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爾與阿倫特--不只是愛情

海德格爾與阿倫特--不只是愛情

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作為20世紀重要的存在主義哲學家,其地位和影響毋庸置疑,國內外有大批學者對其思想進行研究。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 1906—1975)作為20世紀重要的政治理論家,其影響也與日俱增,研究她思想的專著數以百計,關於她的傳記就有數十種之多,她的主要著作,如《極權主義的起源》、《人的境況》、《論革命》、《精神生活》已譯成中文並受到廣泛關注。作為海德格爾的學生,阿倫特與海德格爾的戀情也是批評界關注的焦點之一,但國內不少關於二人關係的研究大多資料來源不可靠,敘述因此缺乏權威性,至於專門對二人書信的討論、分析目前還沒有。本文依據2004年美國哈科出版社出版的《漢娜·阿倫特與馬丁·海德格爾:1925至1975年間書信》【Ursula Ludz ed, Letters 1925-1975 Hannah Arendt and Martin Heidegger, translated from the German by Andrew Shields. Harcourt, Inc. , New York, Toronto, London,2004】,通過對阿倫特與海德格爾往來書信的解讀,試圖展示二人長期而複雜的關係,希冀對海德格爾和阿倫特研究提供一些有益的借鑑。

1924年阿倫特慕名來到馬堡大學讀書,因為她聽說這裡一位年輕的教師見解卓爾不群,講課方式也與眾不同。的確,海德格爾講課極具魅力,他的學生伽達默爾說:“與海德格爾的相遇對我來說意味著完全動搖了我以前所有的自以為是。海德格爾的出現,不只是對我,而且對那時整個馬堡來說都是一個決定性事件。”另一位學生施利爾說:“海德格爾教課的方式是一種令人神魂顛倒的方式。他教我們思想,在回味中思想。”而阿倫特在聽了海德格爾的課之後驚歎:“思想又復活了,過去時代的、相信早已死亡的思想財富又進入了言說,如此這般言說出來的東西與人們在懷疑中猜測的東西大不相同。”

阿倫特像其他許多男女學生一樣,被海德格爾迷住了。1924年11月她在海德格爾的約談日名單上填寫了自己的名字,而此前他們已經多次交換過會心的眼神,讀出了彼此內心的傾慕。海德格爾時年35歲,有一個賢惠的妻子和兩個兒子,而18歲的阿倫特則沒有任何戀愛經驗。

1925年2月10日,海德格爾給阿倫特寫了第一封信:“親愛的阿倫特小姐,我今晚必須見你而且向你的心靈傾訴。在我們之間一切都應該簡單、清楚和純淨。只有這樣,我們才無愧於彼此相遇。你是我的學生,我是你的老師,但這種關係僅僅為我們的相遇、相知提供了機會。你年輕的生命將走上一條什麼樣的道路,目前還不清楚,而我對你的忠誠只會幫助你忠誠於自己。”

10天后的第二封信中,稱呼已經改為“親愛的漢娜”。海德格爾在信中感嘆:“愛情的豐富性超越了一切可能的人類經驗,而且給陷入愛情的人一種甜蜜的負擔。”接著在第三封信中海德格爾寫道:“親愛的漢娜,我著了魔了。你可愛的雙手默默的祈禱和你明媚的額頭使我的心安息在女性的嫵媚之中。我從未有過如此的體驗。我們在暴雨返回的途中,你顯得更加美麗非凡。真希望能夠陪你一直走到天亮。”

其實,愛情突降,連海德格爾也措手不及。他是一個極其複雜的人,極度的理性和極度的浪漫在他身上都體現得淋漓盡致。這一段時間他常常徹夜難眠,輾轉不寧,有一次他竟然當著阿倫特的面號陶大哭,情緒完全失控。他既是哲學家,又是詩人,而且是研究荷爾德林詩歌的專家。每當他看到阿倫特,弗里德里希·席勒的詩《陌生地飛來的女孩》就會在他心頭掠過:

貧苦的牧羊人守望著山谷,

等待新春的身影,

只要第一隻百靈鳥飛過,

一個曼妙的女孩,就在心中乍醒。

可惜她不在這山谷,

也不知她哪裡來,

只要女孩伸出告別的手

她的飛痕一掠而去。

滿懷欣喜地走近你,

可心卻執拗地遠離,

那尊嚴那高度

疏遠了你我的親密。

海德格爾喜歡大自然,喜歡那裡安靜純樸的生活,因此在山上建了一個簡陋的茅舍,他在這裡寫作他的名著《存在與時間》,也繼續給阿倫特寫情書。他的情書也充滿詩意:

當茅舍外面風暴肆虐時,我記起了我們的風暴。當我沿著靜寂的小道散步或者休息時,我腦海裡會浮現出一個年輕姑娘,她穿著雨衣,大大的帽簷深深地遮住沉靜而又明亮的大眼睛,第一次走進我的辦公室,一副矜持的姿態,對我的問題給以輕柔、羞澀的簡單答覆,這樣我的思緒又回到了上學期的最後一天,也只有在這個時刻我才認識到,生命就是歷史。

年輕姑娘對海德格爾的熱烈追求更是感到無所適從,驚慌恐懼。阿倫特自幼喪父,母親把她視為掌上明珠,特地為她建立了一個名為“我的孩子”的檔案,仔細記錄了她生活的點點滴滴。後來母親改嫁,繼父也十分鐘愛她,千方百計地討她歡心。可是她仍然感到孤獨。她異常聰慧早熟,還在少女時代就顯示出特立獨行、不受約束的叛逆性格。她對外部世界的看法和反應也不同尋常。祖父和父親在同一年相繼去世,7歲的她似乎無動於衷,沒有哀傷的表示,還規勸母親說:“一個人應該儘可能少地思考悲傷的事情,而情緒低落毫無意義。”

海德格爾與阿倫特--不只是愛情

阿倫特給海德格爾寄去一篇自我剖析的文章,名為《陰影》,題目出自柏拉圖的洞穴比喻。阿倫特把自己在感情上的艱難處境以第三人稱“她”來敘述,藉助“她”來澄清自己。我們從這篇文章中可以體味一個年輕女子首次體驗愛情的興奮與激情時驚慌失措、無以依憑、無處棲身、忍受著內心分裂的極大痛苦和從日常軌道里被拋出的恐懼。文章也透露出阿倫特作為有獨立意識的女人,具有遠大的抱負和不尋常的敏感和睿智。她把自己內心的恐懼、焦慮、困惑、無助毫無遮攔地完全坦露在情人面前,渴望精神的指引、心靈的撫慰,希望得到鼓勵、認可和安全感:

每當她從沉睡的夢中驚醒,她對於世上的事情總是懷著一種羞怯、忐忑的柔情,使她意識到她的生活已經深刻而完全地沉入自身,就像睡眠一樣。因為從幼年起,在她身上,陌生與溫柔就糾結在一起,須臾不可分。溫柔意味著羞怯、沉默的柔情,不是放棄,而是探索,是關愛、快樂以及對陌生形式的驚奇。也許這是因為在她安靜的、尚未甦醒的青春期,她遭遇了不尋常的事情。因此她逐漸習慣了自然地把生活分裂為二:一個此時此地,一個彼時彼地……她的獨立和怪癖其實建立在對她認為的奇特事物的真切激情之上,因此她在常人認為微不足道的地方會發現某些值得注意的東西。她的不安、她心靈的封閉使她對外界只能作出模糊的、夢一般的反應。她的敏感與脆弱發展到了荒誕的程度。因為她既不想保護自己,又不能保護自己,再加上對任何一種生命的原態都期待著進行幾乎是事物層面的權衡斟酌,生命中最為單純的物和最為理所當然的東西,對她來說越來越不可能了……她成了恐懼的獵物,就像以前是渴望的獵物一樣,這種恐懼沒有具體對象,毋寧說是對生存本身的恐懼。或許這種從渴望到恐懼的轉變是由對於權力的慾望引發的。她激進的本性一度使她能夠忍受極度的極端,此時她感到一切都在從她身邊滑走、消失。

海德格爾立即回信:“有陽光的地方才有陰影。陰影是你的環境、你所處的時代造成的,也是一顆年輕的生命在成熟過程中必然經歷的。我確信這些陰影不是你,而是一些變形與假象,它們是無窮無盡的自我侵蝕和外部滲透造成的。”他充分肯定阿倫特卓爾不群的天賦,認為她在經歷過青春期的短暫困惑之後,一定能夠找到一條光明的道路,而他將全力以赴地幫助她。

從他們的往來信件可以看出,整個1925年是他們愛情最熱烈濃情的高潮期。他們的關係並不平等,阿倫特完全按照海德格爾的遊戲規則與他交往,在他需要的時候召之即來,在他忙碌的時候耐心等待。後來阿倫特開始抱怨海德格爾對她的疏忽,而海德格爾以專心寫作為自己辯護:“是的,我把你忘記了,這不是說你可有可無,不是對你無所謂,不是這期間發生了什麼外在情況,而是因為我不能不忘記你,我常常全力以赴地工作,當我全身心工作時,我就常常忘記了一切。這不是幾小時、幾天的事,而是周復一週、月復一月的進程,需要漫長的準備,然後才能鬆弛下來。走上這條路,就要把一切人之為人的東西推向極致,斷去一切關指,讓一個人全心全意去嘔心瀝血,心無旁騖。”這個時期海德格爾正在全部身心投入《存在與時間》的寫作,有時候無暇回覆阿倫特的來信。由此也可以看出,海德格爾在進行深入的哲思時,可以把愛情拋諸腦後。

阿倫特無法忍耐這樣的關係和這樣的生活,提出轉學。其實從內心講,阿倫特希望海德格爾挽留她,讓她繼續呆在他身邊,希望海德格爾多一些時間陪伴她。而海德格爾認為分開對他們二人都有好處,尤其是他面臨晉升,擔心他與阿倫特的關係為人所知,影響前程,就鼓勵阿倫特離開他到海德堡去。1926年夏阿倫特來到海德堡,師從雅斯貝爾斯讀博士學位。她是賭氣離開的,走後幾個月也沒有給海德格爾寫一封信,直到海德格爾打聽到她的地址給她寫信,二人才恢復了聯繫。1927年底,海德格爾從雅斯貝爾斯那裡聽說阿倫特已經訂婚的消息,十分震驚。儘管如此,二人的來往仍然頻繁,關係依然密切。1928年4月18日海德格爾致阿倫特:“親愛的,我昨晚剛到,可能會逗留到下週一。如果下午2到4點之間我不去看你,那麼我們晚上10點在大學圖書館門前見。”

我們不知道他們是下午見面還是晚上見面,但是可以肯定在海德格爾逗留期間,他們至少見了兩次面。具體他們談了些什麼,我們只能猜測。1928年4月22日阿倫特寫信給海德格爾:

“這麼說你是不來了。我想我理解。但是在過去幾天裡,我一直在熱切地盼望,此刻突然被一種令人窒息的恐懼所擊倒。我現在想對你說的話,無非就是對內心處境的十分清晰的描述。我愛你一如當初,這你我心裡都清楚,這愛始終不曾消失,就在這次重逢前也依舊如此。你指給我的這條路,比我想象的要漫長得多,也艱難得多。這條路要花費漫長的一生才能走完。這是一條孤獨的道路,是我自己的選擇,也是我唯一的選擇。如果我失去了對你的愛,我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權利,但如果我回避了愛賦予我的使命,我也就失去了這份愛。如果上天允許,我在來世會更愛你。”

我們可以判斷,這一次相遇後,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終止了。接著,1929年9月26日,阿倫特與她的同學、也是海德格爾的學生君特·斯泰因結婚,她在致海德格爾的信中寫道:“親愛的馬丁,你可能已經聽說了關於我的消息。我希望你不要忘記我,不要忘記我們的愛情怎樣深深地影響了你我的生活。這一點我確信不移,即使在今天,作為擺脫我的不安的一種方式,我找到了一個家,一種與人分享的歸屬感。”

1930年9月30日,海德格爾以師長的身份登門拜訪了他昔日的學生。他離開時,斯泰因送他到火車站,還乘火車送了他一段路程。事後阿倫特在致海德格爾的信中這樣描述她當時的心情:“馬丁,原諒我今天看見你時的失態。可是在那一刻,你和君特坐在火車窗口,火車開走,我一個人孤零零留在站臺上,那種心境無法用言語表達。多少往事湧上心頭。你使我回憶起我生命中最深刻的經歷,我們持續永久的愛情。我出現在你面前已有幾秒鐘,你本來已經看見我了,可你的眼神卻左顧右盼地逃竄,你假裝沒有認出我。當我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有一次我母親讓我玩一種遊戲,使我受到了驚嚇。我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當時所受到的腦子裡一片漆黑的驚嚇。你對我的驚嚇也是如此。”

阿倫特強調海德格爾故意對她視而不見對她造成的傷害與幼年時受到的傷害同樣嚴重。火車站的場景容易使人聯想到安娜·卡列尼娜目送沃倫斯基遠去的心境。阿倫特與斯泰因的婚姻沒有持續多久,到了1933年已經名存實亡。阿倫特對斯泰因沒有愛情,而斯泰因出身於比較正統守舊的家庭,對阿倫特當眾抽菸之類的行為感到無法忍受。

1933年對於阿倫特和海德格爾都是決定性的。希特勒以國會縱火案為藉口,實行恐怖的獨裁統治,大批猶太人被逮捕、關押、審訊、處死。阿倫特的愛情被凍結,她的學術生涯也因其猶太人的身份戛然而止,就連她的生命都處在岌岌可危的狀態。而海德格爾則被選為弗萊堡大學校長,並且加入納粹,在就職演說中熱情洋溢地發表支持納粹的言論。阿倫特聽到關於海德格爾的種種傳聞,忍耐不住,致信海德格爾詢問,她得到這樣的答覆:“讓你感到不安的謠言純屬誹謗,在過去的這些年裡,這些誹謗對我來說已經司空見慣。順便說一下,在大學問題上,我今天的反猶態度,一如十年前以及在馬堡的態度,沒有什麼變化。這並不影響我與猶太人的私人關係。至於和你的關係,那就更加與此無關了。我之所以長時間一直保持退守姿態,是因為我所做的工作都不被理解,讓我黯然神傷。從教中所經歷的人和事少有什麼美妙的經驗,這是我必須承受的現實。當然期待所謂的學生們懷著某種感激,或者哪怕只是期待他們在思想上誠實一點,我都不抱希望了。”

海德格爾與阿倫特--不只是愛情

阿倫特逃亡到巴黎,後來輾轉來到美國紐約定居。她在巴黎認識了無政府主義者海因裡希·布呂歇爾,布呂歇爾給予了她強有力的精神支持。1937年9月她在致布呂歇爾的信中寫道:“我一直明白,還是小丫頭時就明白,只有愛能讓我感到自己真正存在。這使我產生了一種要遭遇毀滅的巨大恐懼。直到遇見你,我才最終從童年延續至成年的這種恐懼中解脫出來。現在我還是不能完全相信,我既能享受博大的愛,又可以不喪失自己的身份。的確,我必須擁有其中的一樣,才能擁有另一樣。我終於認識到了什麼是幸福。”愛情與信任驅散了阿倫特從幼年就有的恐懼,她在布呂歇爾的身上獲得了肉體與精神的喜悅,實現了分離與融合的統一。她得到了滿足,布呂歇爾成了她的情人、朋友、丈夫、兄長和父親。他們的關係建立在相互信任、心心相印、彼此獨立又相互關愛的基礎上,雖然後來也遭遇種種考驗和困難,他們始終對這個選擇無悔無怨。

1950年2月,阿倫特來到弗萊堡與海德格爾會面。他們各自的處境與1933年時相比,已經大相徑庭,形成鮮明對照,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經過二戰的磨難和蛻變,阿倫特此時已經成為研究政治哲學的名人,在美國的名牌大學搞講座,做演講,還經常出現在鎂光燈前接受記者採訪,就時局發表見解,她的言論在知識界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而海德格爾因為在二戰期間的親納粹表現受到審查,被停止了教課,終日鬱鬱寡歡,灰溜溜的。

阿倫特這次歐洲之行歷時4個月,她先去巴塞爾看望了導師雅斯貝爾斯,在給丈夫的信中她說:“我還不知道會不會去看海德格爾,一切都隨機緣而定吧。雅斯貝爾斯給我讀了海德格爾寫給他的信,依然是老樣子:把真摯與謊言混在一起,更確切地說,是把真摯與怯懦混在一起,對他來說,撒謊和怯懦有著共同的淵源。在雅斯貝爾斯那裡,我對海德格爾的興趣已經不大了。但事情到底會怎樣不是可以事先設定的,各種關係都有自己的關係律。”關於這次會面,阿倫特這樣向朋友描述:

我昨天才離開弗萊堡,我去弗萊堡是因為工作的絕對需要之故。如果沒有工作的需要,我也會去那裡嗎?我不知道。無論如何,海德格爾是以相當快的速度趕到了我住的賓館的,然後就開始了頗有悲劇意味的交談。他絕對沒有意識到,這些情事已經是25年前的事了,也沒有意識到他已經17年沒有見到我了,一切似乎恍如隔世,但從交談的姿態上說,他開誠佈公,承認自己落水狗一樣的處境。還有他太太上演了絕妙的一幕,情急之下她總是說出“您丈夫”如何如何,她實際上要說的是“我丈夫”如何如何。她知道,海德格爾在哪些事情上要感謝我,包括他的作品也有我的功勞云云。這期間我得到他的大量手稿,他寫給我的書信也鋪天蓋地而來。況且我還有公務在身,確實夠忙的。總體來說我感到很幸福,總算證實了感情;我始終沒有忘懷這段感情,現在看來是對的。

從此信的行文來看,阿倫特相當興奮,措辭也未加斟酌,是一封表達彼時真情實感的私密信件,也顯示出她的虛榮、自我吹噓以及一定程度的歪曲真相。

海德格爾早已向妻子坦白了他與阿倫特的私情,他在寫給阿倫特的信中說:“你離開之後,我房間裡洋溢著安詳的晨光。這是我妻子召喚來的,其中也有你的協助。這種光輝中包含了秘密和我的愧疚。但是晨光驅散了一直籠罩在我們早期關係和遙遠等待中的黑暗。敞亮是美麗的,昨晚你引述的雅斯貝爾斯這句話一直感動著我,我看見你與我妻子坦誠交談,消除了誤解,形成了共識,成了朋友。”從此,在他們的信件末尾,都加上了向對方妻子或丈夫問候的話。

的確如阿倫特所說,海德格爾的信件、詩歌鋪天蓋地向她湧來。他套用席勒的詩《陌生地飛來的女孩》,也寫了一首《陌生地飛來的女孩》獻給阿倫特,因為阿倫特在與海德格爾夫人談話時說:“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德國女人,並且已經很久沒有感到自己是一個猶太女人了。我感到自己實際上是一個陌生地飛來的女孩。”

陌生地,你自己陌生了,

她就是:

狂喜的山巒,

苦澀的海洋,

渴望的荒原,

到達的晨曦。

陌生地那一瞥的鄉思,

開始了世界的張望。

開始,那是奉獻,

奉獻在忠誠的灶頭,

忠誠還暗伏在灶裡,

等待著一切可能的燃燒,

餘燼再起熊熊之勢,

溫潤的熾熱,穿透

平靜的表面。

陌生地的陌生女,你,

願你眷屬於開始。

海德格爾與阿倫特--不只是愛情

在另一封信裡海德格爾寫道:“我談到美,心裡想到的是里爾克關於美是恐怖的開端的觀念,還有荷爾德林關於美能夠將對立緊密結合的看法。而我認為只有相愛的人才能到達美的極致。我需要你的愛,它仍然神奇地保留在萌芽階段,從土壤深處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還在心中藏著一份對你丈夫——在痛苦的歲月裡成為你伴侶的那個人——的秘密友情……漢娜,當這座城市暴虐地將你的心撕碎時,想想白雪皚皚的群山上那些參天的松樹吧,它們屹立在午後高山上瀰漫著的稀薄的空氣裡呢。”

一個月後他又寫道:“當我們首次重逢時,當你穿著你最美麗的裙子向我走來時,那一刻我覺得你彷彿穿越了過去的25個年頭。漢娜,你知道沐浴在晚霞中的新耕的褐色土地嗎?歷盡了磨難,成熟了。但願你那褐色的裙子成為我們重逢時刻的象徵,但願這象徵變得更有意義。”海德格爾反覆強調25年,是因為在他心目中,阿倫特的形象定格在25年前他們初次會晤的時候,後來發生的一切都不重要,只有他們的“開始”才值得永久懷念。他在自己寫的《陌生地飛來的女孩》一詩的結尾強調“開始”,也是這個意思。

1952年阿倫特再次來到弗萊堡看望海德格爾。他們恢復了像戀愛時期那樣頻繁的通信,而且從1967年直到1975年她去世,阿倫特每年都前往德國拜見海德格爾。海德格爾的遺存信件表明他很感動。1966年10月,阿倫特60歲生日收到海德格爾的賀信,喜不自禁。“你的秋日來信給我帶來最大的喜悅,極大的喜悅。這封信陪伴著我——還有那首詩和那張可以看見你黑森林書房外的景緻、特別是那漂亮的充滿活力的山泉的照片——並將長久地陪伴我。在春天裡破碎的心,在秋日裡得到了癒合。”阿倫特信中提到的那首詩是荷爾德林的《秋日》,這是海德格爾最喜歡的一首荷爾德林晚年的詩:

大自然的閃亮是更高處的顯像,

那一片歡樂日子終結的地方,

是這樣的年歲,輝煌圓滿,

果實融入欣慰之光的燦爛。

大地渾圓,這般豔麗,呱噪甚稀

一絲聲息飄過空曠的田地,陽光溫暖了

秋天柔和的白日,田野靜立

若眺望遠方,吹拂著芬芳

蕩過樹梢枝條,伴著輕輕的歡笑

已空的茬田常常混淆,

明朗的景象之全部意義還活著

彷彿四周飄遊的金色的輝煌。

1969年9月,阿倫特專門為海德格爾80壽辰在廣播電臺發表演講,盛讚他對哲學的貢獻。“在他全部的又並非苦思冥想的思維活動中,他一直向深處鑽研,但這種鑽研並非為了探尋某個界面,也並非發現了什麼最後的、可靠的基礎,甚至也不是找到了什麼寶物,而是棲留在深度中,拓展思的路,並留下路標。”關於海德格爾二戰期間為納粹效力,阿倫特為之辯解說,幾乎所有偉大的思想家身上都存在暴君傾向,都患有職業畸形病。當他們認為可以把自己的哲學轉化為一種教育綱領時,就是這種畸形病的發作。在結尾時阿倫特說:“如同柏拉圖的著作在千年之後仍向我們勁吹不息一樣,海德格爾的思想掀起的風暴來自遠古,臻於完成,此一完成如同所有的完成一樣,又歸於遠古。”

“風暴”的比喻出自柏拉圖的《理想國》,柏拉圖說:“所有偉大的東西都處在風暴中。”海德格爾在與阿倫特熱戀時,在就任弗萊堡校長時,都曾經使用過“風暴”描述自己的心境。這裡阿倫特自然也不會忘記她一生中經歷的種種“風暴”。阿倫特也引用荷爾德林的詩來描述他們始終如一的愛情:

如果時間的咆哮

深刻地顛覆了我的清醒,

如果塵世的匱乏和幻影

攪亂了我塵世的生活,

那麼讓沉默

將我傳遞到你的深處!

海德格爾與阿倫特--不只是愛情

阿倫特與海德格爾之間的書信展示了二人之間錯綜複雜的戀情、友情和師生情,證明了海德格爾對阿倫特的愛在某種程度上是對其才華的認可和肯定,海德格爾對阿倫特的思想發展始終起著引導的關鍵作用,而阿倫特對海德格爾也始終懷著愛戀和依賴的複雜感情。雖然二人之間也有矛盾與衝突,但是他們持續終生的愛情與友誼正表明偉大的心靈是相通、相知的。

愛情是人類現實生活不可或缺的要素,因而也是文學藝術的永恆主題,這一要素和主題在阿倫特與海德格爾的關係中再一次得到了印證。他們之間的感情既不是柏拉圖式純粹的精神愛戀,也不是物質主義的單純的感官享受;既不是烏托邦或者浪漫化的愛情,也不是以交換作為基礎的那種世俗的情感。他們的關係建立在相互理解、相互欣賞、相互吸引而又彼此獨立、保持距離、各有事業追求的基礎上,因而得以持之以恆、終生不渝。他們之間的感情是一種生成的力量,促進了他們各自事業的發展,成就了他們20世紀重要哲學家和思想家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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