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天 柱

问 谷


问,天  柱


谷壁上能听见清泠的流水声了,啊,这幽深的天柱之谷。向下,再向下,我选择了那些已被常人忘却的路径,只因为我知道:只有在这充溢黑暗又开满花朵的深谷里,我才能读到天柱山的另一种风情、另一种品格和另一种思想。山是有思想的,也是有品格的,更是有风情的。只是我们不能全然读到,我们往往选择了那些相对平坦与风景不断的路径,而事实上,我们更应该在这清幽的谷底,来一一打开这山在黑暗中所藏下的秘密。现在,我就沿着一方仅可通过身体的窄门,进入了石谷。一阵清幽的风,甚至有些许的冷意,从我看不见的石隙中吹过来。我似乎闻到了亿万年的石的气息,闻到了一座山成长的气息,闻到了那些早被谷中的流水与绝壁上的苔藓收藏了的所有的人事的气息。

每一个进入谷中的人,一定都是与这谷有缘的人。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行走,也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相逢。我的手在黑暗中摸到了一块潮湿的石头,长长的,如同石柱。再往下,又仿佛是那正在幽冥中开放着的花朵。早年,我曾在江南的溶洞里,一一沉醉于那些时光凝结的花、动物与故事。而此刻,我正在想像着天柱在雄伟的隆起时,他伟岸之身,是怎样将沧海桑田,变成了满藏秘密的深谷?而那些在谷壁上流动的水、那些在谷中稍微有一点的光亮中静静守着的植物,还有那些夜行动物们留下的足迹,甚至包括我刚刚通过时所能暂时存留的脚印,,或许都被这谷收藏了。谷就是一个伟大的收藏者,他的不言不语,恰恰是万种风情的萦绕;他的沉静自守,恰恰是他通透一切的缜密;而他的深邃幽久,则恰恰是他贯穿时光的思考……

沿着谷底本不是路的路,慢慢地往前。忽尔是头顶上迎接着清泠的水滴;忽尔是脚底下浸润了沧桑的石苔;手一伸,或许就是一脉上亿年前的关于造山的消息;再一伸,那就是大地在黑暗中所能传递的最原始也最亲切的心跳了。

走着,爬着,谷与人渐渐地融成了一体。一瞬间,不知谁为谷,也不知谁为我了。在天柱山的亘古里,这谷,这人,都不过是一枚芥子。但是,毕竟来过了,毕竟在这谷中,与那些幽闭的花朵相亲,与那些隐居的石苔相触,与那些澄澈的流水相近。

问谷,而问从何来?

问在心里。天柱之谷,大地之心也!

问 石

问,天  柱

满川的云雾一下子散了,散的速度,竟然超出了我的思想。我还正在愣神间,那高大的石,伟岸的石,挺立的石,永恒的石,就直直地冲了过来。天地有大美,这便是大美吧!充满张力的美,充满野性的美,充满神奇的美,充满造化的美。好一座天柱!这巨大的石,立即将我卑微的思想提携着。他在升腾,他在旋转,他在亿万年不绝的岁月长河里,成长着力、美与不朽!

问石。我闭上眼,石在幻化。

是莲花,是极柱,是大地的桅杆,是天地间的爱与相拥。

二十年前,我曾在这巨石之前放歌。那时我是年轻的,是张扬的,是豪放的,是无所顾忌的。而现在,二十年后,我再来。石依然是那石,而我已非我。苍老,忧郁,内敛,和榛莽般的缚束,使我不再放歌,只是沉默。面对这天地大美,除了沉默,还能有什么言语?还能有什么期待?又还能有什么能够宣扬?山川无言,只因为山川经历了太多。我们无法剥开它,只是仰望。仰望也是一种美德,唯其无言,则更显示了肃穆和庄严。

其实,除了天柱这大美之石,我想问的还有很多。双乳石,有多少你曾哺育过的孩子正在忆念你?那忆念中一定有清甜,一定有甘美,一定有露水般的清澈与回味。而那高耸的飞来石,我最想知道的是你的最初。亿万年前,你义无反顾地飞来,是守着天柱的约会?还是这满山的花草的爱情?或许都是,或许又都不是。你只是在这里小憩,将来说不定哪一天,你又径自飞去。天地万物的造化,岂是我辈能懂?虽然问,也不过是轻声地叩击。石是前身,也必将是来世。

阳元石。阴元石。大美阴阳,在这座天柱山上,石化成了默然地相守。我愿意相信这石之后的故事,相信藉着这满山的云雾,阴阳交汇,风生水起。我愿意相信在我们所不能到达的地方,在我们所不能想像的神秘中,阴阳外化成了我们所能见到的一切。

那么,我是否能看到他们最让人心动的那一瞬?

停下来,停下来。在天柱的石林间,停下来,让思想开始慢,再慢。然后我就成了一支笔,对着笔架石的空灵,对着那些石隙间生长出来的年年不绝的青草,慢成了一棵石林间矮小却涵蕴着无垠岁月的松……

问 禅


问,天  柱

当年,十四岁的小沙弥道信,竹杖芒鞋,跋山涉水,来到天柱山脚下的三祖寺,向僧璨大师问禅。公元592年,也因之成为禅宗历史上重要的一年。其实道信和大师的对话十分简单,只有四句。道信说:“愿和尚慈悲,乞与解脱法门。”

大师道:“谁缚汝?”

道信答:“无人缚?”

大师复道:“何更求解脱乎?”

大师这两个连问,一下子将道信推到了直指人心的境地,由是乎,便“见性成佛”了。道信顿悟,佛即是心,心即是佛,“心宗”之理念遂如万斛之水,涌地而出。二十来岁时, 我第一次到三祖寺,面对“解缚”之石,心思茫然,不知所云。我只听见了山上的松涛,只看见了寺里的青灯,却无法懂得那松涛之后渐次平静的自然,无法知晓那青灯之侧渐次自由的心灵。

如今,我再来,再看;字已非字,石已非石。字为禅,石为禅,万物皆为禅。

我还能问什么呢?

想起王荆公两次到天柱的心境,其实就是禅之境。三十来岁时,他在舒州任上,心怀大才而不得用,刻诗于石壁:水泠泠而北出,山靡靡以傍围;欲穷源而不得,竟怅望以空归。此心此境,正如当年初问禅时的道信,是在求解缚。可是,人心之缚,谁能解得?正如大师所言:谁缚汝?不过是自缚罢了。既是自缚,除了自己,谁又能解?

而事实上,在往后的岁月中,王荆公出将入相,政治上渐成气候;再后来,致仕归隐,心境自然也随之释然。他便再次于石壁上刻诗:水无心而宛转,山有色而环围;穷幽深而不尽,坐石上以忘归。两首诗,便是一次蝉蜕的过程。便是一次大喜悦,也便是一次大清明。

行走于山谷流泉之间,每一片叶子都静立着,每一匹溪水都静流着,每一片石头都静悟着。我问他们:何以解忧?而一回首,两岸的青山,那些早已深藏在历史浩瀚中的先贤们,包括僧璨大师,道信,包括王荆公,苏轼,黄庭坚,也包括这些石壁上留着诗文的无名者……都远去了。生命只是一次经过,而能在三祖这禅风佛雨中洗礼或者参悟,那或许就是一次最大的缘了。

缘起之时,问禅。

大师道:“禅即为尔心。”

而此时,流霞万道,山花正开。(文丨洪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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