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爾:思想並不是無所作為,而是自己在自身中行動

在著名的《明鏡》訪談中,海德格爾說過這樣一番話:

思想並不是無所作為,而是自己在自身中行動,這種行動是處於與世界命運的對話中。在我看來,從形而上學產生出來的與實踐的區別和二者之間的轉化的想法阻塞著洞察我所理解的思想的道路。也許我可以在此指出我講的一門課程,這門課程已於1954年以《什麼叫思想?》的書名出版。恰恰這部書是我發表過的一切著作中最少被人閱讀的一部,這件事或許也是我們時代的一個標誌。

這是一個“無思時代”。在“無思時代”裡,當然無人讀《什麼叫思想?》。出版界的友人告訴我,眼下的圖書市場很怪異,凡帶有“什麼叫……?”、“什麼是……?”之類書名的書都好賣。但好賣不一定表明書好讀,更不證明讀者好思。

在開篇第一講,海德格爾就為我們端出了一個命題:在我們這個可思慮的時代裡,最可思慮的是我們尚未思想。

海德格爾:思想並不是無所作為,而是自己在自身中行動

今日人類尚未“思想”麼?人類的書寫文明歷經兩千多年,人類此間發明和揭示了包括思維規律在內的自然法則和精神規律,特別是在歐洲文明中,形成了一門關於“思想與思維”的嚴格科學即邏輯學,我們怎麼可以說人類尚未“思想”呢?

只有一種可能性:海德格爾所講的“思想”並非我們通常所想的思想。海德格爾補充說:“科學並不思考”。實際上,這是海德格爾後期形成的一個基本思路:科學並不思想,甚至作為科學之源頭和科學之基礎的形而上學也不“思想”,這是哲學的終結。哲學與思想構成一種對立。

思想是什麼?

西方哲學的開端和終結構成一個視野或境域,海德格爾在其中提出和討論關於思想之要素的問題,同時也即關於作為此在的人之存在的問題。海德格爾認為巴門尼德乃是這樣一個“原初開端性的”思想家,他經驗到了存在與思想的共屬一體性乃是“在認識的第一暗示中”的“一切思想的最完滿的秘密”。

海德格爾的存在歷史觀可表達為“兩端論”:前蘇格拉底思想向蘇格拉底—柏拉圖形而上學哲學的轉向構成一端,為“第一開端的脫落”;西方形而上學在尼采那裡的完成與後哲學思想的開啟構成另一端,為存在歷史的“另一開端”。

在《什麼叫思想?》中,海德格爾抓住了“兩端”,以兩個論點分別處理尼采與巴門尼德,前者為“形而上學之完成”,而後者為“開端性的思想家”中的標誌性人物(前蘇格拉底思想家,即阿那克西曼德、赫拉克利特和巴門尼德三位)。

20世紀30年代中期至40年代中期,在紛亂不堪的戰爭年代,海德格爾在弗萊堡大學講了差不多十年之久的尼采,後來親自整理出煌煌鉅著《尼采》兩卷本,因此造就了一個“哲學的尼采”或者說“形而上學的尼采”。可以說,正是由於海德格爾的尼采解釋,尼采這位向來不被看作正經哲學家、經常被當作文學家的異類思想人物,才獲得了“大哲學家”的地位。

海德格爾:思想並不是無所作為,而是自己在自身中行動

在海德格爾的解釋中,尼采晚期通過權力意志和相同者的永恆輪迴兩大概念,回答了西方形而上學的“本質”與“實存”兩大問題,即先驗存在學和超驗實存哲學的兩大問題,同時,尼采哲學因其極端主體性特徵和歷史虛無主義規定,構成西方形而上學的極端類型和完成形態。在此意義上,海德格爾把尼采稱為最後一個形而上學家。

在本書中,海德格爾的尼采解釋的基本立場未變,但側重點和切入點有所不同:是要圍繞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書,從人的本質規定性出發進入尼采的形而上學。尼采有言:“人是尚未被確定的動物。”以往的哲學在感性、超感性的二元對立意義上把人規定為靜態的理性動物,或者說,人被規定為超肉身、超形體的東西,但在這種規定中,傳統哲學既沒有深思“感性”,也沒有深思“非感性”,因此在傳統的人的規定中,人是尚未被確定的動物。處於傳統規定中的人被尼采稱為“末人”,而為了超越這種“末人”,尼采提出“超人”理想。關於“超人”,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有一段經典表述:

我來把超人教給你們。人類是某種應當被克服的東西。為了克服,你們已經做了什麼呢?……看哪,我來把超人教給你們!超人乃是大地的意義。讓你們的意志說:超人是大地的意義!我懇求你們,我的兄弟們,忠實於大地吧,不要相信那些對你們闊談超塵世盼來世希望的人!無論他們知不知道,他們都是放毒者。

何為超人?

“超人”之所以為“超”,首先當然是對以往的人的超越和克服,是對以往的人之本質的否定,也即否定人的理性本質。尼采的做法是“顛倒”:把超塵世顛倒為塵世,把理性顛倒為動物性。進一步,尼采對“超人”的正面規定是:“超人乃是大地的意義”。這裡的“大地”也可以解為“塵世”,但僅僅把它解為“塵世”又是不夠的。“大地”暗示著人的“動物性”。而所謂動物性指的是肉身地存在的“身體”,是意願生命本身的全部本能、慾望和激情的統一體,是尼采所謂“權力意志”的一個形態。

然而,雖然“超人”要追求強力和權力,但它的根本標誌並不在於權力,而在於它能忍受“永恆輪迴”思想,或者說,是為“權力意志”和“相同者的永恆輪迴”所要求的那個人類。但為何“超人”與“相同者的永恆輪迴”呢?兩者是何種關聯呢?在本書中,海德格爾完成了對尼采哲學中的“超人”與“相同者的永恆輪迴”之關聯的揭示。“超人”的本質在於“穿越”和“過渡”。“超人”要穿越“末人”。“末人”的特徵是“復仇”(這是“道德人”和“宗教人”的通病);在尼采看來,“復仇”甚至是以往全部思索的基本特徵。所以,“超人”之“穿越”“末人”,關鍵就在於擺脫“復仇”。

尼采說:這個,的確,只有這個,才是復仇本身。意志對時間及其“曾在曾是”的憎惡才是復仇。

海德格爾:思想並不是無所作為,而是自己在自身中行動

尼采的意思是:意志對時間及其曾在曾是的憎惡,這是復仇的本質。海德格爾則在其中看出了對於西方形而上學傳統來說決定性的時間觀念,即把時間刻畫為消逝、先後相繼之流的線性時間觀念。在《存在與時間》中則稱之為現在時間,即此在。而所謂“復仇之解脫”,就是要擺脫傳統形而上學的時間觀以及以此為基礎的存在理解。海德格爾的解釋由此通向尼采的“相同者的永恆輪迴”之說:

復仇之解脫是一種過渡,即從意志對時間及其曾在曾是的憎惡,過渡到永遠意願相同者的輪迴、並且在這種意願中意願自身成為它自身的基礎意志。

在海德格爾看來,尼采的“相同者的永恆輪迴”思想意在克服形而上學和虛無主義,這個思想的著眼點是“瞬間”,以“永恆輪迴”為特徵的生成變易之流不再具有線性時間特徵,而是被落實於“瞬間”以及以“瞬間”為焦點的三維循環湧現的時間性結構。對於行動的個體此在來說,當下瞬間的時機性決斷才是至關重要的,只有置身於“瞬間”者,其行動才能深入到“將來”,同時把“過去”接受和肯定下來。貌似高超空洞的“永恆輪迴”說,實質上卻是指向個體此在的當下存在。尼采彷彿是想告訴我們:你應當如此這般地生活在每個瞬間中,並且相信每個瞬間都是永恆的,是永恆輪迴的。不應該相信時間的線性發展。

對於尼采“永恆輪迴”說的實存論意義,海德格爾在其《尼采》書中做如下總結:

“永恆輪迴”說中最沉重和最本真的東西就是,永恆在瞬間中存在,瞬間不是稍縱即逝的現在,不是對一個旁觀者來說僅僅倏忽而過的一剎那,而是將來與過去的碰撞。在這種碰撞中,瞬間得以達到自身。瞬間決定著一切如何輪迴。

海德格爾:思想並不是無所作為,而是自己在自身中行動

永恆在瞬間(當下)中存在——在海德格爾看來,這正是尼采後期哲學的要義所在。在以“神性”為標誌的傳統形而上學的“永恆”和“超越”思考終結之後,尼采關注“如何安頓個體此在生活”這樣一個實存論問題,不再主張任何具有形而上學(神學)色彩的謀求永恆的超越論,而是採取了一條“把瞬間永恆化”的路徑。

在本書第二部分中,海德格爾提供給我們關於巴門尼德的解釋,主要是對巴門尼德的一個箴言的解釋。這個箴言說:必需去道說和思考存在者存在。而根據海德格爾所做的重新解釋,這個箴言的意思大變,竟然成了:存在者存在著。

通過重新解釋,海德格爾意圖在於揭示:在前蘇格拉底的巴門尼德思想中,人還不是主體性意義上的人,人的活動還是非對象性的,人是受存在之命運的規定、被存在所用才去言說和思考存在者之存在的。

正是在此意義上,海德格爾在最後部分,也對巴門尼德的“思想和存在是同一回事”做了一次重新解釋。存在或本體論哲學是從巴門尼德開始,對此,黑格爾也認為真正的哲學思想從巴門尼德起始。確實,巴門尼德的“思想與存在的同一性”早就成了全部西方哲學的基本主題。

在海德格爾看來,後來的存在哲學都是巴門尼德哲學的變種,甚至康德的定律“一般經驗的可能性條件同時也是經驗對象的可能性條件”也被認為是這個基本主題的變式,更不消說黑格爾的命題“存在即思想”“存在即合理”了。而英國經驗主義哲學家洛克認為存在即被感知。

然而,海德格爾仍然不能完全同意傳統哲學史關於巴門尼德的定論。以他的理解和判定,巴門尼德是一個偉大的思想者,還不是後世所謂的哲學家,因而還不可能提出和確立“存在與思想的同一性”這樣一個存在學或本體論的原理。

海德格爾指出,我們不能以哲學的方式把巴門尼德的這句話譯為“思想與存在是同一的”,而是要把它譯解為“因為留心與在場者之在場是同一者”,而此處所謂的“同一者”,海德格爾也給出了他自己的一個解釋:不是邏輯的同一,不是一式一樣的東西,而是“共屬一體”的東西。

因此,巴門尼德這個箴言的意義在於提示我們:“思想(留心)與存在(是、有)為什麼以及以何種方式是共屬一體的。”

在海德格爾看來,關於“與的”這樣一種“共屬關係”的思想,自然還不可能是哲學思維,而是一種前哲學的開端性思想。而真正的現代哲學思維是探索思維或思想與存在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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