去拿醫藥箱趕過去。原來是有碼頭工人摔下去大艙⋯⋯我們的大艙很深,足足有 7、8 層樓高。”

  廖秉均補充,一般貨櫃船艙蓋上的堆疊、也就是我們看得到的貨櫃,其實大約只有總貨櫃量的三分之一,餘下的都放在艙蓋下的“大艙”(cargo hold),就是為了讓船舶重心降低。
  

跑船的人廖秉均:分享最真實的船員生活

貨櫃船的大艙深度,經常相當於 7、8 層樓高的建築。圖/Shutterstock

  “他(碼頭工人)應該是站在旁邊探頭看貨櫃有沒有裝好,按照 SOP 應該是要掛安全帶的,但他沒有。一探頭,沒站穩,就掉下去了。我過去的時候他已經躺在艙底,便立刻叫救護車過來,但 7、8 層樓這樣跌下來⋯⋯他已經沒有生命跡象了。”廖秉均接著說,如果這類不幸事件發生在臺灣船員身上,那屍體就要用屍袋包著,放在平常大家存放冷凍肉品的冰櫃中冰起來,再運回臺灣。


  還有一次,輪機長的手不小心被機艙的機具壓到,整隻手指頭斷掉,負責船上醫藥的二副需要立即替他包紮,也要幫輪機長打破傷風針。“所以我們船員真的什麼都要會,船上大大小小的事情,我們都要共同負責。畢竟出了海一遇到突發狀況,船員們能即時依靠的,只有彼此。”
  廖秉均口中的“突發狀況”,還包括近年令許多船員聞之色變的海盜──他曾在《換日線》專欄中分享過自己在馬六甲海域,近距離見證海盜襲擊事件的經驗,並詳細介紹如今各大航運公司和各國海防機構防範海盜的標準作法。
  “船員是很需要支持的行業”
  “就算資深船員,也很少人會想要一輩子都待在船上,畢竟那終究是很孤單的工作。”船員覺得苦,大多是心理上的鬱悶──雖然貨櫃船上多有休憩設施,如健身房、小型圖書館,船員閒時也會唱歌、聊天、玩桌遊,但如果遇到遠洋航線(比如說動輒為期 70 天的美國航線),在港與港之間的太平洋上,整整數十天面對同樣景色、無法上網,無法聯繫遠方的親人,孤單感難免被枯燥的環境放大。
  另外,由於這個行業常被社會大眾誤會,也讓不少船員下船後難以和現實社會接軌。“我(下船後)每見到一個人,經常得先再解釋一次我到底在做什麼,然後要問現在臺灣都在討論什麼,連這麼喜歡聊天的我都覺得累了,更何況那些性格內向一點的船員。”廖秉均說,更現實的狀況是,有多少伴侶願意接受自己另一半長年離家?又有多少家庭會以孩子(或家長)是“跑船的”而自豪,廖秉均直言:“我覺得它(船員)是格外需要人們去包容、理解、支持的行業。”

  其實,臺灣的海運產業在國際版圖上,佔了相當重要的位置。世界前 30 大貨櫃船公司,臺灣就佔了 4 間,包括長榮海運、陽明海運、萬海航運及德翔海運;論實力完全不輸日韓。
  但廖秉均觀察,相對日韓,我們對海洋教育及相關產業卻相對缺乏正確觀念、年輕人也普遍較不願意進入海運專業,“刻板印象中就是覺得“髒、亂、累、辛苦”,或者不那麼光鮮亮麗,大家寧願一窩蜂跑去看起來比較“厲害”的空運⋯⋯。”
  這也造成了廖秉均如今在職涯中觀察到的警訊──臺灣的海運地位,尤其是人才培養這塊需要得到更多關注:
  “比如說新加坡很聰明,他知道自己地處馬六甲海峽,很早就致力於在海洋人才培養。現在想要在豪華遊輪上工作,通常都得先去新加坡受訓取得認證;其他東南亞國家的人語言能力強,大多除了母語外,英文也很流利,現在國際大型船公司很喜歡聘用;日本、韓國則是本來就已經很強;中國大陸人口、整體貨運量都那麼多,我們怎麼去比?”“幸好我們的海運、造船、遊艇、海洋休憩產業,本來就已經發展得不錯。但若年輕人不願意深耕、世代出現斷層,我們該怎麼辦?”
 

跑船的人廖秉均:分享最真實的船員生活

演講現場。圖/受訪者 廖秉均 提供

  走進校園,讓更多人理解真實的船員生活
  廖秉均嘗試改變現狀的方式,除了持續寫文章分享更多船員的親身體驗,還走進校園。不用上船的日子裡,他常受邀在北、中、南各大校園內,分享海運產業的現況:“我相信臺灣現在不只有海運產業面臨這種(被忽視和低估的)境況,所以我很想盡一點力,以一個實際在這產業中工作的年輕人身份,把這些被忽視的產業帶進校園,讓學生真的瞭解到底船員是在做什麼。”


  “當你走進校園後,會發現很多人仍對船員有刻板印象,或者說完全不理解。好在臺灣學子多半有著開放的心態,也向往知道一個行業最真實的面貌,(我就)好壞層面都老實講,交給同學們自己參考、自己下決定。另外,現在很多外國 youtuber 拍影片在講(海運)這一塊,或是公視的《誰來晚餐》等節目介紹海運業,我覺得都是很好的事。”廖秉均說,對他而言,綜合來看“跑船”仍是一份利大於弊、也適合自己的工作,但不見得適合每個人──對於有興趣進入該產業的學生來說,好好了解這份工作的不同面向,是十分重要的。
  身為“跑船的人”,年輕的廖秉均期許,不應該只是喊口號,而應該更多的從政策、教育、產業、乃至民眾觀感,都能夠真正實踐的具體行動。

跑船的人廖秉均:分享最真實的船員生活

圖/受訪者 廖秉均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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