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雷:追述上譯廠老演員的配音往事

曹雷,上海電影譯製廠老配音演員,下面這篇她寫的文章,給我們帶來了上譯廠的老配音演員們為外國影片配音的點滴回憶,生動且有趣。


曹雷:追述上譯廠老演員的配音往事

圖為正在配音的曹雷


上海電影譯製廠第一代的老演員,他(她)們每個人都配過無數讓觀眾難以忘懷的角色,他們的聲音已深深留在一代又一代觀眾的心中。那麼,除了自己多年的刻苦磨礪,他們有沒有傳承呢?又是傳承誰的呢?


曹雷:追述上譯廠老演員的配音往事

當年位於永嘉路的上海電影譯製廠


我在學生時期,也是個譯製片的影迷。那時,學生場的電影票是一毛五分錢。到了週末,為了看一場心儀的電影,我會走好幾站路,為的是省下車錢,再買下週末的票。那時起,我就很注意配音演員。而那時的配音演員有很多是電影廠的演員。


記得我看過不止一遍的蘇聯電影《偉大的公民》(上下集),那主角沙霍夫是衛禹平配的。影片一開頭,沙霍夫有大段對群眾的演講,那話語的鏗鏘有力,對聽眾的熱情鼓動,真是把我們觀眾都鎮住了。他後來擔綱了不少譯製片的主角,最後正式轉入了上譯廠的編制,並擔任譯製片的導演。我最早配的《鴛夢重溫》和《傲慢與偏見》(黑白版),都是他擔任導演。然而“文革”以後他患腦梗,癱瘓在床很多年,譯製片的高峰時期他卻不能工作,真是很大的損失!


曹雷:追述上譯廠老演員的配音往事

譯製片配音演員衛禹平


還有孫道臨配的《王子復仇記》,把那王子高貴的氣質和優柔寡斷的矛盾內心,在優雅動人的語言中表露無遺。而他在《白痴》裡配的梅斯金公爵,更是非他莫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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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道臨


蘇聯出品的《奧賽羅》,主角的配音是演員高博、程之,配的反派人物雅古,他倆把莎士比亞的臺詞說得那麼漂亮,讓人聽後多年都不會忘記。高博後來還配過邦達爾丘克演的《一個人的遭遇》;程之還主配了英國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傳》、《孤星血淚》和塞萬提斯的《唐·吉訶德》。韓非配的《勇士的奇遇》(又名《鬱金香芳芳》),傳達出了錢拉·菲利普飾演的芳芳身上的俠客氣,比後來的阿蘭·德隆的佐羅還更多一層幽默調皮。


我印象最深的要算林彬配的《第六縱隊》,又名《但丁街兇殺案》。林彬配影片主角——法國女演員馬德琳·奇波,可以說深深地影響了我。她把握人物的分寸很精準:既有名演員的氣度,又有女人和母親的細膩溫情。當年我並不知道自己以後會走上配音演員的道路,但是一心想成為馬德琳·奇波那樣一種氣質的演員。這部影片我一連看了八遍,很多臺詞都已爛熟於心。沒想到1982年我轉到了上譯廠,當年就接到一部重頭戲《非凡的艾瑪》,艾瑪·德絲汀也是位世界知名演員,氣質、個性與馬德琳很相近。我在配她時很自然地想起了林彬老師的配音給我的感覺,我忽然覺得自己對這角色已醞釀多年了!


曹雷:追述上譯廠老演員的配音往事

1954年,譯製片導演和演員合演,居中梳辮子者為李梓


上世紀50年代參加過配音的上影演員很多。中叔皇配的馬德琳·奇波的丈夫以及《生的權利》、《兩畝地》,溫錫瑩配的彼得大帝,張伐配的列寧,朱莎在《王子復仇記》中配的俄菲麗婭,張瑞芳配的《白痴》,舒繡文配的《鄉村女教師》等,都給當時的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


上譯廠建廠初期,雖然已組建了自己的演員班子,但是為譯製片配音畢竟沒有多少經驗。當時的廠長陳敘一就採取讓上影的演員來幫帶的辦法。請來的上影演員,都是既有話劇舞臺的表演經驗,臺詞功夫過硬,又拍過多部電影,能把握話筒前的語言分寸。請他們來配影片的主要角色,不但起到示範的作用,也可保證譯製片的質量。上譯廠的演員跟著配各種角色,一面學習一面鍛鍊,在實踐中也很快成熟起來。到了50年代末期,很多影片基本上都由上譯廠自己的演員挑大樑了。


曹雷:追述上譯廠老演員的配音往事

1955年,上海電影製片廠翻譯片組部分演員與來配音的故事片演員合影


後排左起:劉瓊、高正、畢克、周伯勳、董霖、關宏達、張捷、邱嶽峰、楊文元、傅超武、程引、周起、富潤生、潘康、程之

前排左起:胡慶漢、柯剛、姚念貽、張同凝、蘇秀、陸英華、陳述


而到了上世紀70年代,在那個特殊時期,上譯廠在接受“內參片”的配音任務時,由於片子多、任務緊,又再一次請來了上影廠的演員協助。除了孫道臨、中叔皇、高博、張瑞芳、林彬、康泰等老演員外,達式常等年輕演員也參加配了一些影片。我也就是那時被借到上譯廠,配的第一部故事片是《羅馬之戰》,並有幸和我崇拜的林彬、衛禹平、高博、康泰等演員合作,向他們學習。我的譯製片生涯正是從這時開始的。

譯製新、老版本《傲慢與偏見》

1975年,我還是上影的演員,不是專業配音演員,被借到上譯廠,配了影片《傲慢與偏見》中的女主角伊麗莎白(愛稱“麗萃”)。那是黑白版的《傲慢與偏見》,當時影片譯名是《屏開雀選》。


1975年還是“文革”期間,這部影片是屬於“內參片”之列,與《鴛夢重溫》《怒海情潮》《農家女》《美人計》等一批影片,都是同一個時期交下來的譯製任務,配好了只作為“內部參考”不對外公映的。那都是些美國老片子,用的也是解放前公映時的老譯名。因為跟美國沒有文化交流,更沒有版權,老片子也沒有新拷貝,送到廠裡的拷貝都是解放以前片庫裡的舊拷貝,片基還都是易燃的。記得同時來的還有一部英格麗·褒曼和查爾斯·保育主演的《煤氣燈》,在廠裡第一次放映時,拷貝就燒了起來,畫面都化開了,根本就不能工作,那部影片就沒有配。即使配的那些影片,不少也因拷貝很舊,斷開的地方很多。譯製這些影片也沒有原文劇本,都是靠懂英語的翻譯根據原片一句句口譯出來的。為了譯製這批“內參片”,電影系統將懂英文又懂電影的演員孫道臨、老局長張駿祥都調到譯製廠來參加工作了。


曹雷:追述上譯廠老演員的配音往事

《傲慢與偏見》(1940)美國


雖然工作條件很差,但所有參加工作的人都是兢兢業業、認認真真地努力把影片配好。一是在那個特殊年代裡,由“中央文革”交下來的任務,做不好吃罪不起;再是搞了這些年的運動,心理上都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有機會從幹校回到自己喜歡的專業工作中來,又是配的過去沒有機會看到的內參片,人人都把這當作精神上的一次放假。儘管還是要天天學毛選,還是要在工宣隊和軍宣隊帶領下對每部片子作“大批判”,但大家都是心甘情願加班加點,努力要把影片譯製好。


黑白版的《傲慢與偏見》,從演員的表演到服飾、造型以及場景佈置都比較戲劇化,很多場景感覺好像是在攝影棚裡拍攝的。人物很有個性,但也比較誇張。麗萃(葛莉亞·嘉遜扮演)與男主角達西(勞倫斯·奧列佛扮演)的戲,唇槍舌劍,對話都帶著“骨頭”,很是過癮。配這樣的對白,對我這樣一個從戲劇表演專業出來的演員來說,倒比較對路,不太容易暴露出自己的缺點。


當年這部戲的配音演員班子可算齊全。除了原上譯廠的配音演員,還從上影演員劇團和科影廠調來了人馬。給我印象最深的,女演員中要數配母親班納特太太的林彬、配小女兒莉吉婭的李梓和配達西姑媽的張同凝了。林彬一直是我喜歡並欽佩的演員。她有很紮實的舞臺語言功底,也有很強的塑造人物的能力。60年代初,她配的那部《第六縱隊》(又名《但丁街兇殺案》)是被我奉為範本的學習教材,我當年反覆看過8遍。但是,她配的班納特太太卻一點沒有《第六縱隊》中著名演員馬德琳·蒂波那種雍容華貴的藝術家氣質,而是活脫脫一個俗氣的小市民,急著要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有錢人。她的馬德琳·蒂波和班納特太太的不同配音,對我以後的配音工作有很大的啟發和幫助。

曹雷:追述上譯廠老演員的配音往事

上影廠演員林彬


《傲慢與偏見》曾在銀幕和電視上被反覆拍攝成各種版本。到2005年重又拍成電影,老版的導演、演員這時多半已作古。沒想到三十年以後,我卻又有機會成為這最新版電影的譯製導演。


當然,小說我已很熟悉,把握人物的個性和對白,也沒什麼大的困難,但是和1940版對比,導演對整部影片風格上的處理,有很大不同。2005版更接近於英國19世紀初葉那個年代鄉村小鎮的風情,生活氣息也更濃厚,從表演到對白處理,不像40年代那一版那麼戲劇化,所以配音上的處理也樸素得多。


除了我以外,所有班子的人(包括錄音師)都是新一代了;工作的方式也和三十多年前不一樣了,用電腦錄音、各演員聲音分軌。林彬年事已高,不大能出門了,我自告奮勇地配起了班納特太太。雖然我並不以當年自己的配音來要求新版配音的年輕演員,因為新的麗萃和黑白版相比,從形象到氣質都有很大不同,大可讓年輕人發揮,可是我在配音棚裡,總時不時耳邊會響起林彬的聲音,走出棚來,當年配音的情景也總會在眼前出現,那些老前輩———畢克、邱嶽峰、趙慎之、李梓、蘇秀、張同凝、富潤生……他們在配音史上達到的高峰,後人真是很難逾越的。


曹雷:追述上譯廠老演員的配音往事

從左至右:劉廣寧、程曉樺、趙慎之、曹雷、蘇秀、童自榮

用滬語為《耶穌傳》配音


20年前,我們廠曾接到一項很有趣的工作,記得是中影公司轉來的。這是一部原聲為英語的傳記故事片,名為《耶穌傳》,改編自《聖經》中的《路加福音》。要求我們為電影配上滬語,估計是宗教界為傳教所用。廠裡把這部片子的配音導演工作交給了我。為此,我特地託教會里的人買來《聖經》,好好研究了一番。中文劇本對白是已經譯好的,基本上就是聖經裡的詞,不允許有大改動。劇本不需我們來翻譯,當然省事;但要將它變成滬語,還需要二度翻譯,這還是有些難度的。有些詞,滬語很難讀,弄不好還會產生歧義。我聽說,上海有的教堂布道也用滬語,所以我去拜訪了上海的一些神父和牧師,徵求了他們的意見,對劇本用語做了些調整。


曹雷:追述上譯廠老演員的配音往事

電影《耶穌傳》


這部影片的配音幾乎調動了我廠所有會說上海話的演員,還到廠外借了個別演員。大家對第一次用上海話為外國人配音都很感興趣,但是,各人的上海話口音互有差異,有的帶蘇州腔,有的帶寧波調,又沒地方去培訓,不知該怎麼統一。於是我想了一招:上海人民廣播電臺有個滬語欄目,叫《阿富根談家常》,這個節目的主持人說的滬語應該是標準的。我找到了“阿富根”的播音員顧超,給了他一個劇本和一盒TDK錄音帶,請他幫忙用標準滬語錄下整個劇本所有人物的臺詞,不需帶感情,只要音準就行。他很熱情地一口答應下來,並且很快就錄好了。我拿了這盒錄音帶,提了臺四喇叭錄放機,就進錄音棚開錄了。


為耶穌配音的是王瑋;配旁白的是喬榛。參加配音的還有翁振新、童自榮、嚴崇德、楊曉、丁建華、程曉樺、周瀚、席與榮等。如果有誰在錄音時對哪個字的發音吃不準,就打開錄放機聽一下顧超是怎麼唸的,大家向他靠,語音就統一了。尤其是標準滬語裡有的字要念“尖團音”,如“七”、“親”等字,我們也認真咬字發音。《聖經》是經典,我們不敢有絲毫怠慢。整部片子配完後,我還請了宗教界人士來看了一遍,做一次鑑定。確認沒有配錯或疏漏,才敢送到北京。在今年展出的上海電影博物館裡,參觀者可以聽到這部電影的滬語配音。


曹雷:追述上譯廠老演員的配音往事

上海電影譯製廠演員組合影,攝於1980年代初


後排左起:楊曉、楊成純、曹雷、胡慶漢、嚴崇德、翁振新、畢克、楊文元 中排左起:程曉樺、周瀚、蘇秀、王建新、丁建華、尚華、施融、陸英華、富潤生

前排左起:孫諭烽、劉廣寧、伍經緯、趙慎之、於鼎、喬榛、童自榮


為美國人演的中國戲配音


那年我們接受了一個很特別的配音任務。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著名演員英若誠到美國去講學,他把曹禺先生的劇本《家》譯成英文,為美國的演員用英語排演了這出中國名劇。這部戲在美國上演時被攝下錄像,在電視臺播出過。英若誠將錄像帶回交給我們,讓我們把所有對白配成華語,再在中央電視臺播出。按說,這本是一出中國的戲,曹禺先生的對白也是現成的,我們的工作應該不太難。不料一做起來才知道不簡單。首先遇到的是口型問題。對白變成了英語,口型長短跟中國話就不一樣,用原來曹禺先生寫的臺詞根本對不上;英語結構和中文也不同,有很多我們聽來是“倒裝句”,簡單打個比方說,中國話說“某某人跟我怎麼怎麼樣”,到了英語裡,就成了“某某人怎麼怎麼樣……跟我”,演員說到最後,才把手往自己胸口一指,這動作跟中文臺詞也配不上。所以,這部戲還得照著我們譯製片的規矩來次“初對”,讓英若誠先生陪著我們的譯製導演,一句一句數著錄像上演員的口型,根據口型、停頓、表情、動作,參考曹禺先生的劇本原意,把臺詞重新組織,編成一個新的中文對白本。好在英若誠先生對中、英文劇本都熟悉,這一段工作沒有花費太長的時間。


曹雷:追述上譯廠老演員的配音往事

著名錶演藝術家、翻譯家英若誠


儘管美國的演員穿著中國的長衫馬褂,乍一看有點滑稽,但是,他們把握人物內心很細緻到位,很快我們就跟著入戲,並被戲中人物所吸引和感動。《家》是一部我從小就熟悉的話劇。小時候,我生在江西贛州。當時正是抗日戰爭,有一支話劇隊叫“劇教二隊”,活躍在那一帶,他們排演過《家》。父親後來告訴我,他們曾讓我去扮演第一幕裡躲在覺新新房床下聽“天上喜鵲打喳喳”的那個孩子,也不知成沒成,我不記得了,但是那時我肯定看過這出戏;後來上海戲劇學院有好幾屆畢業班都排演過這出戏,我幾乎也都看過,不少臺詞我都背得出來。這次安排我配瑞珏,成了我與《家》的唯一一次真正的接觸。


雖說是電視錄像,但整個戲是一臺完整的舞臺紀錄片,臺詞風格也還是話劇語言。配音的演員,也選有舞臺經驗或在戲劇學院表演系學習過的為主,可能是導演的要求吧,這樣語言風格上容易統一些。記得還特邀了老演員林彬來配梅表姐。


林彬與上譯廠廠長陳敘一過去都是苦幹劇團的成員,是很有功底的話劇演員。在《羅馬之戰》的配音中,雖然沒跟她配對手戲,但還是悄悄地向她學了不少本事。她的吐字清晰,那是沒話說的,高就高在沒有著意的痕跡。不像有的配音演員,使勁去咬每個字,結果,詞兒是說清楚了,人物卻沒了,人物關係、當時的情景、心裡的狀態,都沒有了。林彬的語言中還有一種大氣,把聽似不在意中的意思,輕輕遞給你,分寸恰到好處。她在《羅馬之戰》中配的淫蕩的東羅馬帝國皇后,《屏開雀選》中配的小市民氣十足的班納特太太,《家》裡的梅表姐,加上《但丁街兇殺案》裡的法國名演員瑪德林·蒂波,幾個截然不同的人物,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曹雷:追述上譯廠老演員的配音往事

上譯廠老廠長陳敘一


曹雷:追述上譯廠老演員的配音往事

後排左起:楊成純、嚴崇德、喬榛、富潤生、楊文元、尚華、程玉珠、陸英華、畢克

中排左起:蓋文源、於鼎、周瀚、丁建華、蘇秀、伍經緯、童自榮、胡慶漢、孫渝烽

前排左起:戴學廬、程曉樺、劉廣寧、孫麗華、李梓、趙慎之、曹雷、王建新、楊曉


《家》所以成為經典,不論巴金的小說,還是曹禺的劇本,都因為把人物的心理刻畫得複雜而細緻,多面而真實。當然,各個人物深淺有不同,凡是給人留下印象深的,如覺新、瑞珏、梅、鳴鳳、馮樂山,都是有血有肉的。無論是表演或是配音,都先要把人物心裡的念頭摸準了,哪怕是亂紛紛的,也要把那亂紛紛的感覺摸準了,才表現得準確。


有一場戲,特別不好處理:當瑞珏與覺新已經有了孩子,這時梅表姐來到他們家。瑞珏知道梅和覺新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很早就有了感情,她不願覺新感情上受苦,提出要把覺新讓給梅。她對梅表姐說:“把明軒(覺新)和孩子交給你。”我們分析,這樣的臺詞背後,決不是單一的退讓,而是進攻。因為她愛覺新,她知道覺新痛苦,才提出這個別人看來是荒唐的提議;也正因為她瞭解覺新,她也知道覺新和梅決不會照她提議的那樣去做。這不是虛偽,她是矛盾的,也是真誠的。她的動作是積極的,在梅面前她不是謙讓而是爭奪,她無法跟一個心給了別人的丈夫生活在一起,如果這樣,她寧肯不要這個丈夫。最後,她是以自己對丈夫的強烈感情使梅不得不折服。梅放棄了,退出了這個感情的戰場。所以這場戲的結尾瑞珏會那麼欣喜,高興得有點失態。


我曾問過英若誠導演:這時的覺新真正愛的是誰呢?英導沒說話,只是用手指在我肩上點了一下。我想,瑞珏也是應該明白這一點的。把握了明確的人物關係,說起臺詞來心裡就有譜了。


英若誠導演在談這部戲和戲中的人物時,有一點,很值得記下來:“周總理一直批評北京人藝演的《雷雨》不夠封建。《家》是四川,是內地,‘五四’運動剛過沒幾年,封建的勢力是很強大的,人和人的關係、舉止、聲音,都要體現出‘封建社會’這個環境來。封建家庭是封建社會的基礎。這是個反封建的戲。”


這部戲在配音上的特殊在於:一,是中國的名劇,又是外國人演的。語言上既不能太“洋”,讓人聽了像翻譯片;又不能太“土”,太中國化,使觀眾聽了覺得不像是從這些美國演員嘴裡說出來的。二,是舞臺劇,又是電視片。臺詞本身具有舞臺話劇的特點,所以配音上不能太生活化;但演員的表演又很生活,配音上不能有太多的舞臺腔,讓觀眾聽了覺得彆扭。


我很喜歡這些美國演員念臺詞的感覺。他們並沒有因為這是一部經典名劇,念臺詞就要有“舞臺腔”,要故意誇張地去表現抑揚頓挫。他們非常真實地、非常樸實地用這些臺詞去表達自己的內心。那些停頓、甚至有時帶些語塞的口吃,都非常自然,感覺到演員是在思想,是在選擇適合的詞句把自己的思想表達出來,這是非常符合生活的真實的。我在配音時,也就儘量去接近他們的風格。


美國版的《家》配好後曾在中央電視臺播映過,反應都很好。這真是一次很有趣的文化交流,可惜這樣的交流機會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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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上譯廠正在交流的配音演員們


為斯特里普的“女魔頭”配音


《穿普拉達的女王》又譯名《穿普拉達的女魔頭》,我不知為何要用“女王”一名,因為從影片裡這個人物的個性舉止來看,她就是個女“魔頭”。


這部影片,現在的年輕人很喜歡看,尤其是女青年,因為影片裡講了很多時尚、名牌。但是我認為這部影片的主題恰恰是“反時尚”,它控訴了時尚對人性的戕害。不過,不管怎麼個主題,影片把時尚元素糅合得很好,什麼觀點的觀眾都愛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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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穿普拉達的女魔頭》海報


我配的恰恰是這個梅麗爾·斯特里普飾演的“女魔頭”。


斯特里普是我最佩服的演員,給她演的角色配音,算起來這是第8部片子了,其中大部分是作為內部資料片配的,並沒有公映。不過在我來說,公映不公映沒什麼區別,都是一樣工作,都要盡力配好。我想說的是,並不是配多了她的戲,就會變得容易起來,因為她是一個特別會塑造人物的演員,而且是全方位地塑造:從外形到內心,從形體到聲音,她會根據角色不斷地改變。


我曾配過一部她主演的《紫苑草》,她飾演的是一個過氣的歌廳女歌手,因患肝癌,無法再唱,流落在紐約州一個城市的街頭,連居住的地方都沒有。她出場時,蓬頭垢面,浮腫的臉頰和眼泡,一條破圍巾繞在脖子上,開起口來有氣無力,一副破嗓子……天哪,這是斯特里普嗎?我真是不敢相信,但是你不得不信她就是這個人物!紐約州位於美國東北部,冬天十分寒冷,戲裡的她常被凍得嘴皮發僵,說話哆嗦。有一天拍戲,為了逼真,斯特里普竟然跑到冰上躺了20分鐘。事後,與她演對手戲的傑克·尼科爾遜說,在鏡頭前把她抱在懷裡時,真害怕她醒不過來了!還有一場戲:流浪街頭的她偶爾進了一家酒吧,她走到話筒前想唱一曲。我知道,斯特里普本人原是個音樂劇演員,唱得很好,還演過音樂劇電影《媽媽咪呀》,但在這歌廳裡,她卻是聲音嘶啞,荒腔走板,讓人慘不忍聽!而這,恰恰是戲裡人物需要的。


斯特里普還有一個本事:她會在不同的戲裡,根據角色要求學會說不同口音的語言。在《索菲的選擇》裡,她為了演一個二戰後到美國的波蘭婦女索菲,專門學了一口波蘭話,在影片開頭一段她就是說的波蘭話;到了美國,因為剛學,她說的是結結巴巴、很生硬的英語;後半截她基本說的英語,但始終帶波蘭口音。而在《黑暗中的哭泣》這部影片裡,她演的是一位澳大利亞婦女,說一口澳大利亞英語。在最新影片《鐵娘子》裡她扮演撒切爾夫人,竟又根據錄音學了一口鐵娘子的家鄉口音!


我並非說我們配音也要帶各地口音,因為不可能找到與原片對應的方言,只能找那種感覺。我是佩服斯特里普把語言作為一個塑造人物的重要手段,這是值得我們所有的配音演員和舞臺、電視、電影演員們學習的。而我們配她的各個角色,就不能總是一個調子,也要跟著她的變化起變化,正像老廠長陳敘一說的:要“上天入地,緊追不捨”。


曹雷:追述上譯廠老演員的配音往事

梅麗爾·斯特里普扮演的“女魔頭”


她演的“女魔頭”一出場,就是一串連珠炮式的對下屬發出的指令。調子不高,就像是喃喃自語,卻是一口氣說了七八件要下屬馬上去辦的事,其中夾雜著呵斥、抱怨、命令、指責。語速極快,容不得對手插話解釋,一下子就凸顯出她在這個“王國”的霸主地位,別人對她必須唯命是從。整部片子裡,她沒有提高嗓門說過一句話,但是,貌似輕聲細語,可語氣中卻有嘲笑、有譏諷、有不屑、有刻毒的咒罵,讓她手下和周圍的人不寒而慄。看得出,斯特里普對這個人物的準確拿捏已經到了極致!


這樣的語言處理,在我的配音中也是很少遇到的,需要我細緻地把握分寸。


曹雷:追述上譯廠老演員的配音往事

△ 2014年6月25日,在南翔一家養老院裡,合影中人物都來自老上海電影譯製廠。左起:孫渝烽、程曉樺、趙慎之、戴學廬、曹雷、狄菲菲、蘇秀、童自榮、劉廣寧。


然而,意外卻發生了:第一天配音,全片裡我的戲配完了三分之一,一切還順利。不料那天天氣特別冷,而錄音棚裡的暖氣卻開得特別高,因整個大樓是中央空調統一掌握溫度,我們無法調節,錄完音出來我已渾身是汗,內衣都溼透了。出了棚,冷風一吹,內熱未盡,又外感風寒,第二天早上竟失聲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在我也是很少碰到的事。


第二天,我只能到廠裡跟導演程玉珠說不能配了。他也很著急,說把我的戲往後放放先治嗓子要緊,讓別的角色的戲先配了。上午我就奔醫院,吃藥、打針還帶噴嗓。睡了一下午,還歇了一天。兩天過後,嗓子好了一些,但還聽得出是啞的。這時,別人的戲都配完了。我說,就用我這啞嗓子,把我剩下的戲儘可能地錄了吧,這樣可以全片接起來進行鑑定。鑑定下來,若覺得戲還可以,只是聲音差,那不是又過了一天半了?我的聲音又可以好很多,咱在補戲的時候(每次錄完全片都要鑑定,鑑定完還有個補戲環節),把那些聲音不好的部分再補一次。


就這樣,我勉為其難地錄完了全片。鑑定結束,出現了一個出乎我意外的意見。劇中有一場戲:這“女魔頭”正不可一世地出席巴黎時裝年會,她丈夫突然提出跟她離婚!這打擊使她十分狼狽,觀眾第一次看見她這樣頹喪,蓬頭垢面,滿臉疲憊,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鋒芒和光彩,說話也有氣無力,彷彿生了一場大病。大家的意見是,這場戲決不要再補錄了,因為我那啞啞的聲音正好適合這時人物的狀態。這真是歪打正著!也許等我嗓音恢復了,就出不來這樣的感覺了。


又過了一天多,我的嗓音又恢復了不少,只要“含”著點說話,已經露不出嘶啞,而這個角色“陰陽怪氣”的腔調,還真不需要我怎麼使勁。於是,我又把前兩天錄的一部分戲重錄了一遍,終於完成了全片的譯製任務。


這事兒卻讓我想明白了一點:配音演員如果有一個好聽的聲音當然很難得,是上天給的禮物,但是,配戲並不是純賣嗓子的活兒,配出人物的內心、配出角色的“神”,那才叫“演員”。各種人物千變萬化,人物內心千變萬化,聲音也會千變萬化,只有能把握這種變化,才能配出好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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