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孟姜女哭長城?其實她哭倒長城後,還有一個小故事

小說:孟姜女哭長城?其實她哭倒長城後,還有一個小故事

第三種說法與前兩種又有不同。這種說法與孟姜女哭長城那個故事有點兒聯繫。在講第三種說法之前,爺爺告訴我說,孟姜女並不姓孟,“孟”為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大的意思;“姜”才是其姓氏。“孟姜女”實際的意思是“姜家的大女兒”。

秦朝秦始皇建長城的時候,孟姜女的丈夫也被抓去了。到了寒冬的時候,孟姜女給她的丈夫範喜良送寒衣。她翻山越嶺吃盡了苦頭才到了長城。可是一問修築長城的工人,才知範喜良早在她來之前就死了。她的丈夫是修長城累死的,身屍和石頭一起埋進長城裡了。孟姜女聽了這個消息大哭起來。才哭了頭一聲,“嘩啦啦”長城坍了!十份坍了一份。大石頭下,露出了一堆一堆的白骨。

54.

孟姜女看看這麼多骨頭,哪幾根是自己丈夫的呢?她咬破了手指,用帶血的指頭去撥。如果是自己丈夫的屍骨,指頭的血就會黏附在上面;如果不是丈夫的屍骨,指頭的血就會流走。通過這種方法,她終於得以把丈夫屍骨收攏齊全,用衣裙包了包,就哭著往回家的路上走。

孟姜女把裙包掛在前胸。一路走,一路想,想起她跟丈夫的恩愛,想起丈夫在長城上累死的情景。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一滴一滴都滴在裙包上。範喜良的屍骨七零八碎,被眼淚打溼。慢慢地,慢慢地,一根一根連接起來了。

正好,土地公公、土地婆婆路過,碰到了且行且哭的孟姜女。土地婆婆一看,範喜良身屍就要活過來了。她想,人死了,眼淚滴下會活轉,這法子若傳開,大家跟著學,那陰間豈不是要空堂堂了!不行啊!於是,土地婆婆就對孟姜女說:“孟姜女呀,你一個女流之輩,婦道人家,把這麼重的裙包掛胸前,太費力,怎麼走遠路?不如把裙包掛在背上,揹著走,這樣省力多了。”

土地公公馬上說:“不行!孟姜女,你不要聽她的,還是放前面掛著的好。”

孟姜女不知道面前的一對老夫婦就是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她聽兩個老人講兩樣話,不知道照誰講的做才好。後來一想:這位老公公長得面目醜陋,不值得信任,還是聽老婆婆的話。於是,她就把屍骨包往背上甩,又哭著上路了。這一來,範喜良的屍骨在背上一顛一顛,孟姜女的眼淚滴不到了。然後,範喜良的屍骨慢慢又散開,不能活了。

孟姜女一走遠,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相罵了。

土地公公說:“你真作孽呀,害人!你若不出這壞主意,她的丈夫就活了。”土地婆婆爭著說:“這法子弄成,傳了開去,世間的死人都活轉,那還了得啊!人一多,人吃人怎麼辦?”土地公公說:“你不念她空守房門的苦,也要念她千里送寒衣的情。你太狠心啦!”

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誰也不服誰,越爭執越生氣。直到現在,他們倆還鬧不和呢。所以,有的土地廟裡不供奉土地婆婆是因為怕他們吵架。

“原來是這樣啊!”我感嘆道,“從人的角度來說,每次都是土地婆婆太狠心,土地公公很仁慈。可是土地婆婆做的事情也並不是沒有道理呀。”

爺爺點點頭,說:“土地婆婆確實聰明多了。她還幫土地公公斷過案嘞。”

“土地婆婆幫土地公公斷案?斷的什麼案哪?”我的胃口又被爺爺吊起來了。我和爺爺剛好翻過文天村和畫眉村之間的一座山,從下坡的路上,已經隱隱約約可以看見爺爺的家靜立在朦朧的圓月之下,營造出一種異樣祥和而神奇的效果。讓我覺得此時的爺爺就是土地公公,他現在就要回到靜伏在不遠處的土地廟裡去。

爺爺笑道:“講完這個故事就剛好到家。”

這個故事是這樣的。有一天,土地公公忙到很晚才疲憊不堪地回到土地廟來。土地婆婆就問:“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土地公公說:“有兩個墳墓挨著的鬼爭地盤,我忙到現在還是不知道怎麼斷案。”土地婆婆撫掌大笑道:“你這個土地公公是不是老糊塗了?這樣簡單的事情有什麼難的?”

土地公公不滿道:“你都還沒有聽我講事情緣由,怎麼就確定這件事情簡單呢?”

土地婆婆答道:“這種事情當然再簡單不過了!全看你自己想怎麼判。要是你想讓先告狀的鬼敗,你就責問先告狀的鬼:‘他不告而你告,是你挑起矛盾,侵犯人家,是惡人先告狀’;如果你想先告狀的鬼勝,就責問後告狀的鬼:‘他告而你不告,是你先侵犯人家,你自己應該知道理由’;要是你想後死的鬼勝,就責問先死的鬼:‘你是乘他未來,先行霸佔’;倘若你想先死的鬼勝,可以責備後死的鬼:‘他死的時候你還活著,他已經佔有了那塊地方,你後死的卻要強行把墓建在旁邊,是你無事生非,故意挑釁’;如果你想讓富的鬼勝,就可以責備窮的鬼:‘你貧困潦倒就耍無賴,想趁火打劫,掠取不義之財’;要是你想讓窮的鬼勝,就嚇唬富的鬼:‘你為富不仁,兼併不已,想以財勢壓孤塋’;要是你想讓強的鬼勝,就責問弱的鬼:‘人間世情是抑強扶弱,你想以苦肉計危言聳聽吧’;要是你想弱的鬼勝呢,就責問強的鬼:‘天下只有以強凌弱,無以弱凌強。他若不是真受冤屈,是不敢與你爭辯的’;要是想讓雙方都獲勝,就說:‘無憑無據,爭議何時了結?雙方平分算了’;但是如果你想讓雙方都敗的話,則可以說:‘人有阡陌,鬼哪有疆界?一棺之外,皆人所有,你們怎麼可以私吞?應通通歸公’。這樣的種種勝負,哪裡有一成不變的常理呢?”

土地公公聽了大吃一驚,說:“夫人你從來沒有當過鄉官裡宦,怎麼會知道得如此詳盡透徹呢?”

土地婆婆嘲諷他道:“告訴你吧,老東西!這麼多的說法,各有詞可執,又各有詞可解,紛紜反覆,無窮無盡。你們這些城隍社公,做大官的,高高在上,明鏡上寫著光明正大,背地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魚肉平民。還自以為別人不知道,其實那些冥吏鬼卒早就知道了你們肚裡那點兒小道道!”

55.

當時的我還年少,除了覺得這個土地婆婆聰明而善辯之外,並不知道她的話裡包含了多少人情世故,以及由此產生的酸甜苦辣。說到人情世故和酸甜苦辣,我想爺爺應該是品嚐這些滋味最多的了。

姥爹的原配夫人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但是很早就死了。這個早逝的大戶人家小姐就是爺爺的生母,我沒有見過,媽媽也沒有見過。但是媽媽說這位大戶人家小姐留下了許多珍貴的陪嫁嫁妝,足夠爺爺過兩輩子榮華富貴的生活。

在爺爺十歲左右的時候,姥爹給爺爺帶來了後媽。這個後媽比姥爹年紀小多了。自從我有記憶以來,就沒有聽媽媽說過她的好話,總是說這個姥姥對爺爺多麼多麼的不好,對媽媽也多麼多麼的不好。

媽媽說,爺爺小的時候,姥姥經常要他到老河那裡去捉魚捉蝦。爺爺就拿了一張蚊帳剪成的網,四四方方的,然後用兩根竹篾交叉撐起網的四角。在網的中間放一些攪拌了米酒的米飯,再在網的中間壓一塊有些重量的石頭。這樣就做成了一個簡單的捕魚捕蝦的工具。因為網中間壓了石頭,蚊帳和竹篾就不會浮在水面上沉不下去。爺爺將這個捕魚工具放進老河中,在岸上等待幾分鐘,然後取出捕魚工具。

取網的時候動作要迅速一些,不然受驚的魚蝦會從網上溜走,畢竟這不是封閉的網。因為米飯中攪拌了米酒,有些魚吃了米飯變得暈暈乎乎,警惕性降低,輕易就成為俘虜。當蚊帳離開水面的時候,你便會看見許許多多跟手指差不多長短的小魚在網上跳躍,並且由於中間的石頭將網壓成凹形,這些小魚再怎麼跳躍也跳不出網,反而越跳越向網的中間靠攏。

如果捕魚的是我,那麼捕魚的時間一般是在清晨或者傍晚。我的捕魚技術還算不錯,看見小魚在網上跳躍的時候特別有成就感。現在回憶起來,我似乎還能感覺到溼潤的晨風或者涼爽的晚風從我的皮膚上掠過,如同在水中游泳。白天特別是中午,我基本上沒有機會提著蚊帳做成的網出去捕魚,因為我要去上學,中午要睡午覺。

但是,據媽媽所說,爺爺捕魚的時候一般是中午。因為一般在夏天才捕魚,春天魚太小,而冬天魚很少,所以我能想象他從陰涼的房子裡出來,頂著強烈的陽光,聽見門前棗樹上知了的聒噪,踏著發燙的道路,迎著陣陣的熱風,走向潺潺的老河。

雖然我在東北待了好幾年,但是家鄉的夏天在我的記憶裡有深刻的印象。南方的夏天跟北方的夏天大不一樣。我還記得村子裡鋪上第一條柏油路的時候,那時大路小路車路馬路都是泥土的,最氣派的是紅家段有一截石子鋪就的石頭路。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見過黑色的路。那之前的記憶裡,夏天的路不過是灰塵多一點,有車經過的時候屁股後面冒一陣灰塵。有了柏油路之後,我記憶中的夏天的某些印象就改變了。我記得那時的夏天,我能在柏油路上踩出腳印來。可想而知,家鄉的夏天,特別是中午,有多麼的炎熱。

而爺爺經常頂著那樣熾熱的陽光,在老河岸邊捕魚。

媽媽說,捕到魚做成菜之後,姥姥卻把房門一關,獨自與姥爹享用,爺爺一個人蹲在大門口端著一小碗米飯就著幾顆豆豉吃。並且,姥姥說一顆豆豉要下三口飯。這句話我相信媽媽說的是真的。直到我生出來,又長到比姥姥還高,姥姥還經常用來教育我:“孩子呀,一顆豆豉三口飯。你這樣搶菜怎麼能行呢?”

我可不聽她的話,我跟爸爸一樣搶菜,時常碗裡的飯還沒有動一半,桌上的菜幾乎一掃光。在媽媽“抱怨”自己飯還沒有吃完桌上沒了菜時,爺爺還一個勁兒地誇獎我:“就是要能吃!書生只吃一筆筒子飯的,但是菜可以多吃點兒!”

我不知道爺爺在誇獎我的同時會不會想起他自己當年蹲在大門口吃豆豉的情形。至少在他看我吃菜時慈祥的目光裡看不到任何傷感的影子。他總是樂呵呵的樣子。

爺爺肯定經歷了許多的滄桑,但是他從來不把這些寫在臉上,也不表露在眼睛裡。

我隨即問爺爺:“爺爺,爺爺,其實我覺得土地婆婆還不錯啊,可是她很少被人們供奉,土地婆婆會不會覺得不公平啊?”

爺爺笑道:“土地婆婆做這些事又不是為了被供奉起來!好了,到家了。洗手臉了快去睡覺吧。你讀高中以後很少在爺爺家住了。呵呵。”

我們走到了大門前,我又想象著爺爺小時候蹲在這個地方吃豆豉的情形。爺爺不會知道我想的這些,他推了推門。門沒有開。

奶奶可能覺得今晚爺爺就在做靈屋的老頭子那裡聽孝歌不回來,門已經拴上了。爺爺家的大門中間有一條兩指寬的裂縫。爺爺將一個手指伸進門縫裡摳了摳,門閂“哐當”一聲開了。這種開門方式並不新奇,我已經見舅舅這樣開過好幾次門了。

爺爺給我倒了洗臉水,我馬馬虎虎地將臉打溼,又拿起手巾胡亂一抹,便跑到裡屋的空床上睡了。

爺爺用我剩下的洗臉水洗了臉,然後又洗了腳。然後我聽見刺啦的潑水聲,水摔在了門前的大石頭上。再往後便是爺爺的鞋子在地上拖沓出的聲音,緊跟著就是爺爺的鼾聲了。

我心想道,爺爺睡得還真快。

我眼盯著屋頂,黑漆漆的一片,連房梁都看不清楚。這漆黑的一片剛好如同電影播映前的幕布,爺爺小時候捕魚的情形漸漸在上面浮現出來。想了不一會兒,睡意漸漸浮上來。

就在我即將閉眼入夢的時候,房樑上忽然傳來一陣奇異的響聲,似乎還有隱隱約約的樂聲,有笛聲,有號聲,還有鑼聲……

56.

開始我以為是自己產生的幻聽,沒有用心去答理耳邊的聲音。那時候的我,耳朵經常發出“嗡嗡嗡”的聲音。後來我跟同學交流,才知道這叫做耳鳴。不過那時候我的耳鳴現象發生得非常頻繁,還伴隨比較明顯的幻聽。

比如獨自躺在床上的時候,我還經常聽見許許多多熟悉的不熟悉的,聽得清的聽不清的聲音在我的耳邊竊竊私語或者大聲議論。其情形就彷彿我正站在異常熱鬧喧囂的大街中間。有的人過來說一段話,還沒等我聽清楚是什麼意思,那人就走過去了;還有人過來說了一段我摸不著頭腦的話,然後也走了。更奇怪的是,有時那個聲音非常熟悉,是爸爸或者媽媽或者爺爺或者舅舅的聲音,但是也很快就像風一樣掠過了耳邊。

有時我捂上被子,堵住耳朵,想切斷聲音的傳播途徑,可是那些聲音就好像生長在我的耳朵裡,再怎麼緊緊捂住也絲毫不起作用。後來,我甚至習慣了聽著這些耳語進入夢鄉。我不知道這是我自己獨有的感覺,還是所有的人或者部分人都會有這樣的經歷。

我媽媽總是說我的血液大部分遺傳的是馬家的,只有少部分才是爸爸的家族血液。那麼我想,是不是我的血液裡有絕大部分來源於爺爺,來源於姥爹。那麼,爺爺是不是也經常產生這種耳鳴或者幻聽呢?姥爹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覺呢?或許,他們是我血液的源頭,會不會比我的耳鳴和幻聽更加嚴重?

我枕著枕頭,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任憑睡意的侵入。

“吱吱吱吱——”一聲尖銳的老鼠叫聲猛然驅散了我濃濃的睡意,彷彿我的睡意再濃也不過像煙那樣,輕易被老鼠一口氣給吹淡了吹散了。

雖然被老鼠的叫聲弄清醒了一些,但是我仍然不願意起來,按照原有的姿勢躺在床上。隱隱約約飄飄忽忽的笛聲、號聲、鑼聲還在耳邊縈繞。它們是不能將我吵起來的。今天跟爺爺在文天村忙活了半夜,睏意還是有的。

隔壁爺爺的呼嚕聲還在伴奏著這個月光朦朧的夜晚。

忽然,“啪”的一聲,有什麼東西從房樑上掉下來了,摔在地上,摔得非常狠。接著,那個“吱吱吱吱”的老鼠叫聲變得脆弱起來。

這時,我忍不住了。雖然我覺得仍有可能是幻聽,但是起來看看也未免不可。我睜開了眼睛,可是什麼也看不清楚。眼前一團漆黑,好像盤古開天闢地之前的混沌狀態一樣。

我憑著感覺摸到了床邊桌上的燈盞,劃了一根火柴。可是我把燃燒的火柴放在燈芯上了,燈盞並沒有亮起來。

可能是燈盞換了新的燈芯,一時還沒有吸收足夠的煤油。我拿起燈盞輕輕搖了搖,然後再劃燃一根火柴。

可是燈盞還是不能亮起來。

我心想算了,乾脆就用火柴的光照著看看。於是,我劃燃了第三根火柴,彎著身子往聲音傳來的地方探去。

在搖曳的火柴光中,我看到了一個倒在血泊中的老鼠。它的兩條後腿似乎已經癱瘓了,兩條前腿還在努力掙扎。

火柴熄滅了,我又劃燃了一根。

我看見它的兩條前腿在抖動,彷彿兩根拉緊後被誰彈了一下的橡皮筋。很快,在我手裡的火柴熄滅之前,它的前腿也支撐不住了,先是左腿彎了一些,然後是右腿彎了一些,接著兩條腿跪下,再也起不來了。

我的手指感到一陣灼痛。我連忙扔了火柴頭,重新劃燃了一根。我覺得就像慈祥的神看著地面的人一樣,此時的我正看著它的死亡過程。這麼一想,我就覺得背後似乎有什麼東西正看著我!

頓時,我的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那隻老鼠的“吱吱吱吱”聲終於微弱了,漸漸沒有了。在臨死之前,它努力地將頭往上扭,好像要跟房樑上的朋友告別似的。

當時我只是覺得它臨死的姿勢像是要跟房樑上的朋友告別,根本沒有想到房樑上還真有它的朋友,更沒有想到房樑上有這麼多的朋友看見了它的死亡!

就像某個人回頭或者側頭看了看什麼東西,周圍的人也會隨著他的方向看一看一樣。我見地上這隻老鼠的頭往房樑上扭,便再劃燃了一根火柴抬到頭頂往房樑上照去。

這一照不要緊,著著實實把我嚇了一大跳!

我看到了許許多多冒著青光的老鼠眼睛!就在最中間最粗大的那根房樑上,聚集著無數只老鼠!它們幾乎擠滿了那根房梁,老鼠的眼睛彷彿就是點綴其上的無數顆小的夜明珠!密度最大的自然是房梁的正上方,但是房梁的下面也不乏倒吊著的老鼠!

我嚇得差點兒將燃燒的火柴落到被褥上。

這是怎麼回事?我的腦袋裡立刻冒出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那些老鼠見我抬頭去看它們,立刻往房梁的兩端跑去。無數只老鼠的爪子抓在房樑上,發出刺耳的刮刨聲。

不一會兒,為數眾多的老鼠都不見了蹤影。本來是一片漆黑的房樑上,留下了許多白色的刮痕。那應該是老鼠們爪子的傑作。笛聲,號聲,還有鑼聲也在耳邊消失。

我不可能爬上房梁去追它們,只能愣愣地看著許多刮痕的房梁發一陣呆。那個疑問還在我心裡反覆詢問:這是怎麼了?

爺爺的鼾聲還在隔壁緩慢而穩定地繼續著,我不想去打擾忙碌了一天的他。再說了,爺爺的反噬作用很強,需要足夠的休息。

我又劃燃了一根火柴,往地上照了照,確認剛剛的種種情形不是憑空的幻想。幻聽得太多了,連自己的眼睛也信不過。

那隻摔死的老鼠還在。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老鼠的靈魂走了,火柴光照在它身上時,它的眼睛不像剛才那些老鼠那樣反射出青色的光來。

57.

我強睜睡意綿綿的眼睛,從床墊下抽出一根韌性還算可以的稻草,抓住沒有了稻穀的穗子從頭擼到另一端。那時的床都是硬板床,在墊背下面加兩指厚的稻草可以增加床的柔軟度。直到現在,幾乎家家戶戶都用彈簧床了,爺爺仍習慣在墊背下鋪一層乾枯蓬鬆的稻草。

我用擼去了葉只剩稈的稻草,將死去的老鼠繫了起來。這一招我還是從爺爺那裡學到的,不過爺爺從來沒有用稻草系過老鼠。他一般用來系魚或者龍蝦,或者螃蟹。爺爺有一塊水田靠近老河,每當雨季來臨的時候,爺爺的田就被老河裡溢出的水浸沒了。而雨多的時節往往集中在收穫稻穀的季節。所以,在很多人等田裡的水乾了忙著收割的時候,爺爺的田裡還有漫到腳脖子的水。

熟了的稻穀不能再等,即使田裡的水還沒有幹也要挽起褲腳去收割,不然稻稈容易倒伏。稻稈一倒伏,不僅僅使收割增加了困難,稻穀也容易發黴,造成減產。

爺爺能算到哪天下雨,在人家都下化肥的時候穩坐在家裡抽菸。過幾天雨來了,有的不聽爺爺話的人家的化肥就被雨水沖走了,白費一場體力活兒。爺爺能算到哪種稻穀今年會減產,在所有人之前選好合適的品種。爺爺能算到哪些天會潮溼悶熱,早早地把家裡存儲的稻穀鋪在地坪裡曬乾。

有時媽媽笑道:“你爺爺不是呼風喚雨的龍王爺,但是你爺爺知道今年龍王爺會幹什麼。”媽媽說的毫不誇張。當我問起他的時候,他就說出一大堆整齊又壓韻的口訣來,讓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但是爺爺也有無可奈何的時候,比如挨著老河的那塊田。到了收穫的季節,我只好跟著爺爺一起擼起褲腳在那塊水田裡艱難地收割。爺爺開玩笑說這是我們爺孫倆在田裡耕犁。因為腳陷入淤泥很難拔出來,情形倒還真有幾分像水牛耕田。

而我用稻草系老鼠的方法就是在這塊拔不出腿的水田裡學會的。

由於曾有一輛裝運龍蝦的貨車在畫眉村前面的柏油路上翻了車,龍蝦撒在了旁邊的水田裡。很快,幾乎畫眉村的每一塊水田裡都能找到長鬚紅鉗的龍蝦了。老河更是多,有的小孩子弄只青蛙做誘餌,不用魚鉤,只需一根縫紉線繫住,然後將做誘餌的青蛙扔進水裡,一個上午可以鈞到半桶張牙舞爪的龍蝦。而爺爺在割稻穀的時候,看見某個渾濁的地方水像燒開了似的上翻,就悄悄地張開手,摸到翻水的地方,稍等片刻然後迅速合上手。這時,爺爺滿臉笑意地問我:“亮仔,你猜猜,我手裡捉到的是什麼?”

我就假裝學著爺爺的樣子掐算手指頭,然後亂念幾句口訣:“東方成字笑呵呵,應該是一條鯽魚吧?”

爺爺鬆開手來,掌心是一條魚,或者龍蝦,或者螃蟹。它待在爺爺手裡,並不掙扎逃脫。爺爺一揚手,原來早就有一根稻草繫住了魚的鰓,或者龍蝦的鉗子,或者螃蟹的腳。

我問爺爺,為什麼龍蝦要繫住鉗子,螃蟹也有一對鉗子,但是為什麼不繫住鉗子而繫住腳呢?

爺爺說,龍蝦的鉗子四面八方都可以夾,而它的腿太細,所以要控制它的鉗子了。螃蟹雖有鉗子,但是攻擊方向受限制。它根本顧及不到背面,只要不是正對它,你用手指戳它的眼睛都沒有事。

後來我一試,果然如此。再後來,爺爺的這番話給我提示瞭如何去對付四個瞎子一個獨眼的一目五先生。當在跟一目五先生相持不下的時候,我跟爺爺說了我的方法,爺爺又把我表揚了一番,說我真有捉鬼的天賦。他不知道,其實我的很多想法都來自他跟我說的話中。

對我來說,回憶是很悲傷的事情,不論回憶的是悲是歡是離還是合。當現在想起那個夜晚,我用稻草提著一隻死去的老鼠站在朦朧的月光下時,我不由得從那根稻草想到了這麼多的事情,這麼多關於爺爺的事情。

每想到此,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一牆之隔的鼾聲,想到如在身旁的煙味,想到那兩根被煙燻黃的手指。

那個夜晚,我記得非常清晰。不知道為什麼,越在我迷迷糊糊時發生的事情,我反而記得越清楚。

那個夜晚,我扔了那隻老鼠,返身回到自己的床上時,忽然聽到隔壁的爺爺說了一句話:“老鼠爬房梁,百術落魍魎。”聲音不大,恰好我能聽見,似乎就是說給我聽的。雖然我當時聽到了“魍魎”兩個字的發音,但是不知道爺爺說的就是這兩個字。當時我還以為爺爺說的是“妄良”或者“王亮”之類的字眼。

自己還給自己找了個比較合理的解釋,“妄良”的“妄”是壞人的意思,“良”就是好人的意思。老鼠爬上房梁了,“百術”會落到好人或者壞人的手裡。“百術”也許說的就是我的那本《百術驅》。究竟是不是就是指的我那本《百術驅》,這個當時的我也不確定。因為爺爺只是迷迷糊糊說出來的,我也姑且把它當做囈語,並沒有花多大的心思去猜爺爺的話。不過,今晚老鼠異常地集中到這裡來,應該是有原因的。潛意識裡,我感覺到有什麼重大的事情要發生。當時的我很自然把重大事件發生的可能性歸結到了一目五先生那裡。

爺爺說完那句話,鼾聲又繼續了。

而我的睏意如潮水一般湧了上來,遏制不住。我一頭撲倒在床上,很快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起來,我還沒有洗手臉就去問爺爺:“‘老鼠爬房梁,百術落妄良’是什麼意思?”

爺爺正站在門前的大石頭上漱口,聽了我的話,差點兒將口裡的牙膏水吞下。

58.

“怎麼了?”我見爺爺驚訝到這個程度,自己心裡也“咯噔”一下。

爺爺吐出泡沫水,用快禿了毛的牙刷指著石頭旁邊,說了句與我的問題不相干的話:“今天要下大雨。”我順著爺爺指的地方看去,一隻肥壯的蚯蚓正在石頭邊沿慵懶地爬行,後面留下一條溼而深的痕跡。爺爺說過“燕子飛得低,趕快穿蓑衣”。燕子飛行得很低時,證明空氣中的水珠打溼了它的羽毛,大雨就要來了。現在不是春天,燕子早就沒有了。爺爺卻可以看地面爬行的蚯蚓預測雨水的到來。

不但如此,爺爺在田裡插秧時看見螞蟻,放牛的時候聽見鳥鳴,老河旁邊洗腳時看見浮上水面的魚,都能知道是不是雨要來了。彷彿世間所有的生靈都可以給他啟示。

我並不因為爺爺岔開話題就罷休。在爺爺將牙刷放在杯子裡洗涮的時候,我問道:“爺爺,‘老鼠爬房梁,百術落妄良’是什麼意思啊?我昨晚聽見你說的。”

爺爺眉毛一皺:“我們昨晚一回來不就睡覺了嗎?說什麼話?”

我知道爺爺不想告訴我,也許他有他的為難,但是我不善罷甘休,非得打破沙鍋問到底。“昨晚我聽見你說了,我在隔壁聽得清清楚楚。告訴我嘛,什麼意思?百術是不是說的百術驅?落妄良是什麼意思?到底是落在好人的手裡還是落到壞人的手裡?你說給我聽嘛,爺爺!爺爺!”

清晨的風非常涼爽,吹拂到皮膚上如清涼的水流過一般。爺爺倒掉杯子裡的水,閉目仰面對著晨風靜默了一會兒,然後走下石頭。

我又喊了一聲:“爺爺!”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爺爺終於回答了一句不算回答的話。

這時奶奶從屋裡出來了。“吃飯了吃飯了!做好了飯菜還要我來喊你們兩位大爺。上輩子我是造了什麼孽喲!”嘴上雖罵,臉上卻笑得非常開心。“我的乖外孫讀高中了就很少到奶奶家來啦,以後讀大學了不是更不來了?”

“不會的。”我笑著回答道,跟著爺爺一起走到屋裡。

奶奶做的蒸蛋的香味已經在屋子裡飄散開來,誘得我的肚子咕咕叫起來。奶奶做蒸蛋的方法很簡單——打一兩個蛋到碗裡,用筷子攪碎和勻,摻一點兒水放一點兒鹽,等飯鍋沸騰一遍了再將裝著蛋的碗放到飯上,接著燒火燒到飯熟。從飯鍋裡端出蛋後,立即趁熱放些豬油攪拌。這樣,蒸蛋就做好了。

我從小到大,光蒸蛋就不知道吃了多少個,並且絕大部分是在奶奶家吃的。媽媽雖然也偶爾做給我吃,但是味道就是不如奶奶做的那樣美味。

奶奶去世之後,我幾乎吃不到蒸蛋了。後來我家用的飯鍋不再是掛在吊鉤上在火坑裡燒的那種,而是高壓鍋,再後來用的是電飯鍋,不能在鍋裡的水沸騰一遍之後再揭開鍋放蛋進去。我也試過不把高壓鍋的蓋擰緊,等它的氣門旋轉的時候急急忙忙放蛋進去,可是最後蒸出來的不是傾了撒了,就是一碗的黃湯水。

我不得不相信,有些東西,隨著時間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永遠也不會。我跟爺爺在這一點上有相同也有不同。相同點是爺爺也知道很多東西正在消失,就像香菸山的和尚,就像做靈屋的老頭子,消失了就永遠不會回來。爺爺雖然知道,但是仍然皺起一臉的溝溝壑壑笑眯眯地面對。而我,每想起這些便非常傷感,在回憶起跟爺爺捉鬼的這些日子裡發生的這些事情時,又不免勾起很多相關或者不相關的回憶,而這些相關回憶大多是蒙著一層淡淡的灰色,使原本應該很美好的回憶也被感染侵蝕。

爺爺挑了一調羹豬油,在蒸蛋裡攪拌。

“你說我昨天晚上說了夢話?”爺爺的眼睛看著蒸蛋裡的豬油在攪裂的蛋塊中緩緩溶化,就像看著乾裂的田地裡慢慢漫進河水。

“嗯。”我飢渴地看著蒸蛋,現在換作我故意不跟他搭話了。

爺爺用調羹盛了一些蒸蛋放到我的碗裡,問道:“說的什麼話?老鼠爬房梁,百術落魍魎?是嗎?先吃點兒蒸蛋再吃飯。奶奶做的蒸蛋味道還是不錯的,呵呵。”

我點點頭,喝下一口滑溜的蒸蛋。

“我給你的那本《百術驅》你放好了嗎?”爺爺問道。

“百術就是百術驅的意思吧?我放好了呀。我收藏得很小心呢,從來沒給別人看過。”我連忙回答道。我生怕爺爺怪我沒有仔細收好《百術驅》,要把它收回去。

“我知道你會好好收著的。不過,它現在不見了。”爺爺給自己舀了一點兒蒸蛋,不緊不慢地說。

奶奶在旁不樂意了:“那個什麼破書,不見了就不見了唄。亮仔,別跟他扯這些沒有用的東西,我們吃飯。奶奶炒的菜味道好吧?你媽媽的手藝都是我教的呢。別跟你爺爺說話,讓他一個人說去!”

爺爺敲了敲筷子,說:“我又沒有責怪亮仔,就知道護短。”

我早就著急了,問爺爺道:“《百術驅》一直在我這裡,就算不見了你也不會知道啊。何況我把它收藏得很好呢。前幾天在學校我就偷偷看過,還在我的箱子裡呢。我一直用月季壓著箱子,別人都不知道的。”

“你用月季壓著箱子?”爺爺問道。

“是呀。”我回答道。一會兒,我補充道:“不過這次放假我把月季帶回來了,那本書還放在學校。”

“你這次回學校,快去看看書還在不在。”爺爺說,“不過我估計已經不見了。哦,對了,你昨晚是不是看見了許多老鼠?”爺爺一面說一面手指著房頂。我知道,爺爺此時的心裡並不平靜,只是因為奶奶在旁邊,他只好假裝很平淡。

“是的。我還丟了一隻摔死的老鼠出去了。”我看著正在盛飯的奶奶說。

“壞了。你不把月季帶回來還好……這下壞了。”爺爺的手伸進上衣口袋,掏出一支菸來。

59.

“這跟月季有關嗎?”我問道。

“如果你把月季放在《百術驅》旁邊的話,也許尅孢鬼會幫我們保護好《百術驅》。但是你偏偏把月季帶回來了,《百術驅》被偷走就更加容易了。不過這不怪你,我估計《百術驅》被那些東西盯上好久了。它們遲早是要下手偷走《百術驅》的,這次不會偷,下次也會偷。”爺爺邊說邊又給我盛上一調羹的蒸蛋。

“《百術驅》被偷走了?被誰偷走了?”我急忙問道,早已沒有心思吃蒸蛋了。

“一邊吃蒸蛋一邊說,別讓你奶奶看見了又要說我了。”爺爺朝我揮舞筷子,眼神關注著奶奶的一舉一動。

我配合爺爺,端起碗喝蒸蛋。

“老鼠爬房梁,百術落魍魎。說的是如果老鼠爬上了房梁,那麼《百術驅》就要落到鬼類的手裡。”爺爺說。

“不是好人壞人的妄良嗎?是魑魅魍魎的魍魎?”我瞪大了眼睛。

“嗯。昨晚的老鼠爬到房樑上,就是想告訴你,《百術驅》有危險了。那隻你說的摔死的老鼠,它之所以摔下來,是想吵醒你,提醒你。並不是它失足掉下來的。”爺爺摸了摸沒有鬍子的下巴,語氣沉悶地說。

我更加迷惑了:“老鼠為什麼知道呢?它們為什麼來告訴我提醒我?那隻老鼠還故意摔下來吵醒我?”我一下發出一連串的問題。

“只有一個解釋,就是偷到《百術驅》的那個東西是老鼠的天敵。並且這個天敵的本領不一般。老鼠的天敵得到了《百術驅》,就可以避免別人按照上面的方法對付它們,或者對照書上的方法找出化解的方法。這樣,它們就不怕我們置肇了。而老鼠就受到更大的威脅,所以它們昨晚來提醒你危險。”

“老鼠的天敵?貓?貓頭鷹?蛇?還是具有這些特性的鬼?還有其他的嗎?”我問道。

“這個我暫時還不知道。我只注意到有東西打將軍墓碑的主意,卻忘記了《百術驅》也被其他東西盯住了。真是,我這人老了,記性也老了。”爺爺感嘆道。

“將軍墓碑也被惦記上了?”我茫然道。

“是的。我昨晚進門的時候,感覺到背後有一個影子跟著我們。當時我怕嚇著你,就沒有告訴你,馬上要你洗臉睡覺了。其實在老太太家談論將軍墓碑的時候,我就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附近躲著。只是當時我不確定,回來的時候看到那個影子,我才知道當時的感覺是對的。”爺爺說道。

“那個影子是什麼樣的?”我迫不及待地問道。

“我沒有看清。在我發覺它的同時,它很快就消失了。它注意我們好久了。”爺爺說。

“那可麻煩了。《百術驅》被偷了,我們還不知道是誰偷的。將軍墓碑被惦記上了,我們也不知道是誰。並且,我們還不知道它惦記上將軍墓碑有什麼意圖。不就一塊兒石板嘛,它惦記幹什麼?”我撓撓後腦勺,想不出合理的解釋來。“還有,一目五先生我們還沒有辦法對付,你的身體還沒有恢復。麻煩一大堆呀。”

爺爺沉默不語。

這時奶奶走過來了,手裡提著飄著飯香的飯鍋。“人的一輩子嘛,就是不停地遇到麻煩又解決麻煩。我娘生我時差點兒難產,最後逢凶化吉;我跟你爺爺談婚論嫁那段時間,你姥姥總是反對,生怕你爺爺結婚了不給她種田地,最後也是順順利利;大饑荒那三年,米缸裡一粒米都沒有,我跟你爺爺還有你媽媽你舅舅還不是捱過來了?雖然現在遇到的麻煩多一點,那還不是一個一個麻煩加起來的?亮仔,雖然你奶奶讀的書不多,但是知道三也是三個一加起來得到的。是不是?”奶奶說完,把一勺香噴噴的米飯扣到我的碗裡。

“奶奶說的是。”我笑了,一面用筷子將飯往下壓,怕飯從碗口掉出去。

奶奶忙制止道:“飯是不能壓的,年輕孩子吃了壓的飯長不高。”

年幼的時候,這句話我聽了無數遍,也無數次地相信了它的可靠性,正如奶奶的另一句話一樣——站著吃飯長得高。這造成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飯桌旁邊有多餘的椅子也不願坐著,寧願站得兩腿發麻。不僅僅是我,我相信我們這一代的許多孩子都被這樣善意而沒有根據的謊言騙了很長的時間。等我們成年後懂事後回頭想想,在笑自己當時的幼稚時也會從心底升上一股溫熱的感動。

奶奶又告誡道:“小孩子愛玩,我是知道的。你跟你爺爺瞎胡鬧我不管,但是學習可別耽誤咯。你媽媽就指盼著你有出息呢。”

我說:“奶奶,我都讀高中啦,不是小孩子了。”

奶奶恍然大悟:“哦,對哦。我的外孫已經長大啦!”然後發現新大陸似的用手比量我的身高,驚喜不已。彷彿我不是一天一天長起來的,而是在她面前突然躥到這麼高了。

說到媽媽指盼我有出息,我不由得羞愧不已。在寫這些回憶的同時,我的大學生涯也在一天一天的時光流逝中結束了。回想起當初剛剛拿到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時,父母親和爺爺奶奶,還有舅舅舅媽歡欣不已的情形,再想想我現在大學畢業境遇窘迫的現狀,實在是感覺對不住“有出息”那三個字。現在每次回家,爺爺當著眾多鄉親的面炫耀自己有個重點大學生的外孫時,我卻感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抬不起頭來。

唉,不說這些,還是回到那個清新的早晨吧。

果然如爺爺所說,碗裡的蒸蛋吃到一半時,外面“噼噼啪啪”地砸起了豆大的雨滴。我從屋裡探頭看了看爺爺漱口時踩著的那塊石頭。那隻肥壯的蚯蚓不知啥時候爬到了石頭的頂端。可是大雨一來,那隻笨得像根木頭一樣的蚯蚓很快就被衝到了石頭底下。

這時,雨中出現了一把黑色油紙傘。那把傘像一個可以移動的蘑菇一樣,破開珠簾一般的雨向我們這邊走來。

60.

“早啊,馬師傅!”雨中的傘側了側,露出一個肥得冒油的圓腦袋出來。

爺爺放下手中的碗筷,到門口去迎接這位一大早就來打擾的造訪者。奶奶見了雨中的圓腦袋,笑呵呵地說道:“哎呀,金大爺,您今天怎麼有空來我家呀?我還以為您老人家天天只在家裡數錢呢。”

後來我從奶奶那裡得知,這個金大爺的兒子在外國留學工作了,年年給金大爺寄很多錢回來。但是金大爺吝嗇得很,兒子寄回來的錢都捨不得用。因為那時候的銀行系統還不發達,很多人不習慣把多餘的錢都存起來,甚至擔心信用社騙走自己的錢。金大爺更是如此。他把錢鎖在箱子裡,到了半夜便起來跟他老伴起來數。有人半夜起來蹲茅坑,金大爺的房子裡燈還亮著,就聽見屋裡傳來“一百五十五塊,一百五十六塊,一百五十七塊……”的數錢聲,並且夜夜如此。那個蹲茅坑的人開始還以為金大爺家裡鬧鬼,後來才知道是金大爺自己在數兒子寄回來的錢。

金大爺在門口收了傘,晃了晃沾了雨珠的腦袋,又在門口跺了兩腳,把雨鞋上面的泥水弄乾淨。在做這些動作的時候,金大爺露出一副專心致志的表情。從那個表情當中,就能猜到他半夜數錢的樣子。然後,金大爺抬起了頭,給爺爺一個近乎諂媚的笑,說道:“馬師傅,我來找您是有點兒事的。您不忙吧?”

爺爺給他遞上一支菸,然後說:“不忙不忙,外面下雨呢,就是有農活兒現在也做不了啊。來來來,屋裡坐。”

“好嘞。”金大爺把他的黑色油紙傘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門前的石墩上,那動作就像一個剛剛化完妝的女子把化妝用品收回到化妝盒裡一樣。我看了看那把油紙傘,頂上早已破了好幾個洞,在雨中打這把傘肯定會“外面下大雨,裡面下小雨”。這麼有錢的一個人,居然連把破成這樣的雨傘也捨不得換,放在石墩上時也太過小心了,足可見他有多麼小氣。

奶奶打趣道:“金大爺,您的傘放在這裡沒有人偷的。何況已經破成漏斗了。要偷也去偷您家裡裝滿了錢的箱子啊。”

金大爺立即晃了晃腦袋,臉頰的兩塊肥肉隨之震動:“我哪裡有錢!”

“沒錢您晚上數的是什麼呢?難道是數穀粒?數家裡養了幾隻雞?”奶奶笑道。我和爺爺笑起來。

“你們還在吃早飯?哦,那我等你們吃完了再來吧。”金大爺看見我的面前擺著幾隻碗,連忙說道。

“不礙事。”爺爺拿了椅子讓他坐下,“邊吃邊說吧。對了,你吃過早飯沒有?如果沒有吃的話,就到我這裡將就一下?”

“不用了。我吃過了。我來就是為了問你一點兒事。不知道現在方不方便講。”金大爺坐好了,立即露出一副愁容。他的臉本來油光水亮,飽滿得很。這憂愁一上來,他的臉頓時就像一個本來很飽滿的蘋果放得太久了,有些發潮,蘋果皮有點兒皺有點兒軟。

我看著他發潮的蘋果一樣的臉,等待他說出要問的事情。

爺爺揮手道:“有什麼不方便的!您就直接說吧。我這個外孫也不忌諱這些。”我聽見爺爺提到我,連忙朝發潮的蘋果用力地點頭。

“哦,那就好。”金大爺見我點頭,便開始說他遇到的麻煩了。“還是上個月的事,我本來以為過一陣子就會好的。沒想到直到現在還是那樣。弄得我和我老伴一個月沒有睡好覺。你看看我的臉,現在困得不行了。”

我馬上去看他的臉,卻沒有看到一絲疲憊的樣子,不過眼睛裡倒是有些血絲。從面貌上看,金大爺的年紀跟爺爺應該不相上下,但是金大爺明顯會保養自己的身體一些,加上臉胖胖的,所以顯得年紀要比爺爺小一點兒。他說話的時候嘴巴有一點點歪,這讓我想到中學旁邊的歪道士。

爺爺皺眉道:“哦?您一個月沒有睡好了?是什麼事讓您和您老伴睡不著啊?”

金大爺嘆了口氣道:“哎,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天天晚上覺得床邊有什麼東西爬來爬去,讓我睡不安穩。我開始還以為是我自己的錯覺,後來問問我老伴,她也感覺到了。她也以為是她聽錯了,等到我問起來才知道確實有東西在床旁邊爬。”

奶奶在旁打趣道:“怕是您家的老鼠和錢一樣多吧。下回賣老鼠藥的小販從家門口過去的時候,您掏點兒錢買幾包。很快就見效。”

金大爺搖搖頭,說:“我不是捨不得那點兒錢。我買過好幾次了,可是床邊的響動沒有消失。再說了,我覺得那個響動不像是老鼠造成的。老鼠哪能造成那麼大的動靜?”金大爺撇了撇嘴。

“什麼大動靜?有多大動靜?”爺爺問道。

金大爺像是怕冷,絲絲地吸了口氣,說道:“那個動靜怎麼說呢?”他一面伸手抓撓後脖頸,一面思考著怎麼形容他晚上聽到的動靜。

“別急別急,您好好想想。來,先抽菸。”爺爺弓著身過去,劃燃一根火柴給他點上香菸,然後在火柴即將熄滅的時候給自己也點上一根。像這樣禮節性的抽菸,我是不會說爺爺的。可是爺爺還是做賊心虛地看了我兩眼,見我不說話,終於放心大膽地吐出一個菸圈。

金大爺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那個動靜吧,說來很奇怪。我現在都還不知道到底是什麼造成的。聲音很細,白天根本聽不到,但是晚上越來越大,像是什麼東西在床沿上爬,並且不止一個東西在爬。聽那聲音,爬的東西肯定有兩個!可我起來圍著床轉了無數圈,就是沒有找到聲音的來源。”

61.

“什麼東西在爬?”爺爺問道,“是人還是老鼠還是其他東西?”

金大爺皺起眉頭,又撓了撓腦袋,可是撓破了腦袋也想不出怎麼形容自己聽到的聲音到底是什麼東西發出的。“就是有東西!你要問是什麼東西的話,我告訴你,我也不知道。”

“這可難辦了,你只知道是爬動的聲音,卻不知道爬動的是什麼,我怎麼給你解決問題嘛?”爺爺抽了一口煙,在口裡鼓搗了半天,才一點一點地吐出菸圈來。“你想想,是老鼠爬動的聲音,還是蛇啊貓啊狗啊之類的聲音?”

“如果是老鼠的聲音,我早就聽出來了。我家的貓總喜歡發出咕咕的悶聲,就是不爬動我也知道。蛇和狗的聲音我也能聽出來。但是那個聲音跟這些就是不一樣。”金大爺為難地說道。

“難道是鬼的聲音?”我瞎猜道。

“怎麼會呢!”金大爺大大咧咧地揮手道,他顯然不把我這個小外孫當一回事。“我聽說過水鬼、吊頸鬼什麼的,就是沒有聽說過還有鬼專門來吵人睡不著的。肯定不是,肯定不是。”他話說得太急,剛好吸進口裡的煙還沒來得及吐出來,於是不小心被煙嗆了一口,連連地咳嗽起來。

爺爺忙過去輕輕拍他的後背,打趣道:“我看見過被水嗆到的,還沒有見過抽菸也能嗆到的呢。”

一旁的奶奶也笑道:“金大爺,你這麼小氣,連吸進的煙都捨不得吐出來啊!真是小氣到家了。哈哈。”

奶奶的話讓我想到爺爺曾給我講到的一個故事,這是一個嘲諷小氣鬼的故事。話說有個小氣鬼,小氣的程度超過了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他不但一毛不拔,連上個廁所都捨不得把糞拉到別人的糞坑裡,非得忍著憋著到了家拉到自家的茅坑,省下做澆田的肥料。

有一天,這個小氣鬼在一條田埂上行走,忽然感覺到要放屁了。他馬上強憋住,慌忙往家裡跑。可是跑了沒幾步,他終於忍不住了,“撲”的一聲放出屁來。

這個小氣鬼心想,這可不行啊,我的屁怎麼可以放在別人的田地裡呢!我要找回來!

於是,這個小氣鬼急急忙忙脫下了鞋子,挽起了褲腳,跑到人家的水田裡摸來摸去,想把他的屁找回來。

剛好田埂上還有其他幾個人經過,經過的人見小氣鬼在水田裡摸來摸去,便以為他在找什麼好東西。於是,田埂上的幾個人馬上也脫了鞋子挽起褲腳跑進水田裡,學著小氣鬼的樣子在水田裡摸索。

其他幾個人跟著摸索到了中午,太陽曬得他們大汗淋漓。其他人終於忍不住了,便詢問小氣鬼道:“喂,你摸到什麼好東西了嗎?”

小氣鬼心想,我可不能告訴他們我在找我的屁,萬一他們知道了先搶到了,那我一個人肯定要不回來。小氣鬼便回答道:“我還沒有摸到呢,你們摸到什麼好東西了嗎?”

那幾個人感覺被小氣鬼耍了,大發雷霆道:“摸到個屁!”

小氣鬼一聽,恍然大悟道:“難怪我摸了這麼久也沒有摸到屁的,原來早就被你們幾個摸到了啊!快點兒還我的屁來!”

記得爺爺跟我講這個笑話的時候一本正經,邊講還邊模仿小氣鬼的動作,真是惟妙惟肖。我聽了笑得差點兒岔了氣。而後我將這個笑話講給別人聽的時候,卻不能做到爺爺那樣一本正經。往往還沒有講到好笑的地方,自己就先咧開嘴笑了起來,弄得聽笑話的人莫名其妙。

總之,金大爺的吝嗇程度跟爺爺的笑話裡的小氣鬼差不了多少。

金大爺自知自己確實小氣,聽了奶奶的話不禁臉上微微紅了一下。不過他這種人就是這樣,人家說他小氣的時候知道不好意思,但臨到要拿錢了他仍然小氣得要命。典型的知錯不改。雖然過分地小氣不好,但是也不至於遭鬼的報復吧?我不禁對這件事好奇起來。

爺爺說:“你不能說出到底是什麼東西在床沿爬的話,我確實幫不了你的忙。也許是床太乾了,你把床丟到小池塘裡浸幾天,讓木頭吃飽了水,也許就不會發出聲音了。”

金大爺說:“這床是新做的呀,怎麼可能是太乾了呢?我老伴還嫌床沒有多曬幾天,溼氣太重呢。”

“新做的床?”爺爺的眼睛一亮。

“對呀,新做的床啊。有什麼好驚訝的嗎?你們睡的床不都是由新變成舊的嗎?”金大爺彈了彈菸灰,漫不經心地說道。外面的雨還在嘩啦啦地下,似乎沒完沒了。雖然現在還是清晨,但是天色好像比剛才還要暗了。看來後面還有更大的雨。南方的這個季節就是這樣,下雨下得人坐在家裡都會發黴。雨停之後的晚上,如果在路邊散步,會踩到很多蹦躂的青蛙或者癩蛤蟆。這也是我對南方夏季的一個印象。

爺爺看著香菸的過濾嘴,回答道:“新床就不一樣了。如果是舊床,現在才發生這樣的事,那就跟床沒有關係。但是如果是新床的話,那很可能就是床本身的問題。”我不知道煙的過濾嘴有什麼好看的。他眼睛盯著過濾嘴,但是心思早就飛到別的地方去了。

“床能有什麼問題?還不是幾塊木板幾顆釘子做成的?誰家的床還不是這樣?偏偏我家的床就發出奇怪的聲音?”我看金大爺是錯把爺爺當做公堂上的縣太爺了,滿臉氣憤地申訴自己的不公平。

爺爺點點頭。

金大爺又說道:“你說貓有靈性,狐狸有靈性,蛇有靈性,我還相信。難道幾塊木板和幾顆鐵釘做的床也能找我麻煩?這個我可不相信哦!再說了,即使我再小氣,也不可能得罪我睡的木床吧!”金大爺仍像對簿公堂一樣,攤開雙手做出無辜的樣子。

“說到床,我就有些困了。”湖南同學打了一個呵欠。“可能是今天課程全滿的原因吧,明天還有實驗要做,我的實驗報告還沒有預習。”

“那個土地婆婆真是有趣,竟然洞悉了官道中的潛規則,僅憑一張嘴就可以顛倒黑白,混淆是非。”一同學讚歎道。

另一同學接話道:“這就跟我們傳統中的俗話一樣。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可俗話又說,近水樓臺先得月!俗話說,宰相肚裡能撐船;可俗話又說,有仇不報非君子!俗話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俗話又說,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俗話說,男子漢大丈夫,寧死不屈;可俗話又說,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怎麼說怎麼有理。”

湖南同學搖頭道:“話怎麼說怎麼有理,但是人做事還是要講原則。正是因為土地婆婆是個心腸狹窄的婆娘,所以她未能像土地公公那樣享受萬代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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