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僧术》:“鄙吝者必非大器”

《僧术》写一个读书人黄生,因为不舍得花钱买通关节而失去了中进士的机会,让愿意为他帮忙的僧人大为不解且感慨:“鄙吝者必非大器!”但它的主旨并非是指责读书人的鄙吝小气,而是讽刺、批判“仕途黑暗,公道不彰,非袖金怀璧,不能自达于圣明”的社会现实。

蒲松龄《僧术》:“鄙吝者必非大器”


“黄生,故家子,才情颇赡,夙志高骞。”黄生是个败落了的大户人家的子弟,他很有才华,志向高远。这类怀才不遇的士子是《聊斋志异》中最常出现的人物,也是作者自己形象的投射。

他所住的村头有一座寺庙,其中有个和尚与他交好。蒲松龄笔下的和尚大多关注世俗、见多识广,因而必然熟谙科场规则甚至潜规则。这个和尚也是一个乐于助人的法力高强的异人,能通阴间冥界主管人间福禄之神。

“既而僧云游,去十余年复归。见黄,叹曰:“谓君腾达已久,今尚白纻耶?想福命固薄耳。请为君贿冥中主者。能置十千否?”答言:“不能。”僧曰:“请勉办其半,余当代假之。三日为约。”黄诺之,竭力典质如数。

蒲松龄《僧术》:“鄙吝者必非大器”

田旭中《云游僧》


和尚离开寺庙出家云游十几年才回来,看到黄生依然没有功名,就是连秀才也不曾考中,不禁惋惜感叹说:“我以为凭你的才气,早就飞黄腾达了,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你还是一个白丁,看来你的命中福份浅薄。”黄生的境遇也正是蒲松龄的境遇,而和尚对黄生命运的叹息,表达的也正是蒲松龄对于自己命运的无奈之情。看到好友如此科场困顿,和尚惜其才高,怜其“数奇”,即欲通过奇术帮助友人高中。和尚云游四方,见多识广,必然了解科场潜规则,于是他提议,让黄生拿出十贯钱以贿赂冥界的主管人间福禄的神仙,他有异术可从中牵线搭桥。黄生却说没有钱。因为他十几年潜心治举业而不睱或无能力治家业,所以,黄生贫穷是自然之理。为了帮助他,热心的和尚愿意代他拿一半,让他自己尽力筹措一半,约定三日后见面。

三天到了,和尚果然给黄生拿来了五贯钱。“黄家旧有汲水井,深不竭,云通河海。”黄家有一口神奇的老水井,水深而从不干枯,据说其下与河海相通,即与幽冥界相通。佛教认为冥界在河海之中。道学中有三官信仰,即天官、地官、水官,每当信徒有病时,不找郎中不服药,只需向三官请祷即可,亦即“书病人姓名,说服罪之意,作三通(份),其一上之天,著山上;其一埋之地,其一沉之水,谓之三官手书。”并宣称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不论是在佛教中还是道教中,水下的世界都是一方神奇的天地,它与现实的世界是彼此相通的,这也是小说中神奇的僧术能得以施展的原因。在蒲松龄笔下,幽冥界就是夸张变形了的现实世界,是写意化的现实世界,这就是蒲松龄小说所拥有的奇幻色彩和浪漫气息的来源。另外,蒲松龄科场蹭蹬, 他对“才情颇赡,夙志高骞”而困于场屋的黄生充满了同情,借助这些身怀异能且热心助人的僧人道士, 为在困境中挣扎的士子带去一丝慰藉和希望。

蒲松龄《僧术》:“鄙吝者必非大器”

三官大帝


僧命束置井边,戒曰:“约我到寺,即推堕井中。候半炊时,有一钱泛起,当拜之。”乃去。

和尚让黄生把钱包好放在井边,叮嘱他说,约摸我走到寺里时,你就把这些钱推到井里去;过半顿饭功夫,会有一个大钱从井里漂起来,这时你就赶快跪拜磕头。交待完就起身回寺里了。

“黄不解何术;转念效否未定,而十千可惜。乃匿其九,而以一千投之。”黄生不知道和尚所用的是什么法术,也不知道投进这么多钱有没有效果,就觉得这十贯钱全投到井里有点可惜,不舍得,于是,他藏了九贯,只投了一贯。黄生作为一个穷书生,鄙吝的毛病在这个关键时刻又发作了。停了一会儿,果然见“巨泡突起,铿然而破,即有一钱浮出,大如车轮”。黄生看到神奇的僧术已经显灵,不禁“大骇”。“既拜,又取四千投焉。落下,击触有声,为大钱所隔,不得沉。”于是赶快跪拜,又投进四千。他自己也觉得一贯钱太少,于是又取出四贯投进井里。在僧术已经灵验的情况下,他依然不舍得把余下的九贯钱全部推到井里,其为人处事之鄙吝再次得到证明。这时,只听到钱串撞击着大钱的声音,但终于没有沉入井底,意味着冥府中这个大钱一样的收受贿赂的大门已经关闭。冥府中的大门就是一个大如车轮的大钱,是对当时科场“贿赂公行,照等定价,督学之门,竟同商贾”的黑暗现实的形象比喻和无情讽刺。康熙五十年江南乡试,左必蕃主考,赵晋副主考,由于贿卖关节激起众怒,诸生千余人抬五路财神像入府学,相作歌谣对联:“左丘明两眼无珠,赵子龙一身是胆”,矛头直指左、赵两个主考;有人抬着纸糊的贡院匾额,改贡院二字为“卖完”。可见科场上、官场上的腐败黑暗,贿赂公行,导致“士子以侥幸为能,主司以文场为利,利在则从利,势在则从势。录其子以及人之子,因其亲以及人之亲,遂至上下相同,名义扫地。虽明宪在前,国法在上,而犯者接踵相继。致使富室有力者,白可以衣紫,贫寒无援者,倚马不登龙”,此忠臣义士所以扼腕而不平也,这也是蒲松龄对“年年文战垂翅归,岁岁科场遭铩羽”,“高才多戚戚之穷,盛位无赫赫之光”的个人遭遇与社会现实的不平与孤愤之所在。号称以“公平取士”的科举制度把苦寒鄙吝的黄生也逼得走上了行贿的邪路。

蒲松龄《僧术》:“鄙吝者必非大器”

朱新昌 《僧术》


日暮,僧至,谯让之曰:“胡不尽投?”黄云:“已尽投矣。”僧曰:“冥中使者止将一千去,何乃妄言?”黄实告之。

天将黑时,和尚又来到黄家,责怪他:“为什么不把钱都投到井里?”黄生哄骗他说都投进井里了,和尚说:“阴间派来的人止拿走了一贯,你怎么说谎呢?”黄生不得已才说出了实情。

僧叹曰:“鄙吝者必非大器。此子之命合以明经终;不然,甲科立致矣。”和尚惜其才情丰赡而不遇的处境,恨其处世鄙吝而难成大器的性格。在科举时代,惟科名为当时所重,千万人以性命争之,而黄生却吝惜几贯铜钱,难怪世事洞明的和尚要“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说你的命中只该以明经终老,如果听我的话,舍得花钱,把那十贯钱都送到冥府,甲科的功名立即就能得到。和尚责备黄生人穷志短,不舍得花钱行贿,另一方面则以冥府比喻科场官场之贿赂公行,暗无天日。

乡试作为抡才大典的第一级考试,其中式之举人例称一榜或乙榜,而再经考试取中之进士则称两榜或甲榜。和尚告诉黄生,如果把十贯钱都推到井里,进士的功名也立等可取;看来你的命也就这样了,取得个贡生的功名就算到顶了。

“黄大悔,求再禳之。僧固辞而去。黄视井中钱犹浮,以绠钓上,大钱乃沉。是岁,黄以副榜准贡,卒如僧言。”黄生听到和尚的话后悔不已,请求他再用法术以向阴间神佛祭告贿赂,和尚坚辞而去。黄生趁着四贯钱还浮在水上,赶紧用绳子把它吊了上来。这一举动把在科举路上艰难跋涉、屡战屡败的士子, 因为谋生无计而穷困潦倒、鄙吝卑琐的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黄生的形象包含着明显的作者自嘲自讽的意味。

这一年,黄生去考举人,中了个备取,依例成为贡生。这些全都中了和尚的预言。但这个贡生的功名也是他推到井里的一贯钱换来的。

蒲松龄《僧术》:“鄙吝者必非大器”


异史氏曰:岂冥中亦开捐纳之科耶?十千而得一第,直亦廉矣。然一千 准贡,犹昂贵耳。明经不第,何值一钱!

异史氏感叹说,难道在阴间也可以捐款纳钱而得到科举功名吗?花钱一万而能甲科及第得中进士,花费也算便宜;但花钱一千得个贡生,还算是昂贵的。仅仅一个贡生的功名可谓一钱不值!这里的“明经”是对贡生的敬称。贡生是明清时考选府、州、县秀才送到国子监(太学)肄业者,有岁贡、恩贡、拔贡、优贡、副贡六种。贡生与秀才一样,不能授予官职,所以在世人眼中就不值一钱。

蒲松龄《僧术》:“鄙吝者必非大器”


明清时选官必由科举的政策,使士子为科举功名而奔竞,为求得科场及第而百般钻营,“贵者既以势胁,富者必以利要”,像黄生这样的清寒士子,欲单凭苦读或一纸文章而博取功名,实在是难上加难。而读书——应举——出仕,却是读书人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儒家理想的正途与制度化路径,是千万士子们共同的价值追求。科举功名引起士人的剧烈争夺,或考试作弊,或夤缘纳贿,一团乌烟瘴气。“幕中不衡文,凭数为成败”的黑暗现实,是《僧术》的题材来源和创作依据,其绝妙的讽刺效果来自其绝妙的艺术构思。

晚唐诗人杜荀鹤“风情雅度”,却难于在毫无公道可言的科场以才学进身,他在名篇《宫怨》中写道:“承恩不在貎,教妾若为容!”伤宫中承恩不以貎,即伤仕途进取不以才。蒲松龄的《僧术》表面是感叹黄生这类贫穷士子“鄙吝者必非大器”,其实是叹惋其穷途困顿、怀才不遇的悲酸,抒发的也正是杜荀鹤的“宫怨”,发人沉思,意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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