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明代的地理書,如何描繪千里之外的印加帝國?

1492 年,是閣龍(就是哥倫布在明朝的名字啦!)抵達美洲的時間,也是印加帝國第十任君主圖帕克・印加・尤潘基的人生尾聲。

圖帕克是"閃耀的"、"超群出眾的"的意思,印加則是王室男子的稱號,尤潘基也是印加統治者的尊稱。圖帕克・印加・尤潘基的功績完全不愧自己稱號。他完成了父親的未竟之業,率領軍隊擊敗奇穆王國,向四方擴張,一連串的南征北討後,印加帝國成為安地斯山地與沿海沙漠的霸主。

一本明代的地理書,如何描繪千里之外的印加帝國?

圖帕克・印加・尤潘基

此外,圖帕克・印加・尤潘基還將首都庫斯科外的薩克塞瓦曼堡壘修築完工,作為宗教儀式的場地。一直到今天,印加人的後裔在這舉行太陽神祭典,每年都吸引許多觀光客朝聖。

1493 年,圖帕克・印加・尤潘基過世,他的兒子瓦伊納・卡帕克繼位。此時正是印加帝國極盛的時期,卻也是危機四伏的時代。經過圖帕克・印加・尤潘基的南征北討,印加帝國已經擴張了統治極限。帝國的邊境距離首都太遠,沒有文字,僅有結繩記事,中央的統治鞭長莫及。瓦伊納既然無法像前代國王般大肆擴張,遂把目光轉向內部。他修建兩條南北向的大道,同時在帝國北疆的基多大興土木,頗有想要將基多開闢為印加帝國第二首都的味道。

當時的印加帝國有不少的隱憂,前代王室遺族是其中一個。

印加國王死後,遺體會被製作成木乃伊,並供奉在生前就已經決定的王室領地內,如同生前一般生活。而國王木乃伊會在祭典時被推到會場上"曬太陽"。而先王的妻子與子嗣會繼續住在王室領地,由奴僕在王室領地供養,這些遺族被稱為一支"帕納卡",此制度會一再循環,繼位的印加王會在他死後組成另外一支帕納卡。根據研究,印加帝國滅亡之前,總共有12 支帕納卡。這些帕納卡說話都有一定的份量,帕納卡群體的利益是歷任印加王必需考量的問題。

除此之外,繼承問題也是印加帝國晚期的一個困境。這可能起因於瓦伊納・卡帕克本人的私心。由於印加帝國一直採取內婚制,唯有內婚生出來的子嗣才有繼承王位的資格。瓦伊納・卡帕克與他的妹妹結婚,生下瓦斯卡爾,順理成章的成為印加帝國的王儲。不過,長年生活在基多的瓦伊納,也迎娶基多王國的公主,生下阿塔瓦爾帕。阿塔瓦爾帕長大後驍勇善戰,深受瓦伊納・卡帕克的喜愛,有意破壞規則,讓阿塔瓦爾帕繼承王位。

對於大多數的印加貴族與帕納卡來說,阿塔瓦爾帕不是王室女子生下的後嗣,根本沒有資格代替瓦斯卡爾繼承印加帝國。瓦伊納應該也深深理解這點,於是他讓阿塔瓦爾帕率領一支軍隊駐紮在基多,瓦斯卡爾則在首都庫斯科,還是擁有王儲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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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塔瓦爾帕

除王儲問題以外,瓦伊納還有一個無法解決的憂慮。

從1520 年代以來,帝國北方一直有一群白色皮膚的外邦人在活動。他們渴求黃金,奴役被征服的土著部落。這群白皮膚的人拿著鋒利無比的武器,騎著比駱馬還要高的動物。這些人的意圖不明,有可能成為對手。與此同時,疾病流行,許多沒有看過的疾病讓印加人束手無策。

1527 年,正是皮薩羅抵達印加帝國邊境的隔年,瓦伊納・卡帕克在浴池洗澡受寒,病情快速惡化,不久便過世。瓦斯卡爾在庫斯科的貴族支持下,繼承了印加帝國。但是,印加帝國主要的將領卻支持阿塔瓦爾帕。憑藉著軍隊的支持,阿塔瓦爾帕起兵叛亂。

起初,阿塔瓦爾帕的戰況並不順利,甚至還被瓦斯卡爾方的軍隊俘虜,但他幸運逃跑得救。回到基多後,阿塔瓦爾帕結合支持的將領,打敗了瓦斯卡爾的軍隊,攻入印加首都庫斯科。

阿塔瓦爾帕在一開始並不順利,甚至還被瓦斯卡爾方的軍隊俘虜,但幸運逃跑。回到基多後,阿塔瓦爾帕結合支持的將領,打敗了瓦斯卡爾的軍隊,攻入首都庫斯科。人在基多的阿塔瓦爾帕收到消息後非常開心,親率軍隊前進庫斯科。就在半途,阿塔瓦爾帕聽聞外邦人的消息,他決定在卡哈馬卡與外邦人見面。這群外邦人的頭頭叫皮薩羅,是一個白色皮膚、有著大鬍子的人。

就在卡哈馬卡,阿塔瓦爾帕決定與外邦人見面。這群外邦人的頭頭叫皮薩羅,是一個白色皮膚、有著大鬍子的人。雙方約定好在卡哈馬卡見面,阿塔瓦爾帕由貴族、官員、衛士簇擁,乘著轎子進入廣場。皮薩羅僅有一百多名士兵,但他們來意不善,早早就安排埋伏,想要突襲印加帝國的神經中樞──阿塔瓦爾帕本人。

見面的一開始,傳教士拿了本聖經給阿塔瓦爾帕,跟他說裡面有上帝對世人說的話。阿塔瓦爾帕拿起聖經放在耳邊,回答:"為何他沒有對我說話?"隨即將聖經丟到地上(大使覺得這段阿塔瓦爾帕很萌)。

傳教士怎麼能忍受聖經被丟到地上,隨即喊了暗語"聖地牙哥!"埋伏的軍隊立刻從四面八方衝出,槍炮齊發,騎兵縱橫衝殺。整個廣場變成大屠殺的場合。神聖不可碰觸的阿塔瓦爾帕被拉下轎子,成了階下囚。如同科爾蒂斯在墨西哥綁架蒙特蘇馬二世,皮薩羅在印加帝國綁架了阿塔瓦爾帕。兩者同樣在綁架國王之後,用一種奇妙的狀態控制了原住民帝國。

《職方外紀》中的印加帝國

這段征服冒險的故事,傳到中國之後,變成怎樣的面貌呢?在《職方外紀》中,首先提到:

故金銀最多,國王宮殿皆以黃金為板飾之

講到印加一定要介紹黃金傳說(?),描述印加王的宮殿皆用黃金作為裝飾。還提到了一種我們熟知的動物:"有一種異羊可當騾馬,性甚倔強,有時倒臥,雖鞭策至死不起,以好言慰之,即起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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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就是羊駝、草泥馬。

草泥馬看似可愛,脾氣卻很差,最噁心的絕招就是吐口水跟踢腿。《職方外紀》的記載則說他們個性倔強,一定要好好說才會聽話。毆打他們是沒有用的!

眾所皆知,印加帝國是一個沒有使用文字的文化。《職方外紀》也有記錄這種情形,"其俗大扺無文字,書籍結繩為識,或以五色狀物,形以當字,即史書亦然"。印加帝國使用一種被稱為"奇普"的結繩方式記錄資訊。奇普是一種相當原始的記事方式,只要持有奇普的人過世,後代就可能永遠無法理解代表的含義。就算是今日的印加研究者,要解讀奇普都還是一個極端困難的挑戰。

《職方外紀》也提到不少印加帝國的風俗。例如,多以金銀為裝飾品,建造"便驛使傳命"的道路系統。人民個性良善,治安良好,根本"頗似淳古之風",近似中國知識份子嚮往的古代美好世界,對此《職方外紀》裡的解釋是,因為印加帝國的金銀是可以自取的,所以人們根本沒有必要去偷竊金銀,治安才會這麼好。

此外,《職方外紀》呈現了對印加帝國語言的瞭解與知識。《職方外紀》裡提到印加帝國有許多"土音",也就是不同的地方語言。但"有一正音,可通萬里之外",並且偷偷稱讚正音即便流傳萬里也不至流失其意的正確性──"凡天下方言過千里必須傳譯,其正音能達萬里之外,惟是中國與孛露而已。"呈現了對印加帝國語言的瞭解與知識。印加帝國幅員遼闊,推行奇楚瓦語(Quechua)作為官方語言,全境都可以通行奇楚瓦語。直到今日,在秘魯、厄瓜多、玻利維亞這些國家,都是官方語言。這裡的"正音",無疑就是奇楚瓦語。

說完好話,傳教士總要稱頌一下自己的偉大。與墨西哥的篇章相同,印加帝國也有些"陋俗"需要改變,而這改變的重責大任就擔在傳教士身上了。在傳教士的諄諄教誨下,這些"往時惡俗,如殺人祭魔、驅人殉葬等事"當地原住民都不再做。這種移風易俗的敘事,與墨西哥相似,或許這樣移風易俗的宣傳,對傳教士傳教或製造良好形象頗有幫助。同時,移風易俗的寫法也符合中國知識份子對於少數民族治理的想法。又或者是,傳教士總不能讓中國的皇帝知道,他們在地球的另一邊,可是把印加的皇帝拽下轎子來。

藉由《職方外紀》的介紹,明朝的知識份子對南美洲的印加文化有了初步瞭解;只不過,他們並不知道這些"土人"就是今日的印加。

印加帝國的滅亡

1532 年12 月,夏季讓太陽之神印提露臉,但卻沒有改變印加帝國的命運。自從阿塔瓦爾帕被俘後,印加帝國陷入癱瘓,駐守在首都庫斯科的將軍不敢貿然出兵拯救阿塔瓦爾帕,他被西班牙人囚禁在卡哈馬卡的一間房子裡。

阿塔瓦爾帕知道西班牙人迫切想要尋找黃金,但對印加人來說,黃金並不那麼重要。於是,他提出支付贖金的想法:如果他有辦法將三間房子塞滿黃金與白銀,那麼西班牙人就把他放回去。印加王一聲令下,黃金與白銀源源不絕地從帝國各處被徵集到卡哈馬卡。到了隔年五月,黃金與白銀塞滿了房間。

可惜皮薩羅表面上答應提議,但心裡沒有想要釋放他。八月,時值印加大地的冬天,西班牙征服者將阿塔瓦爾帕送上刑臺。他們指控他與姐妹結婚、崇拜偶像,違反天主教教義,理應處以火刑。為了保留全屍,阿塔瓦爾帕無奈地在臨刑前皈依天主教,因此改為絞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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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蘭西斯克·皮薩羅的畫像

西班牙人絞死阿塔瓦爾帕後,結合支持他們的當地部族,南下進攻庫斯科。十一月,夏天即將到來的時候,西班牙人攻陷庫斯科,在城中燒殺虜虐一番。為了安撫印加人,西班牙征服者讓阿塔瓦爾帕的弟弟圖帕克・瓦爾帕登基,成為印加帝國被西班牙控制後,第一任的傀儡皇帝。不過,瓦爾帕繼位不久,就因為感染天花過世,他的弟弟曼科・印卡・尤潘基,在皮薩羅的主持下,繼位成為印加帝國傀儡皇帝,還被西班牙人虐待。這種事情無論對曼科・印卡・尤潘基或是印加人來說都是很大的衝擊。

1536 年,曼科・印卡・尤潘基藉口前往聖谷舉行宗教儀式,逃出了庫斯科。他觀察到殖民者內部因利益衝突而潛藏許多矛盾。於是,他集結了一支軍隊,試圖利用西班牙人間的不合復國。印加軍據守薩克賽瓦曼堡壘,團團包圍庫斯科城。

然而,印加帝國內在的弱點卻在這場戰爭中一覽無遺。

首先,各支帕納卡各懷鬼胎,大家都想從這場戰爭中獲利。有些印加貴族選擇與西班牙人合作來對抗曼科・印卡・尤潘基。印加王族並非在團結的情況下對抗西班牙征服者的入侵。

其次,印加人也為了過去的霸權統治付出代價。他們在這兩百年間透過軍事征服,建立一個領土遼闊的帝國。這兩百年間被征服者的不服氣與反抗心,暫時被印加帝國的威勢所掩蓋,只好乖乖喝下象徵臣服的酒,並且繳納貢賦。但當西班牙征服者抵達並綁架了印加王后,印加帝國不穩定的貢賦體系分崩離析。印加帝國晚期的敵人卡尼亞爾人就是西班牙人的忠實支持者。

根據印加王族加西拉索在《印卡王室述評》的記載,曼科・印加・尤潘基的軍隊在庫斯科大廣場對峙,此時印加將軍從軍隊中站出來,大喊:"吾乃印加將軍,有誰敢跟我一戰!"(設計對白)。沒有西班牙人敢與他單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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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加王族加西拉索

卡尼亞爾人的首領契爾切站出來說:"那就讓我來吧!"(這是三國志中溫酒斬華雄的劇情吧!)雙方揮舞著短劍,兩人武藝高超,誰都無法馬上一擊必殺,這是一場漫長的決鬥(原來是張飛大戰馬超)。最後,契爾切發現印加勇士的一個破綻,把短劍刺進他的胸膛,大挫印加軍的銳氣(印加軍全體士氣下降)。

從上面的討論,可以看到印加帝國雖然強盛,但原始的統治技術讓印加帝國充滿破綻,西班牙的入侵更讓這些破綻直接一次業力引爆。在討論西班牙征服時印加時,除了我們熟知的槍炮、病菌與鋼鐵外,美洲原住民帝國的內在弱點,也是我們需要特別注意的面向。

聖谷與新印加帝國

就在圍城十月後,曼科・印卡・尤潘基眼見無法攻克庫斯科,死傷日益慘重,便退回庫斯科北方的奧揚泰坦博,繼續抵抗西班牙征服者。不過,奧揚泰坦博缺乏足夠的耕地,距離庫斯科也非常近,不利於抵抗西班牙人。1537 年,曼科・印卡・尤潘基決定撤退到更深山的比爾卡班巴,繼續反抗西班牙人的侵略。研究者將曼科・印卡・尤潘基建立的國家,稱為新印加國。

我之所以會寫到這段歷史,主要是因為在網上看到了日本所藏的《坤輿萬國全覽圖》。看看《坤輿萬國全覽圖》,我發現南美洲多了許多的"國"。例如"亞馬鑽國",很明顯就是在講亞馬遜;而"長人國",從《職方外紀》來看,應是智利一帶,敘事中充滿神秘的色彩。

更有趣的是"故私哥國",也就是庫斯科,為印加帝國過去的首都。難道,故私哥國就是新印加國嗎?《坤輿萬國全覽圖》是否留下了新印加國的蛛絲馬跡?

新印加國大致上於1572 年滅亡,《坤輿萬國全覽圖》是在1602 年於北京刻印,由李之藻出資刊行,中間有30 年的落差。將資訊傳播所需的時間考慮進去,地圖上的故私哥國應該就是新印加國,可惜我們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此事。而從《職方外紀》的描述來看,文獻中的“國”不一定是指國家,有時候是省份,有時候是總督區,所以故私哥國也不一定是一個國家,有可能是對西班牙秘魯總督區某個行政體系的誤解也不一定。

至於,什麼是新印加帝國呢?讓我們回到西班牙剛剛征服印加人的時代。

不少流求的書籍都會提到印加帝國在被西班牙人征服後,繼續躲到深山中抵抗,最後不知所蹤。1911 年,受僱於耶魯大學的賓漢三世,在烏魯邦巴河上游發現世界聞名馬丘比丘遺址;他主張馬丘比丘就是傳說中印加人抵抗西班牙人的最後一個堡壘。

今日,馬丘比丘已經成為世界聞名的觀光景點,不少人被最後堡壘的故事所吸引,前往馬丘比丘朝聖。但事實往往不是這樣。

馬丘比丘與奧揚泰坦伯都位於被印加人稱為聖谷的尤卡伊河谷,也就是曼科・印加・尤潘基藉口要進行宗教儀式的地區。根據研究,在印加帝國時期,尤伊卡河谷不屬於印加帝國的國家領土,而是印加王族的私人土地。在河谷中,印加王室修建許多休憩用的城市、聚落,而馬丘比丘就是其中一個王族的“度假村”。根據現在的研究,馬丘比丘最多容納750 人左右,且在宗教儀式或是王族沒有蒞臨的時期,居住人數更少。

秘魯的歷史學家也在十六世紀的文獻中發現比丘村的資料,並且推論這是第九任印加王帕查庫特克的私人領土。所謂最後的據點馬丘比丘,恐怕只是一場美麗的誤會。

那麼,曼科・印加・尤潘基所建立的新印加國,放棄奧揚泰坦博後,究竟在哪裡繼續抵抗呢?最後真的不知所蹤嗎?西班牙人有攻破這個最後的據點嗎?

其實,曼科・印加・尤潘基放棄奧揚泰坦博後,也離開了尤卡伊山谷,往更深山的比爾卡班巴去。對於西班牙人來說,比爾卡班巴不是什麼神秘的遺址,新印加國也不是什麼不知所蹤的抵抗勢力。

在新印加國成立的最初幾年,西班牙殖民當局一直與他們和平共處。當西班牙征服者內鬨時,曼科・印加・尤潘基還收容了失敗一方的殘部。曼科・印加・尤潘基死後,他的兒子塞裡・圖帕克繼位。西班牙殖民者與他達成協議,只要他離開比爾卡班巴,西班牙殖民當局會好好的照顧他。1560年,塞裡離開了比爾卡班巴。他受封為尤卡伊王子,印加帝國時期的聖谷則成為他的地產。自此之後,他再也沒有回到比爾卡班巴。

一本明代的地理書,如何描繪千里之外的印加帝國?

但是,這種被人掌握的人生,一定是不安全的。

1561 年,塞裡在庫斯科因不明原因死亡,他的弟弟蒂圖・庫西・尤基潘在比爾卡班巴繼續抵抗西班牙人。蒂圖同樣與西班牙人達成協議,他甚至在比爾卡班巴受洗成為天主教徒。同時,傳教士也住在比爾卡班巴中。

從這些歷史來看,西班牙人絕對知道這群“最後的印加人”在哪裡,也一直試圖與他們談判。所以,他們絕不是一群不知所蹤的最後印加人。

蒂圖・庫西・尤基潘過世後,他的弟弟,同時也是新印加國的最後一任君主圖帕克・阿馬魯在位時,著名的秘魯總督托萊多以印加人殺死外交使節為理由,決定以武力攻打比爾卡班巴。遠征隊的前鋒是耶穌會創始人羅耀拉的姪子,除了西班牙軍人以外,還有2000 名印地安人隨行,其中1500 人是印加人,500 人是與西班牙人友好的印地安人,包含前面提到的卡尼亞爾人與首領契爾切。

遠征隊發揮火炮的威力,很快地攻進比爾卡班巴,圖帕克・阿馬魯則遁入叢林中。幾天後,他不幸被西班牙追兵追上,被押解到庫斯科、送上了斷頭臺。據說,現場的印加民眾看到阿馬魯被送上斷頭臺,悲痛萬分。阿馬魯對著民眾說:“大地母親見證我的敵人們如何使我流血。”1572 年9 月24 日,印加帝國正式滅亡。

從以上的故事來看,我們知道在征服新印加國的過程中,不存在失落的反抗基地、不知所蹤的印加王等。事實上,當時的西班牙人都知道反抗基地的位置。只不過在新印加國滅亡的兩百年間,大家已經淡忘此事,使得歐美的探險家必須“重新尋找最後的反抗基地”。

謎樣的亞老哥人

近有一大國,名亞老歌,人強毅果敢,善用弓矢及鐵杵。不立文字,一切政教號令,皆口傳說,辨論極精,聞者最易感動。凡出兵時,大將戒諭兵士不過數言,無不感激流涕,願效死者,他談論皆如此。

正當我讀完《職方外紀》中孛露的相關記載,忽然眼角瞄到這群奇特的亞老哥人。這是大使從來沒有聽過的一群原住民,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先去翻閱《職方外紀》的校釋,註解寫到亞老哥人就是今日的阿根廷。

事實上,阿根廷是南美洲中比較晚被殖民的。“阿根廷”一詞誕生,首見於1602 年的文學作品。《職方外紀》以後的文獻寫到阿根廷,多半以銀國或拉巴他國稱呼。所以,如果說亞老哥是阿根廷,恐怕有些牽強。

那麼,亞老哥人究竟是誰呢?

印加皇族後裔印加・加西拉索・德拉維加著的《印卡王室述評》裡面提到一段故事。西元1553 年,新任命的智利總督巴爾迪維亞率軍南征,抵達今日智利中南部,這裡是一群被稱為阿勞坎人的地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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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加・加西拉索・德拉維加著的《印卡王室述評》

咦!阿勞坎人怎麼跟亞老哥人的發音如此相像。

德拉維加繼續說,西班牙騎兵當時在美洲所向披靡,印加人都對這種可以騎的駱馬敬畏萬分。巴爾迪維亞本來以為只要帶著150 名騎兵,就可輕易征服阿勞坎人。阿勞坎人召集不滿採礦徭役的部族,共12000 人左右參與戰鬥。戰鬥一開始,騎兵的衝殺與嘶鳴便帶給阿勞坎人很深的視覺與聽覺震撼。雙方接戰後,阿勞坎人死傷慘重,退到山坡上與西班牙人對峙。

這時,阿勞坎人居住的內陸地區,有一名賦閒在家的年老將軍,聽聞西班牙騎兵以寡擊眾的消息,便親身前往戰場,想要看看騎兵是什麼東西,怎麼有辦法讓大家嚇破膽。

老將軍先看看地勢,又轉頭問問參與戰爭的年輕人:西班牙人是月亮神還是太陽神啊?他們要不要吃東西?他們與戰馬跟你們一樣是血肉之軀還是鋼鐵鑄造的啊?年輕人回答他:“西班牙人跟我們的身體結構都一樣。”老將軍一聽,說到:

“那好吧!你們現在都去休息,明天我們再看看誰是真正的好漢?是他們還是我們!”

翌日,老將軍親自披掛上陣,印地安人被昨天一番話激勵後,整個士氣上升。打著鼓,狂喊亂叫,要西班牙人出來面對(?)老將軍將阿勞坎人分成13 支梯隊,每支梯隊1000人。老將軍眼看西班牙人真的出來面對了,就對第一梯隊的戰士說:

“兄弟們!衝上去與西班牙人廝殺吧!我不要求一定要打敗他們,但要為你們的祖國盡最大的努力。如果抵擋不著,就逃回來,我會即時增援你們。”

於是,戰爭陷入一場消耗戰的局面,一波一波的阿勞坎人向僅有150人的西班牙騎兵衝鋒。最後,阿勞坎人擊敗了西班牙入侵者,也處決了智利總督巴爾迪維亞。

德拉維加的記載與《職方外紀》的描述相當類似,出征之前“大將戒諭兵士不過數言,無不感激流涕,願效死者”。在此,大使不是要說《職方外紀》是參考自《印卡王室述評》。《印卡皇室述評》中提到,阿勞坎人在1533 年的騷亂對殖民美洲來說是一件大事。總督被俘處決,更是殖民以來前所未聞的事情。阿勞坎人抵抗西班牙入侵、維持獨立地位的事蹟可能就此流傳,故事輾轉透過傳教士,流傳到明朝,阿勞坎人成為《職方外紀》中,擅長雄辯、演說的亞老哥人。

從上面的證據與現象,大使認為亞老哥人並非阿根廷人,而是今天智利中南部的阿勞坎人。隨著大使翻閱相關資料,我一頭栽進阿勞坎人五百年的反抗史中。

阿勞坎人:一段五百年的反抗史

阿勞坎人居住在今天智利的中南部與阿根廷的西南部,主要集中在阿勞卡尼亞地區。這是一片夾於伊塔塔河與托爾滕河之間的肥沃土地。阿勞坎人有三個分支,分別是皮孔契人、馬普切人與惠裡契人。他們居住的土地適合農耕,當西班牙人抵達時,大約有50 到150 萬的人口。

在阿勞坎人五百年的反抗史中,首先遇到的強權是印加帝國。

當圖帕克・印加・尤潘基在位時,在安第斯山區、秘魯沿海地區幾乎無人能與印加軍隊為敵。印加王派遣將軍辛奇魯加率領五萬印加軍南征,一路征服今日智利北部的地區,推進到阿勞坎人居住的馬烏萊河谷地區。印加人把這群阿勞坎人稱作“普魯毛加”,意思是“野人”。

印加大軍與阿勞坎人聯軍隔著馬烏萊河對峙。印加人本來想先用勸降的方式,兵不血刃地征服阿勞坎人,豈料馬普切人拒絕。五萬印加大軍遂發起進攻,阿勞坎人奮勇抵抗,浴血奮戰。印加軍隊始終無法取得優勢,這對戰無不勝的印加軍隊來說,可說是非常少見的情形。眼見戰局不順,圖帕克・印加・尤潘基下令撤退,雙方約定以馬烏萊河為界。

這只是阿勞坎人五百年抵抗史的第一場大戰。當大使追尋阿勞坎人的抵抗歷史時,晚清魏源編纂的《海國圖志》其中有段話吸引我的目光:

千有五百三十八年〈(明嘉靖十七年)〉,有比特羅底、哇爾底威阿始據為國,與土人爭戰十年,千有五百五十年〈(明嘉靖二十九年)〉,始奪得智利大半之地,遂於濱海設立諸部落。惟有阿勞果部落不服,率兵往侵,屢歲不克,反致兵敗被擒。

阿勞果人不就是阿勞坎人嗎?也就是《職方外紀》的亞老哥人?從明末的《職方外紀》一直到晚清的《海國圖志》,阿勞坎人一直沒有離開中國人的世界地理知識。

這段記載,正是在講前段提到的1553 年阿勞坎人反抗西班牙入侵的歷史。大使比對了文獻,這段應該是抄錄自林則徐編纂的《四洲志》,網路句讀的版本由於對美洲史地不瞭解,因此有些錯誤。例如,“有比特羅底、哇爾底威阿始據為國”實則不是兩人,而是第一任智利總督佩德羅・德・巴爾迪維亞的全名。比特羅底就是Pedro de,哇爾底威阿則是Valdivia 的音譯。這句說的應該是“有比特羅・底・哇爾底威阿始據其國”。根據目前所知的西班牙殖民南美洲歷史,1549 年,巴爾迪維亞擔任智利總督,並且開始征服智利中南部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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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任智利總督佩德羅・德・巴爾迪維亞

圖卡佩爾戰役

還記得老將軍的故事嗎?這段從《印卡王室述評》流傳的事蹟,與林則徐《四洲志》講到“惟有阿勞果部落不服,率兵往侵,屢歲不克,反致兵敗被擒。”都是在說圖卡佩爾戰役。

其實,老將軍的故事原型應該是考波利坎(意思是擦亮的燧石)與科洛科洛(意思是南美草原貓)兩人的合體。考波利坎的家族可能是阿勞坎人中的軍事家族,科洛科洛則是一名年老的酋長。考波利坎在圖卡佩爾戰役中擔任軍事領袖,據守高地,將軍隊分為幾個梯隊衝鋒,消耗西班牙人的騎兵與印地安人後備軍。

根據《印卡皇室述評》,巴爾迪維亞意識到戰局不利,想要撤退到隘口,利用地形以寡擊眾。但身邊的印地安僕從──也是阿勞坎人的勞塔魯叛變,向阿勞坎人通風報信。老將軍派遣梯隊阻擊,活捉了巴爾迪維亞。

勞塔魯可能就是其它文獻提到的Leftraru,意思是“迅捷的長腿鷹”。同時,勞塔魯也不是在圖卡佩爾戰役中叛變,他在戰役之前就從巴爾迪維亞身邊逃走,利用在西班牙軍中學到的軍事知識,幫助阿勞坎人對抗騎兵,並且組織軍隊與訓練新戰術。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印卡皇室述評》中的老將軍事蹟,實際上是許多阿勞坎人首領的集合體。同時,我們也難以料想從明末到晚清的中國地理書,居然留下這段可歌可泣、今人卻已不太瞭解的歷史。

圖卡佩爾戰役的失敗震驚了整個南美殖民地,而這只是往後長期反抗史的開端。阿勞坎人一直以軍事武力對抗西班牙征服者,西班牙人從未完全征服過此區域。這也就是林則徐《四洲志》說的:“自後呂宋雖常設計,欲服阿勞果之人,終不能得。除阿勞果以外,智利之地俱歸呂宋矣”。

從1553 年到十八世紀結束之前,阿勞坎人頻繁的起義,堪比清代流求三年一小亂,五年一大反。進入十七世紀之後,在路易斯・德・巴爾迪維亞神父的建議下,西班牙人採取建築堡壘進逼的防禦性戰術。是的!歷史就是這麼巧合,這位神父的名字與被阿勞坎人打敗的總督巴爾迪維亞一樣。但是,這個巴爾迪維亞提出的戰術卻是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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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權律師奧雷利耶-安託萬

西班牙人沿著他們與阿勞坎人約定的邊界修築一系列的堡壘,並且採用外交與傳教的手段,試圖瓦解阿勞坎人。期間,雙方依然不時有衝突。這個僵持的局面,一路維持到十九世紀。

1810 年左右,智利人受到拿破崙席捲歐洲的影響,決心獨立,西班牙自秘魯遣兵攻擊起義的軍隊。智利軍大敗,求援於大家國中歷史課本學過的聖馬丁。一部分阿勞坎人與西班牙人合作,一部分阿勞坎人則加入智利軍與聖馬丁一起對抗他們的老敵人西班牙。

獨立之後,智利政府並沒有念及舊情,他們決心將阿勞坎人生活的區域納入統治。1861 年到1883 年,智利軍挾強大軍力進逼阿勞卡尼亞。阿勞坎人無法抵抗,最終政府將他們遷移到保留區中,如同多數西方的原住民保留區一樣,阿勞坎人在保留區中過著貧困的生活。

但是,故事還沒有結束。1860 年,一名法國的民權律師奧雷利耶-安託萬造訪這個區域。他相當同情當地阿勞坎人的處境,阿勞坎人領袖便戲劇性地擁立圖龍為他們的國王。於是,他們建立了一個不被承認的國家──阿勞坎尼亞與巴塔哥尼亞王國。

阿勞坎尼亞與巴塔哥尼亞王國擁有國旗、鑄造貨幣,但是不被國際所承認。奧雷利耶-安託萬也被智利政府關進牢房。雖然如此,阿勞坎尼亞與巴塔哥尼亞王國的王位還是一路傳下去,一直到今日。

一本明代的地理書,如何描繪千里之外的印加帝國?

阿勞坎尼亞與巴塔哥尼亞王國的國旗

2018 年,當前的阿勞坎尼亞與巴塔哥尼亞王國的“國王”Frédéric Rodriguez-Luz 繼位。王國的官方宣稱他們關心阿勞坎人的遭遇,並且試圖協助他們得到該有的補償與尊重。但是,實際的效果如何,大使也不得而知。

今日,阿勞坎人面對全球化的挑戰,組織原住民運動以爭取自己的權益。過去父祖輩只能使用武力對抗入侵,而當今阿勞坎人所面對的挑戰,絲毫不遜於先祖們,他們面對國家政策的壓迫。今日,他們採取和平、法律、社會運動的手段,繼續反抗、發聲。雖然2017年,智利總統為過去壓迫阿勞坎人的政策道歉。隔年卻旋即因為一個阿勞坎人無端死於警察之手,在首都聖地牙哥爆發激烈的抗爭。一直到今天,直到今天,阿勞坎人還沒有得到他們希望的正義與補償。希望他們不要再經歷下一個五百年的反抗,才能得到民族的復興與遲來的正義。

一切起於〈坤輿萬國全圖〉

這是一篇失控的文章,起因只是我在網上看到日本所藏的〈坤輿萬國全圖〉。回到書桌前,我的思緒不斷圍著地圖旋轉,想要知道明末的中國人到底可以看到哪些有關中南美洲古文明的信息。讀《職方外紀》後,大使發現明朝人知道的可能遠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多。同時,這也是世界歷史交匯下所產生的結果。地理探險知識隨著傳教士來到東亞而進入中國,有些當時傳播的知識,我們基於後見之明,知道是信息接收的落差或是誤解。例如,阿茲特克人被征服的過程、印加帝國被西班牙人征服的過程。

這當中也有我們今日已經不太知曉、不太重視的歷史,例如阿勞坎人的故事。無論在明初的《職方外紀》或是晚清林則徐的《四洲志》都提及阿勞坎人反抗西班牙人的歷史。但今日聽過阿勞坎人的人,恐怕是鳳毛麟角。

藉由這次機會,探索一下阿勞坎人五百年的反抗史,從印加時代一直到今時今日。有時候,歷史就是這麼有趣,故事藏在我們唾手可得,卻又不太清楚的地方。故事也可以從久遠以前開始說,說到今日生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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