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無極——趙無極

“安德烈勒龐”號郵輪停泊的地方,是1948年愚人節的法國馬賽港。彼時的 趙無極,還不明確,命運將會以怎樣的姿態來接納他這個跨海而來的中國年輕人。他只知道,35年前,他的老師林風眠也曾走下過同一艘老船、踏上過同一片海岸。他還記得老師善意的提醒:巴黎藝術家有如過江之鯽,不要對留在那裡報以任何幻想。在那個年代,中國藝術家很難獲得歐洲人的認同,然而趙無極從一開始,就輕巧地避開了這場看似無從逃避的輪迴宿命。

大道無極——趙無極

◇2003年11月26日,趙無極在巴黎國立網球場博物館身穿法蘭西院士裝束,高舉院士劍。

巴黎時光

對於趙無極何以能夠在巴黎立足,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就連趙無極後來的法國妻子梵思娃·馬凱,也曾就此提出過疑問。她在寫趙無極的傳記時,發現他一到巴黎就認識了許多“主流”人物。“Zao Wou-Ki,你怎會一到巴黎就結交了那些現在美術館競相展覽、出版社競相為他們出書的畫家,又認識了那些現在都成了大作家、名醫師的朋友呢?巴黎那麼大,他們並不都在一個房間裡呀!”趙無極聳一聳肩,笑而不答。

其實,到達巴黎的當天下午,趙無極就直奔盧浮宮而去。他後來回憶說,那天,他呆立在《蒙娜麗莎》以及波蒂切利、安傑利柯的小說、詩歌、文學作品前,看到了和中國畫完全不一樣的另一種繪畫。展廳空曠、光線昏暗、趙無極若有所思。許久,他走了出來。車伕問他去哪兒,完全不懂法語的趙無極簡單地說了一個地名:Montparnasse。

Montparnasse,法語即蒙巴納斯,是當時法國藝術家的集聚地。趙無極就在它附近的德朗布爾街租了一個旅館住了下來,從此便再沒有離開過那兒。其實,他本可以像其他許多剛到巴黎的中國畫家一樣,在中國城附近賃屋而居。甚至可以在一開始,畫些外國人眼裡的“中國特色”,向法國藝壇兜售這些有“禪味”、“道味”的水墨畫或油畫。然而,目標明確、志向遠大的趙無極很清楚那麼做的後果:數十年下來,就是再有藝術天賦的移民畫家,也只能永遠遊離在法國社會的邊緣。“儘管我對中國的水墨畫掌握得得心應手,可我不想走捷徑,不想到法國來炫耀中國功夫。我不願被扣上中國畫家的頭銜。到人家的地方,就要往人家的高峰上攀登。”到蒙巴納斯,就等於是直接由文化邊緣奔向了藝術中心,這對趙無極此後幫助不言而喻。他也很快地就學會了英語和法語,同巴黎的詩人、畫家們打成了一片。

大道無極——趙無極

《5.12.1969》

這群藝術家們也均非泛泛之輩。例如,在國內時,趙無極還沒有聽說過立體主義,但是對畢加索這個名字卻仰慕已久。他還為畢加索寫過一篇長達六十頁的論文。這次到巴黎,令他喜出望外的是:他所租下的法國南部畫室,居然就在畢加索畫室的隔壁。在當時的巴黎,畢加索有著“20世紀創新魔王”的“雅稱”。他的聲譽之隆、脾氣之怪、架子之大,人盡皆知。這個已屆八旬的老人,一心痴迷於繪畫,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見,卻對趙無極非常親切,每次在畫廊見面,他都會熱情地招呼:“矮個子中國人!”他還會熱情地將趙無極叫到自己的畫室裡讓他看自己繪畫,一呆就是整整一個下午。

畫家馬蒂斯、米羅也與趙無極保持了友好關係。馬蒂斯早年學習法律,後改行學繪畫,創野獸畫派。他並非學院派出身,因此在創作手法上不拘一格,趙無極後來大片平塗的技巧正是受這位至交的影響。馬蒂斯常開玩笑說,趙無極在油畫布上細小的中國原始文字就像蒼蠅腿。後來,趙無極專門畫了一張巨幅抽象畫向老友致敬,靈感則來自馬蒂斯畫的野獸派風格的門窗。

在那時的巴黎,抽象運動在西方勢頭正猛。這更堅定了他對抽象藝術的探索。雖然馬蒂斯、畢加索、米羅他們的野獸派色彩、立體主義的空間跨度和開放觀念,都讓他獲益匪淺。然而在趙無極藝術發展上起到決定性作用的第一人卻是一位詩人。

1949年,尚未開始投身於油畫創作的趙無極,先是迷上了石版畫。他以自己的水彩和素描為藍本,一口氣創作出了8幅石版畫作品。一位出版商朋友將這些作品帶到詩人米肖那裡,但向來對中國人的作品不屑一顧的米肖將之置之一旁。不過,後來他還是看了這些作品。

結果是戲劇性的:曾經到中國旅行過、且對中國文化有一定了解的米肖,驀地被眼前的8幅出自中國畫家之手的石版畫深深打動。詩人的創作靈感輕舞飛揚起來。他激動不已地拿起筆,一氣寫出8首配畫詩。出版商朋友將這套詩配畫,以《趙無極八幅石版畫欣賞》為書名,出版印刷了120本。兩人也由此成為了忘年交。米肖鼓勵趙無極用水墨和宣紙去創作大型的氣勢磅礴的抽象藝術作品。在他的熱心幫助下,趙無極很快融入風雲際會的巴黎藝文圈,進而和戰後的紐約畫派成員得以同步發展。

大道無極——趙無極

趙無極

叛逆少年

藝術家是受上帝羽翼額外庇佑的寵兒,他們的成功都絕非偶然。著名大提琴藝術家馬友友的父親馬孝陵曾提出過一段著名的“藝術三代論”。他說,誕生一個藝術家,是數代人努力的成果。祖父那一代要有足夠金錢做後盾,父親這一輩還有深厚的文化積澱為依託,到了孩子這代,方能有條件成為大藝術家,馬友友是這樣“金錢”與“文化”的結晶。同樣,趙無極的出身背景也與之類似,甚至,要更顯赫一些。

趙無極出生於北京一個古老的世家,趙家族譜可上溯至宋朝皇族,趙家每年祭奠先祖冥誕之日,都會擺出傳家寶趙孟頫和米芾的兩幅畫。趙無極的祖父是名士秀才,長衫小帽山羊鬍子,終日以收藏名硯古畫為樂。他家教嚴格,每天清晨教趙無極誦讀一個時辰的唐詩、宋詞和《論語》,而不在乎理解與否。他還讓孫子從六歲起就練習書法。這一套嚴格而精心的教育,既培養了趙無極鍥而不捨的精神,也讓他從小對水墨異常地熟稔。

趙無極最初學畫是受父親的影響。父親是收藏家,也是業餘畫家,早年參加過業餘的繪畫比賽,後因生活所迫而從事金融業,最後成為擁有萬貫家財的金融家,並收藏了大量的古玩、碑帖和書法。他用自己年輕時的抱負和取得的財富為兒子的藝術家之路提供了保障。有意思的是,童年的趙無極最初臨摹的對象竟然是鈔票上的圖案。他常常用講故事的方法誘使妹妹們坐在椅子上給他做模特,最初,妹妹們好奇,都爭著給他當模特兒,嚐到苦頭後,她們都儘可能地躲避著這位大哥。抓不著對象,趙無極索性對著鏡子畫自畫像。

大道無極——趙無極

《紅巖》

14歲時,趙無極決定了將來要以繪畫作為終生職業。可母親希望他去接管父親的銀行。但知子莫如父,趙父認為那樣,銀行只有倒閉的份。他親自陪同趙無極到離家三百餘里的杭州考學,當時杭州藝專是全國最現代化的美術院校。但天性求新的趙無極對此不以為然。上課時,潘天壽要他臨摹古畫,趙無極信手畫幾副草木石頭敷衍了事。甚至還想盡辦法逃課。趙無極瞧不上黃賓虹的畫,公開放話說:“我就看不上他那一口”,氣得潘天壽要開除他,還是校長林風眠與老師吳大羽將他力保了下來。

雖然思想反叛,但他的才華卻是有目共睹的。畢業後,趙無極被留校任教。成為學校裡最年輕的老師。因為太年輕,趙無極在授課時專門在嘴上粘一撮鬍子來裝老成。就在這期間,趙無極對“傳統”的忍耐到達了極限。他不願接受傳統中國畫的觀念,認為中國繪畫從16世紀起就已經失去了創造力,不斷陷入重複傳統的泥淖之中,淪為對技巧的崇拜和模仿。他更厭惡西方油畫寫實主義,他希望自己能夠捕捉的,不是對自然的再現,而是那些看不見的東西,那些能夠觸動內心的空間和瞬間。這時的趙無極已經意識到,傳統中國繪畫已經無從滿足自己對世界的認知,無從傳達那些情感的瞬間,並且,至關重要的是,當時的繪畫界拒絕思考這樣的問題。這些想法像潛伏在大地深處的水流一樣,激勵著他的靈感,又折磨著他。林風眠恰到好處地給與了這位高足足夠的關注和寬容。他鼓勵趙無極從不同的角度去觀察和思考,力勸他去國外留學,併為他預留一個教授的職位。

大道無極——趙無極

《無名》

愛與哀怨

2008年,吳冠中在接受一次專訪時,被問及到這樣一個問題:“您和朱德群、趙無極都是法蘭西學院院士,您如何看待你們的差異和人生選擇?”吳冠中略帶調侃性地回答,“他們是法國花園裡的玫瑰花,而我是回到祖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衝破苦寒的臘梅花。”在西方,他們被稱為是藝術市場上的“三駕馬車”。只是,在法國,趙無極的聲望要遠遠高於另二位。法國前總統希拉剋就對趙無極推崇備至,他說:“趙無極洞徹我們兩大民族的天性,集二者於一身,既屬中華,又系法蘭西。他的藝術,吸取我們兩國文化的精粹,深得其中三味,即審美的高雅,借鑑他人的恢廓襟懷,對事物本質始終有推陳出新的探索。”1998年,希拉剋訪華時,就曾專程去趙無極家拜訪,想購買他的一副畫作為送給朱鎔基總理的禮物。

在昔日的校友兼同窗眼裡,趙無極就是一位擅長交際、不折不扣的貴公子。比如,當年趙無極夫妻二人一同去巴黎,這在當時幾乎是如同中狀元那般難實現的事。然而,趙父與陳立夫私交甚密。在陳立夫的幫助下,趙無極的妻子也能順理成章隨他赴法。而且,趙父為兒子準備的足以養活一個村子人的三萬美金作為留學經費更是令其在巴黎衣食無虞。有一次在國內的畫展上,趙無極顆粒無收,但他銀行家的父親生怕兒子經濟遭遇困窘,趕緊託人買下了他的一副畫來支援。

大道無極——趙無極

趙無極和學生在杭州浙江美術學院,1985年。

1951年,趙無極在瑞士看到保爾客利的作品時,立刻就被那個奇異的符號世界所撼動了。保爾客利自由的筆觸、輕盈如歌的詩意令趙無極為之傾倒。他試圖去模仿這個充滿詩意、別有洞天的世界,結果深陷其中。接下來的兩年裡,他的作品變得混亂不堪,滿是追尋不到的焦躁和急切。畫廊再也賣不出去他的畫,收藏家們也對他的興趣大減,他徹底地迷失在了尋找之中。

而1956年才算是他痛苦生活的真正開始。在這一年,和趙無極結婚16年的青梅竹馬的妻子謝景蘭離開了他,跟一位法國雕塑家走了。這對風華正茂而又自信的趙無極是極大的打擊。失落之餘他決定環球遊歷。在香港,趙無極迎來了愛情世界的第二個春天。他住在父親的一個朋友家裡,那位朋友見趙無極孤身一人,就好心地為他介紹了一位南方姑娘美琴——一個秀外慧中的電影演員。美琴的出現讓趙無極欣喜無比。這種強烈的感覺是他以前同前妻在一起時沒有的。他拾回了創作的激情,擺脫了那些符號不休的糾纏,開始用靈感來表達內心世界,用不同的色彩來展示喜怒哀樂。他用充滿詩意的語句描述為他藝術帶來鉅變的愛妻:“她那完美的臉上,透著一種柔軟而憂鬱的氣質。”

此後,他的事業也慢慢變得順利。1957年,法蘭西畫廊開始給他辦畫展。從1960年開始,他在環球旅行中偶遇到女畫家米里亞姆·普雷沃又在法國和國外的畫廊及博物館為他舉辦畫展,使他的名氣傳到了海外。一切似乎又走上了正軌。一種東方內涵、直指內心的畫風已然成熟。

但人生的快樂總是短暫的,命運之神藉著“憂鬱的氣質”無情地向趙無極襲來。四年後,美琴因甲狀腺住院開刀。就在此時,趙無極才無意中發現,美琴患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症和憂鬱症。她的病情時好時壞,這令彼此都受盡折磨。1972年,41歲的美琴絕望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趙無極的世界轟然崩潰。

也是從這一時期起,作為他生命組成部分的親友,一個接一個地被死神擄走。一個弟弟因煤氣中毒身亡;一個弟弟死於癌症;他最好的藝術知音、藝術守護神,詩人米肖和將他推向世界的米里亞姆·普雷沃都猝然永訣……趙無極陷入了巨大的悲傷之中。他整天與威士忌為伴,朋友無奈地稱他為“趙威士忌”。

“藝術愛著不幸,不幸也愛著藝術”。這是古希臘詩人Agathon的名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所有的這些幸運和所有的這些不幸運,才最終造就了趙無極不可複製的藝術生涯。

大道無極——趙無極

趙無極與貝聿銘,1976年。

歸於混沌

詩人米肖當年為趙無極8副版畫做題詩時。一方面是表達對作品的驚喜,另一方面也寫出了東西方文化間難以溝通相融的現狀。中國的藝術家們從林風眠一代起就開始了融貫中西的艱難探索之路,趙無極在這群藝術家中,無疑是走得最遠、最幸運的一個。

在中國,當人們仍然執迷於墨跡潑灑的蕭蕭落木與遠山時,趙無極就開始冥想,怎樣將風和虛空、以及平靜水面上空氣的流動安置在紙上。“人們都服從於一種傳統,我卻服從於兩種傳統”。在一次採訪中,趙無極這樣說道。但是,他也不無遺憾地伸出手掌說:“能看懂我的畫的人不超過這個數。”在八十年代,趙無極的畫在國內也一度遭冷遇。如貝聿銘設計香山飯店時,就曾大力邀請趙無極為大堂繪就一副巨型水墨畫。當時飯店就有不少人反對。但是他們卻不知道後來有大量歐美遊客下榻香山飯店,一部分人正是為欣賞趙無極作品而來。

從50年代起,趙無極先是拋棄了所有描繪性和情節性的繪畫語言,而代之以輝煌的色彩和潑灑的筆觸。50年代後半期,他拋棄了符號和具象,純以色彩變幻和筆觸力度及構圖的跌宕起伏和虛實關係來表現無限空間、光感、韻律和生命的騰躍。60年代,他以書法的鋒芒結合以一種富於空氣感的深度。完成對祖國的仰韶文化、甲骨文、青銅器、石刻、宋代山水畫心領神會的契合。還拋棄了作品的標題,只用創作完成的日、月、年來標明。70年代,從喪妻悲痛中走出的他,有了力量去描繪巨型的水墨作。他在油畫上的技巧也日臻嫻熟,色彩豔麗明亮,畫面更側重對空間和光線的追求,更具風景意味、氣氛日益平靜。80年代,趙無極卸下了所有急躁,創造出了更為強勁的繪畫骨法,用光線從無盡溫柔的底處慢慢湧現、擴大,將黑暗圍繞,以某種圖志形式開啟了無邊的寂靜與靜默。90年代,他更加化入象外之象,進一步體現中國哲學所特有的天人合一,虛靜忘我的精神境界。2000年後,無論壯麗磅礴的視野鋪陳,亦或是細膩講究的線條與色彩層次的表現,趙無極都已到達藝術的成熟期。他由對西方抽象藝術的熱衷也終於完完全全地迴歸到了中國傳統這條主線上來。這並非簡單的迴歸,而是有機的、哲學和美學高度審視下的迴歸。

大道無極——趙無極

《15.2.93》

其實在趙無極心中一直清楚,背離傳統越遠,距離真正的傳統反而越近。就像漂泊與背離之後,他最終還在回到了自己當初親手剝離出畫筆的黑白夢中。他在自傳中這樣平靜地述說命運對他的垂青,“歷史就是這樣把我推向了遙遠的法國,讓我在那裡生根安居,然後又讓我重返中國,使我內心最深處的追求終有了歸宿。”

大道無極——趙無極

趙無極在他創作《1985年6月至10月》的盧瓦當工作室。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