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一個詞，透露出賈府大家族的權力格局。
曹雪芹的《紅樓夢》是一座豐富的語言寶庫，裡面記錄了那個時代許多鮮活的語言素材。上至身份高貴的賈母，下至地位低賤的丫鬟，每一個人都是罵人的高手，每一張嘴都不是省油的燈。
《紅樓夢》也可說是一部罵人的百科全書，你會驚異於其中花樣繁多的罵人詞彙，也想不到當家二奶奶王熙鳳竟然是最愛爆粗口的人。
那《紅樓夢》中最有特色的罵人詞彙是什麼？這可能是一個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但其中有一個詞彙，經過《紅樓夢》的加持後變得家喻戶曉，那就是——蹄子。
據學者統計，《紅樓夢》中女性使用頻率最高的的10個詈語（罵人詞彙）是：蹄子、東西、混賬、猴、娼婦、種子、孽障/業障、該死、屄、王八/忘八。
我們看到，"蹄子"竟然是高居榜首的女性罵人詞彙。我們對前八十回的《紅樓夢》"蹄子"一詞進行了統計，發現在22個章節中出現過35次，這樣的頻率確實不可謂不高。
一、"蹄子"在《紅樓夢》中的語用分析
語用學是語言學的一個分支領域，是研究語言在具體使用情境下如何進行理解和使用的學問。同一個詞，在不同的語境下，說話者表達的意思和聽話者接收的意思可能相差甚遠。
"蹄子"這個作為紅樓女性罵人的首選，它到底有哪些用法呢？
1.惡意辱罵
"蹄子"一詞在明末清初已經成為一個罵人的貶義詞，到了曹雪芹手裡，更是將其發揚光大，因為《紅樓夢》本身就是一部主要描寫閨閣瑣事的小說，女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
李嬤嬤不忿襲人得寵，感慨自己失勢，於是不惜用"娼婦蹄子"來加強火力；賈母見寶玉失魂落魄，對"罪魁禍首"紫鵑破口大罵"小蹄子"；王夫人怕晴雯把寶玉勾引了，於是將晴雯這個"蹄子"逐出大觀園；被賈璉出軌衝昏頭腦的王熙鳳，對通風報信的"小蹄子"左右開弓……
"蹄子"最主要的用法還是用來進行辱罵，通過辱罵別人來表達自己的內心感受和憤怒情感。"蹄子"本身並不算是一個侮辱性特別強的詞彙，所以，為了增強憤怒值，"蹄子"在話語中經常會與"娼婦"等更加具有侮辱性的詞彙一起使用。
2.親暱打趣
就像情人之間的"死鬼"不是貶義詞一樣，"蹄子"有時候也不是用來罵人的，而是一種表達親暱的感情示好。
王熙鳳多次使用"蹄子"稱呼平兒，表示平兒與自己一條心，是真正懂人疼人的"好姐妹"；晴雯嘲笑秋紋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蹄子，這是同事間的開玩笑；經一事，長一智的春燕娘開始對春燕和顏悅色，這個時候稱呼"蹄子"則是透露出母女之間關係的親密……
這種相對私密而非公開場合下的使用"蹄子"，透露出語言雙方關係的親密。按照生活常識，能與自己進行大尺度交流開玩笑的人，一定是關係較為親密的人。反之，如果有陌生人或關係疏遠的人開一些過火的玩笑，則會被認為腦子有問題或說話不得體。
3.半罵半打趣
在一種既不是很正式，也不是很私密的場合，使用"蹄子"的意味就是很微妙的，即一方面自己有點不高興，但又沒到發火的臨界值，另一方面這個事情可大可小，自己進可攻，退可守。
對那些光顧看熱鬧而不去扶摔倒的劉姥姥的丫鬟們，賈母會笑罵那些"小蹄子們"，一方面表示王公貴族之家要有尊老愛老的禮數，一方面是劉姥姥身體健壯無傷大雅；紫鵑為黛玉謀劃終身大事，作為大家閨秀的林黛玉一方面心裡高興紫鵑試知己，一方面在薛姨媽等人在場時抹不開臉面，所以要罵紫鵑這個"蹄子"多管閒事；晴雯看到芳官被寶玉過分寵愛，所以在打鬧中就帶出了一點點醋意的情緒……
要想表達出那種"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意思，需要說話人一定要拿捏好分寸，既不過於嚴厲而變成辱罵，也不過於寬鬆變成打趣。
4.中性指代
還有一種使用較少的情況，在某些當事人不在場的情境下，"蹄子"只是用來作為第三者的指稱。
比如，平兒為顧全大局故意不讓晴雯知道蝦鬚鐲的罪魁禍首，因為晴雯這個蹄子是塊爆炭；小丫鬟們之間派系林立，但並沒有到劍拔弩張的地步，嬋姐只是簡單稱呼艾官是個蹄子。這個時候的"蹄子"僅相當於說"這個人、這個傢伙"。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在不同的場合，"蹄子"具有不同的意味，這取決於說話人想要表達的意思，所以並不是罵人的詞彙一定是用來罵人的。
二、"蹄子"背後的權力隱喻
"話語即權力"是法國哲學家、思想家米歇爾•福柯的一個重要哲學命題。他認為話語並不是蒼白無力的，而是對社會實踐主體具有支配性和役使性的強大社會力量。
聯繫生活實際，我們發現有些話語確實是具有強大的支配力量，能夠役使人們做出某些社會行為。這樣的話語和詞彙並不鮮見。具體到"蹄子"這個詞彙，我們發現其背後隱藏著三組權力關係：
1.惡意辱罵背後都是強勢對弱勢的權力碾壓
語言的使用和權力有密切的關係。權力關係中的強弱關係，決定了你能說什麼、你不能說什麼以及你能怎麼說。
權力可以是地位的高低：賈母在賈府中可以罵任何人，而沒有人可以隨便罵賈母。
權力可以是年齡的長幼：大丫鬟晴雯可以大罵小丫頭，而小丫頭只有聽著的份兒。
權力可以是資歷的深淺：李嬤嬤作為寶玉的奶母是前輩，襲人作為後來服侍寶玉的丫鬟是晚輩，前輩可以大罵晚輩，晚輩要反擊則不符合道德規範。
權力可以是血緣上的附屬：春燕的娘可以大罵春燕，春燕的姨媽也可以罵春燕，但是春燕不能反罵她的父母長輩。
無論權力是以地位、年齡、資歷、血緣等何種形式呈現，它本質上決定著話語的主動權。話語權力強勢的一方掌握著罵人的主動權，通過罵人既可以彰顯罵人者的權力優勢，也可以起到罵人者的訓導作用。
2.親暱打趣背後是權力相對均衡的結果
親暱打趣表明了話語雙方關係的親密程度，更彰顯了雙方的權力均勢。只有權力相對均衡，話語的使用才能相對自由。
王熙鳳與平兒名為主僕，實為閨蜜好友。平兒是王熙鳳的左膀右臂，是真正關心和在乎王熙鳳的"好姐妹"。在正式場合下，王熙鳳為尊，平兒為卑，這是正妻侍妾的規矩。但在非正式場合下，兩人則是權勢平衡的姐妹。王熙鳳頻繁打趣平兒是"蹄子"，這是兩人關係親密的最佳見證。
晴雯、麝月和秋紋都是怡紅院的大丫鬟，也是地位平等的同事，她們之間除了工作，就是鬥嘴玩鬧，所以，她們口中的"蹄子"就是純屬打趣逗樂。賈母講故事中的妯娌之間打趣對方為"蹄子"也是權勢均衡的例證。
那母親和女兒之間不是明顯地具有權力的不平等嗎？其實不然，雖然母女天然地具有權力附屬性質，但在特定場合下，母親會放下長輩的架子或者說主動降維，使對話雙方進入到一個相對均勢的情境下開展對話，這是一種明顯地示好或肯定行為。
3.半罵半打趣背後是強勢向弱勢的調侃
前面已經提到了半罵半打趣是一種很微妙的狀態，但需要注意的一點是，這種狀態只能是由強勢的一方向弱勢的一方展開。可以說，這是一條單行道，逆行是不允許的。
賈母、尤氏、林黛玉都是賈府的主子，他們是天然強勢的一方，而香菱、平兒、晴雯則是侍妾或大丫鬟的身份，相對強勢，且在特定場合下站在有理的一方。所以，強勢既可以是地位高、權力大、年齡到、資歷老，也可以是佔理。
為了達到這種效果，罵人者通常會用"笑罵"的形式來罵別人"蹄子"，因為加了一個"笑"字，所以罵的意味變緩和了，留下了更多可以自由掌控的空間。
綜上，"蹄子"雖小，卻透露出賈府大家族的權力格局。權力關乎著誰來說"蹄子"，怎麼說"蹄子"， 權力是最終決定話語的決定力量。
【參考文獻】
1. 曹雪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2. 劉福根.《漢語詈詞研究》.浙江人民出版社，2008.
3. 高玉蕾.《女性詈語"蹄子"小探》. 語文學刊(教育版), 2011.
閱讀更多 阿呆的李子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