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散文:過 年


肖復興散文:過 年

一年越來越近了,縱使如今年味變淡,人們還是期待著過年,畢竟這是一年裡最大的一個節。舊時風俗,進了臘八,就算是過年。這時候,無論貧富,各家都要開始辦年貨了。採辦年貨的內容中,有一項是買春聯和年畫,過年時張貼在自家的門口和牆上,即使沒有新桃換舊符的傳統意義,紅紅火火的,也多少添個過年的喜興。

老北京過年之前,買副春聯,買張年畫,是講究的。春聯,不能如現在一樣都是印刷品,必須要真槍真刀用毛筆和墨來寫。《京都風俗志》中說:“預先貼報‘書春墨莊’‘借紙學書’‘點染年華’之類”以招攬買者。當然,用紙不一,以應對不同需求。舊時竹枝詞唱道:“西單東四畫棚前,處處張羅寫春聯。”曾是年前很長一段時間的盛景。

春聯,除寺廟用黃紙,其餘都用紅紙。那時紅紙有順紅、梅紅、木紅、誅箋、萬年紅等多種之分,如同穿衣的布料一樣多種多樣的講究。舊時有俗語名叫作:大凍十天,必有剩錢。說的是站在臘月的寒風裡寫春聯,雖掙不了大錢,還是多少有些收入的。

這句俗語中說的十天,是有歷史原因的,那時候,賣春聯和年畫的,都是在臘月十五開張,一直賣到臘月二十四收市。因為這時候是舊時王府封印之時。如今京戲舞臺上有封箱之說,都是從這個傳統而來。賣春聯和賣年畫的,依就的也是這個傳統。

臘月十五,賣年畫的出動了,比賣春聯的還熱鬧。因為賣春聯的必要站在那兒寫,買年貨的可以走街串巷。蔡省吾先生的《一歲貨聲》中,專門介紹這些賣年畫的人是“以葦箔夾之肩負。”當然,更吸引人的是在街頭搭起的年畫棚,一張張年畫張貼在畫棚的秫秸上,人們既可以挑選,也可以參觀欣賞。那裡便成了一個個小小的展覽會,常是人頭攢動。

當然,畫棚裡,既賣年畫,也賣春聯,還賣門神和吊錢兒。這樣的吊錢兒,是一種古老的民俗,圖招財進寶的吉利,是掛在窗前和門楣上的,一般是過了正月初五要用竹竿挑掉。清時有詩:“先貼門箋後掛錢,灑金紅紙寫春聯。”是要在年前將掛吊錢兒和貼春聯一氣呵成來完成的。

這樣的吊錢如今在天津還有,北京已經漸漸淡化了。《一歲貨聲》中,有一段專門介紹畫棚裡賣貨吆喝的熱鬧勁兒:“街門對,屋門對,買橫批,饒喜字。揭門神,請灶王,掛錢兒,鬧幾張。買的買,捎的捎,都是好紙好顏料。東一張,西一張,貼在屋裡亮堂堂……”

那時候,所賣的年畫,大多數是來自天津楊柳青,粉連紙上,木版著色。《京都風俗志》中介紹年畫上的內容:“早年戲劇外,叢畫中多有趣者,如雪景圖、圍景、漁家樂、桃花源、鄉村景、慶樂豐年、他騎駿馬我騎驢之類皆是也。”民俗和鄉土氣息很濃,接地氣,自然受大眾歡迎。

我小的時候,這樣的畫棚還有,一般在天橋一帶。賣這樣年畫的也還有。那時,我家常買的是胖乎乎的娃娃懷裡抱著一條大鯉魚,鯉魚上片片的魚鱗都清晰閃光,圖的是“年年有餘”的吉利。後來,畫棚漸漸消失了,買年畫要到新華書店,那裡賣的都是彩色膠版印刷品,顏色更鮮豔,內容更現代,楊柳青的年畫漸漸失寵。記得很清楚,我家曾經買過一張哈瓊文畫的年畫:一位穿著黑色旗袍的年輕母親,肩膀上馱著一個穿著藍色裙子的小姑娘。小姑娘的手裡高舉著一朵很小很小的小紅花,向著天安門歡呼。母女四周簇擁著的是一片玫瑰紫色花的海洋。在那個時代,年畫上出現的人物,很少能見到有這樣面容清秀、身材玲瓏的女人,比老式月份牌上的女人還要漂亮。這張漂亮的年畫,貼在我家牆上好幾年,一直捨不得摘下。

如今,大多人住進樓房,過年的時候,常常還能看到門前貼有春聯,儘管都是千篇一律印刷體的了。但是,基本上已經看不到在家裡牆上張貼年畫的了。有一陣子,流行過印著花花綠綠美女或風景的掛曆;這一兩年,又開始時興印有各種圖案的所謂手賬,類似過去的日曆或月份牌,但要奢華許多。也許是年老守舊,我不大喜歡這樣的玩意兒,還是更鐘情過去的年畫。

如今,北京人過年,講究逛廟會。廠甸廟會是最熱鬧的一個去處,這個傳統一直延續至今。儘管如今廟會的內容已經千變萬化,但其中一個重要的內容沒變,便是賣大串的糖葫蘆。糖葫蘆,入冬後一直能賣到開春,並不新鮮。但要想買這樣四五尺長的大串糖葫蘆,必要等到春節,到廠甸去。

對山裡紅而言,藉助於冰糖(必須是冰糖,不能是白砂糖,那樣會綿軟,不脆,也不亮)的外力作用,是一次整容,是一次華麗的轉身。到了過年的時候,再一次拉長了腰身,長成了大長腿,成了明星。

民國竹枝詞說:“正月元旦逛廠甸,紅男綠女擠一塊,山楂穿在樹條上,丈八葫蘆買一串。”春節期間逛廠甸,一般的孩子都要買一長串糖葫蘆,頂端插一面彩色小旗,迎風招展,扛在肩頭,比自己的身子都高出一截,永遠是老北京過年壯觀的風景。

我小時候,過年當然免不了要到廠甸買這樣一長串糖葫蘆,我父親則要我幫他去買金糕。這是用山裡紅去核熬爛冷凝而成的一種小吃,是山裡紅的另一種變身。這東西以前叫做山楂糕,是民間的一種小吃,後來慈禧太后好這一口,賜名為金糕,意思是金貴,不可多得。因是貢品而搖身一變成了老北京人過年送禮匣子裡的一項內容。清時很是走俏,曾專有竹枝詞詠歎:“南楂不與北楂同,妙制金糕屬匯豐。色比胭脂甜如蜜,鮮醒消食有兼功。”

這裡說的匯豐,指的是當時有名的匯豐齋,我小時候已經沒有了,但離我家很近的鮮魚口,另一家專賣金糕的老店泰興號還在。就是泰興號當年給慈禧太后進貢的山楂糕,慈禧太后為它命名金糕,還送了一塊“泰興號金糕張”的匾(泰興號的老闆姓張)。泰興號在鮮魚口一直挺立到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到我上中學的時候止。

過去,老北京原來有一道有名的涼菜,用黃瓜絲、梨絲和金糕絲撒上白糖拌,能夠在冬天裡吃出夏天香瓜的味兒來。所以,這道涼菜叫做“賽香瓜”。那時候,黃瓜和梨在過年的時候尤其顯得金貴。我家退而求其次,年前,父親讓我去金糕張那裡買金糕,切成條拌白菜心或蘿蔔絲當涼菜,雖然吃不出香瓜的味兒來,卻也格外爽口。金糕張店鋪不大,金糕一整塊放在玻璃櫃裡,用一把細長的刀子切,上秤稱好,再用一層薄薄的江米紙包好。江米紙半透明,裡面的胭脂色的山楂糕朦朦朧朧,如同半隱半現的睡美人,饞得我沒有等回到家,站在街頭,迎著寒風,就已經把江米紙舔破了。

年前,除了買金糕,拌好涼菜,等待著年夜飯上桌時候吃,我父親還有一個講究,便是一定要在年三十這一天的黃昏時分,等著買荸薺。那是街上最清靜的時候。店鋪早打烊關門,衚衕裡幾乎見不到人影,只有走進大小院裡,才能夠聽到乒乒乓乓在案板上剁餃子餡的聲音,從各家裡傳出來,你應我和似的,嘈嘈切切錯雜彈,像是過年的序曲。

就在這時候,衚衕裡會傳來一聲聲“買荸薺嘍!買荸薺嘍”的叫喊。這時候,各家的大人一般都會自己走出家門,來到衚衕裡,招呼賣荸薺的:“買點兒荸薺!”賣荸薺的會問:“買荸薺喲?”大人們會答:“對,荸薺!”賣荸薺的再問:“年貨都備齊了?”大人們會答:“備齊啦!備齊啦!”然後彼此笑笑,點頭稱喏,算是提前拜了年。

荸薺,就是取這個“備齊”之意。那時候,賣荸薺的,就是專門來賺這份錢的;買荸薺的,就是圖這個荸薺的諧音,圖這個吉利的。賣荸薺一般分生荸薺和熟荸薺兩種,都很便宜。那年月,冬天裡沒有什麼水果,就把荸薺當成了水果,特別是生荸薺,脆生生,水靈靈,有點兒滋味呢。

如今,這樣的聲音,只存活在老人的記憶裡,或在發黃的書頁間。前輩作家翁偶虹先生在《北京話舊》一書中,便有這樣的記載:“除夕黃昏時叫賣‘荸薺’之聲,過春節並不需要吃荸薺,取‘荸薺’是‘畢齊’的諧音,表示自己的年貨已然畢齊。”只是和我小時候的記憶稍有區別,我父親說是“備齊”的意思,相比較“畢齊”,我覺得父親的解釋更大眾化。

無論過去還是現在,無論富貴人家還是平民百姓,過年的餃子,從來都必須要吃的。在我人生七十餘年的春節裡,最難忘的餃子有兩回。

五十年前,我在北大荒,過年的時候,請不下假來,回不了北京。家裡只剩下父母兩個孤苦伶仃的老人。天遠地遠,心裡不得勁兒,又萬般無奈。沒有想到,就在這一年的年三十的黃昏,我的三個中學同學,一個拿著麵粉,一個拿著肉餡,一個拿著韭菜(要知道,那時候糧食定量,肉要肉票,春節前的韭菜金貴得很呀),來到我家,和我的父母一起包了一頓餃子。他們替我這個不能盡孝的兒子,和我孤獨的父母過了一個難忘的年。面飛花,餡噴香,蓋簾上,碼好的一圈圈餃子,圍成一個漂亮的花環;下進滾沸的鍋裡,像一尾尾遊動的小銀魚;蒸騰的熱氣,把我家小屋託浮起來,幻化成一幅別樣的年畫,定格在那個難忘的歲月裡。

父親給我寫來了一封信,他以剋制的心情,告訴我那個情景。我能想象得出來,他和母親感到欣慰,三個僅僅是兒子的同學,為了陪他們老兩口過年,犧牲了和自己父母的團聚。那是他們老兩口一輩子過年吃的一頓最滋味別具的餃子了。

還是在北大荒,我在當時被抽調到兵團的六師師部宣傳隊,想在年三十晚上趕回到我在的大興島二連,就可以不耽誤餃子。誰想到年三十天沒亮就把我凍醒了,偌大的宿舍,同伴都早回各自的連隊過年,就我一人,以為屋子太曠,要不就是爐子滅了。起來一看,爐子裡的火燒得挺好,往窗外一瞧,才知道大雪封門,颳起了大煙泡,難怪再旺的爐火也擋不住寒氣逼人。我心想糟了,這麼大的雪,去大興島的車還能開嗎?但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去了汽車站。那裡的人抱著火爐子正在喝小酒,頭也沒抬,說:“看看,水箱都凍成冰坨了!”

我的心一下子也凍成了冰坨。師部的食堂都關了張,大師傅們都早早回家過年了,連商店和小賣部都已經關門,命中註定,別說年夜飯沒有了,就是想買個罐頭都不行,只好餓肚子了。

大煙泡從年三十刮到了年初一早晨,也沒見有停一下的意思,我一宿沒有睡好覺,大年初一,早早就醒了,望著窗外依然寒風呼嘯,大雪紛飛,百無聊賴,肚子又空,想家的感覺襲上心頭,異常的感傷起來。我一直偎在被窩裡,遲遲的不肯起來,睜著眼,或閉著眼,胡思亂想。

九、十點鐘的時候,忽然聽到咚咚的敲門聲,然後是大聲呼叫我名字的聲音。由於大煙泡颳得很兇,那聲音被撕成了碎片,斷斷續續,像是在夢中,不那麼真實。但仔細聽,確實是敲門聲和叫我名字的聲音。我非常奇怪,會是誰呢?滿懷狐疑,我披上棉大衣,跳下了熱乎乎的暖炕,跑到門口,掀開厚厚的棉門簾,打開了門。嚇了我一跳,站在大門口的人,渾身是厚厚的雪,簡直是個雪人。我根本沒有認出他來。等他走進屋來,摘下大狗皮帽子,抖落下一身的雪,我才看清是我們大興島二連的木匠趙溫。天呀,他是怎麼來的?這麼冷的天,這麼大的雪,莫非他是從天而降不成?

我肯定是睜大了一雙驚奇的眼睛,瞪得他笑了,對我說:“趕緊拿個盆來!”我這才發現,他帶來了一個大飯盒,打開一看,是餃子,個個凍成了梆梆硬的坨坨。他笑著說道:“可惜過七星河的時候,雪滑跌了一跤,飯盒撒了,撿了半天,餃子還是少了好多,都掉進雪坑裡了。湊合吃吧!”

我立刻愣在那兒,望著一堆餃子,半天沒說出話來。我知道,他是見我年三十沒有回隊,專門給我送餃子來的。如果是平時,這也許算不上什麼,可這是什麼天氣呀!他得多早就要起身,沒有車,三十里的路,他得一步步跋涉在沒膝深的雪窩裡,他得一步步走過冰滑雪滑的七星河呀。他說得輕巧,過河時候摔了一跤,我卻知道他是條老寒腿,並不那麼利落呀。我很難想象,一個拖著老寒腿的人,冒著那麼大的風雪,一個人走過七星河,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以至事過多年之後,一想起那樣的情景,都會讓我無法不感動。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我和趙溫用那隻盆底有朵大大牡丹花的洗臉盆煮餃子。餃子煮熟了,漂在滾沸的水面上,被盛開的牡丹花托起。

那天的黃昏,雪說停就停了。我和趙溫回大興島,走到七星河上,一片白雪茫茫,直晃眼睛。不知從哪兒突然飛來一群像麻雀大的小鳥,在我們的面前飛起飛落。它們渾身的羽毛和雪一樣是白色的,落在河面上,和雪渾然一體,分不出彼此;飛起來,像揚起一陣紛紛的雪花,晶晶亮亮,在夕陽金色的餘暉映照下,分外迷人。我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奇怪的鳥,這麼漂亮的鳥。

趙溫告訴我:當地人管這種鳥叫雪雀,它們喜歡在大雪後飛出來。

我對趙溫說:這真是我們今年過年的吉祥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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