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開課]黃霖:《三國志演義》與歷史演義的繁榮(上)

《三國志演義》是我國第一部長篇章回小說,也是歷史演義小說的開山之作。所謂“歷史演義”,就是用通俗的語言,將爭戰興廢、朝代更替等為基幹的歷史題材,組織、敷演成完整的故事,幷以此表明了一定的政治思想、道德觀念和美學理想。這種獨特的文學樣式受 到了素重歷史傳統的中國人民的喜愛,所以明代“自羅貫中氏《三國志》一書,以國史演為通俗演義,汪洋百餘回,為世所尚,嗣是效顰者日眾,因而有《夏書》、《商書》、《列國》、《兩漢》、《唐書》、《殘唐》、《南北宋》諸刻,其浩瀚與正史分籤幷架”(可觀道人《新列國志敘》),形成了一個創作歷史演義的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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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三國志演義》的成書、作者與版本

三國故事的長期流傳與發展 關於羅貫中 《三國志演義》的成書時間 《三國志演義》的主要版本

中國歷史上的“三國”,本身是一個龍騰虎躍,風起雲湧的時代。陳壽的一部《三國志》和裴松之的注就包蘊著無數生動的故事,為文學家的藝術創造提供了豐富的素材。而在民間,又不斷地流傳和豐富著三國的故事。到隋代,文藝表演中已有“三國”的節目,據杜寶《大業拾遺記》載,隋煬帝看水上雜戲,就有曹操譙水擊蛟、劉備檀溪躍馬等內容。李商隱有《驕兒》詩云:“或謔張飛胡,或笑鄧艾吃。”可見到晚唐,連兒童也熟悉三國的故事。在宋代的“說話”藝術中,已有“說三分”的專門科目和專業藝人。蘇軾《志林》載:“王彭嘗雲:塗巷中小兒薄劣,其家所厭苦,輒與錢,令聚坐聽說古話。至說三國事,聞劉玄德敗,顰蹙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可見當時“說三國”的藝術效果很好,且已有明顯的尊劉貶曹的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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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的這些話本沒有流傳下來,現存早期的三國講史話本有元至治年間(1321~1323)建安虞氏刊印的《三國志平話》和內容大致相同的《三分事略》。其故事已粗具《三國志演義》的輪廓,突出蜀漢一條主線,情節略本史傳,有大量的民間傳說。結構宏偉,故事性強,然敘事簡率,文筆粗糙,保留著“說話”的原始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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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戲曲舞臺上,金元時期也搬演了大量的三國戲。陶宗儀的《南村輟耕錄》曾載有《赤壁廉兵》等多種金院本劇目。錢南揚的《戲文概論》曾指出有《關大王獨赴單刀會》等多種宋元戲文。現知元代及元明之際以三國為題材的雜劇劇目就有60種之多。從這些劇目和現存的21種劇本的情況來看,半數以上是以蜀漢人物為中心,擁劉反曹的傾向十分鮮明,在情節結構、語言風格等方面,具有濃厚的民間色彩。

在長期的、眾多的群眾傳說和民間藝人創作的基礎上,羅貫中“據正史,採小說,證文辭,通好尚”(高儒《百川書志》),創作了《三國志演義》這部歷史演義的典範作品。

關於羅貫中,目前所知甚少。據賈仲明《錄鬼簿續編》(或謂無名氏作)、蔣大器《三國志通俗演義序》等記載,他名本,字貫中,號湖海散人,祖籍東原(今山東東平),流寓杭州。賈仲明說他“與餘為忘年交,遭時多故,各天一方,至正甲辰復會。別來又六十餘年,竟不知其所終”。據此,可知他生活在元末明初,約在1315至1385年之間。明人王圻《稗史彙編》所錄一則材料稱羅貫中“有志圖王”,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說他是施耐庵的“門人”,清人顧苓《跋水滸圖》等說他“客霸府張士誠”,都不知是否可靠。他的《三國志演義》約成書於明初。他還是《水滸傳》的編寫者之一。田汝成《西湖遊覽志餘》說他“編撰小說數十種”,可能誇大其辭。今傳世的《隋唐兩朝志傳》、《殘唐五代史演義傳》、《三遂平妖傳》恐怕都是後人偽作。《錄鬼簿續編》還著錄了他所作的三部雜劇作品,今僅存《趙太祖龍虎風雲會》一種。這部作品以趙匡胤、趙普為中心,歌頌了賢君明相,與《三國》在精神上有相通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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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存最早的刊本是明嘉靖壬午年(1522)刊刻的《三國志通俗演義》。該書24卷,240則,每則前有七言一句的小目。卷首有弘治甲寅(1494)庸愚子(蔣大器)《序》、嘉靖壬午修髯子(張尚德)《引》。以後的新刊本多從此出,只是在插圖、音釋、考證。評點和卷數、回目、個別文字方面作些調整。至《李卓吾先生批評三國志》本,將240則合幷為120回,回目也由單句變為雙句。近年來學界所關注的是,今存嘉靖至天啟年間的刊本中有不少書名為“三國志傳”而非“三國志演義”,如《新刻全像大字通俗演義三國志傳》、《新刻按鑑全相批評三國志傳》等。這類“志傳”系統與“演義”系統版本的不同之處,除了在一些情節、文字上有所出入之外,主要是“志傳”系統的《三國》中穿插著關羽次子關索(或花關索)一生的故事。這兩種系統的本子孰前孰後,誰接近羅貫中的原本,目前學術界存在著不同的看法。也有一些學者將各本認真比勘後,認為“嘉靖本”和“三國志傳”本是出於同一源頭的抄本,兩種系統的差異只是在傳抄過程中產生的。清康熙年間,毛綸、毛宗崗父子以李卓吾評本為基礎,參考了“三國志傳”本,對回目和正文進行了較大的修改、增刪,幷作了詳細的評點。毛本《三國》,正統的道德色彩更加濃厚,但在藝術上有較大的提高,其評點文字也多有精到的見解,故成為後來最流行的本子。近人常將它簡稱為《三國演義》,幷漸漸地與《三國志演義》混為一談,甚至將在文學史上最具代表意義的書名《三國志演義》取而代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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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理想和迷惘中重塑歷史

《三國志演義》的主旨 政治上嚮往“仁政” 人格上注重道德 才能上崇尚智勇 關於“擁劉反曹” 在悲愴和迷惘中追尋傳統

《三國志演義》用“依史以演義”(李漁《三國志演義序》)的獨特的文學樣式,描寫了起自黃巾起義、終於西晉統一的近百年曆史。“依史”,就是“事紀其實,亦庶幾乎史”,對歷史的事實有所認同,也有所選擇,有所加工;“演義”,則滲透著作者主觀的價值判斷,用一種自認為理想的“義”,涇渭分明地去褒貶人物,重塑歷史,評價是非。統觀全書,作者顯然是以儒家的政治道德觀念為核心,同時也糅合著千百年來廣大民眾的心理,表現了對於導致天下大亂的昏君賊臣的痛恨,對於創造清平世界的明君良臣的渴慕。這也就是一部《三國志演義》的主旨。

作為明君良臣的主要標誌,就是能在政治上行“仁政”,人格上重道德,才能上尚智勇。

自從孟子精心設計出一套“民為邦本”、“仁政王道”的社會政治藍圖之後,中國曆代的知識分子一直為之奮鬥不息,也為廣大的百姓嚮往不已。小說在以蜀為中心,展開三國間的錯綜複雜的爭鬥故事時,就把蜀主劉備塑造成一個仁君的典範。劉備從桃園結義起,就抱著“上報國家,下安黎庶”的理想(卷之一《祭天地桃園結義》)。一生“仁德及人”,所到之處,“與民秋毫無犯”,百姓“豐足”,所以“遠得人心,近得民望”,受到人們的普遍愛戴。當他被呂布打敗,匹馬逃難時,“但到處,(村民)聞劉豫州,皆跪進粗食”(卷之四《呂布敗走下邳城》)。後曹操大舉南下,竟有十數萬百姓隨同劉備赴難,雖然情勢萬分危急,他亦不肯暫棄百姓。他愛民,也愛才。待士以誠信寬厚,肝膽相照,故如諸葛亮與五虎將等一代英豪,都能終生相隨,君臣間的關係“猶魚之有水也”。劉備就是作者理想中的“仁德”明君。他手下的大臣也都有“救國救民之心”,如趙雲就明確表示過:“方今天下滔滔,民有倒懸之危。雲願從仁義之主,以安天下。”(卷之二《趙子龍盤河大戰》)諸葛亮在臨終前,還手書遺表教後主“清心寡慾,薄己愛民;遵孝道於先君,布仁義於寰海”(卷之二十一《孔明秋風五丈原》。這都寄託著作者仁政愛民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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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劉備相對照的是,作者又塑造了一個殘暴的奸雄曹操。劉備入川時,曾對龐統說:“今與吾水火相敵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寬;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譎,吾以忠:每與操相反,事乃可成耳。”(卷之十二《龐統獻策取西川》)曹操也是一個“人傑”,小說中王粲就說他“雄略冠時,智謀出眾”。有時為了籠絡人心,也略施權術,以示有“寬仁大德之心”,因而能平定北方。但他心靈深處所信奉的人生哲學是“寧使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熱情款待他的呂伯奢一家,竟被他心狠手辣地殺得一個不留。他為報父仇,進攻徐州,所到之處,“盡殺百姓”,“鶏犬不留”。對部下,更是陰險、殘酷,如在與袁紹相持時,日久缺糧,就“借”倉官王垕的頭來穩定軍心。其它如割發代首、夢中殺人等等,都表現了他工於權謀,奸詐、殘忍,毫無惜民愛民之心。與此相類的,如董卓。袁紹、袁術、曹睿、孫皓、劉禪等,既無曹操的雄才大略,卻似曹操那樣輕民、殘民,因此必然走向滅亡。如董卓就將“民為邦本”之說視為“亂道”,說:“吾為天下計,豈惜小民哉!”他專肆不仁,殺人如麻,鬧得“罪惡貫盈,人神共憤”。最後暴屍之時,“百姓過者,手擲董卓之頭,至於碎爛”,“城內城外,若老若幼,踴躍歡忻,歌舞於道”(卷之二《王允授計誅董卓》)。這種對於蔑視黎元、殘殺無辜的亂臣賊子的憤恨,正反映了廣大民眾對於“仁政”的渴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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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志演義》在人格構建上的價值取向,是恪守以“忠義”為核心的倫理道德規範。全書寫人論事,都鮮明地以此來區分善惡,評定高下,而不問其身處什麼集團,也不論其出身貴賤和性別,只要“義不負心,忠不顧死”,都一律加以讚美。特別是對諸葛亮的忠,關羽的義,作者更是傾注了全部的感情,把他們塑造成理想人格的化身。諸葛亮的一生,連他的敵人也佩服他“竭盡忠誠,至死方休”(卷之二十三《司馬懿謀殺曹爽》)。如第四次伐魏時,形勢大好,後主卻聽信讒言,將他召回。此時,“如不從之,是欺主矣;若從之而退兵,祁山再難得也”(卷之二十《孔明祁山布八陣》),在“正好建功”與完善道德的兩難之中,他還是為了維護“忠”的人格而放棄了千載難逢的建功良機。關羽死守下沛,身陷絕境時,就決心為義而死。後來又是從大義出發,身在曹營心在漢,不為曹操的金錢美女所動心。當他一旦得知劉備的消息,便掛印封金,奪關斬將而去。他們的忠義觀念、道德品格顯然是屬於封建性質的,但同時也應該看到,小說通過趙雲投劉備、徐晃歸曹操、田豐為袁紹所忌等故事的描寫,反覆強調“良禽相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的思想,說明這種“忠”幷不是忠於一姓之天下,也不是僅忠於“正統”的劉蜀,具有一定的開放性、靈活性。他們的“義”,又包含著“同心協力,救困扶危,上報國家,下安黎民”(卷之一《祭天地桃園結義》的精神。因此,《三國志演義》中以“忠義”為核心的道德標準,又與滲透著民間理想的政治標準緊密地聯繫在一起,反映著當時的一種較為普遍的社會心理。至於關羽為報昔日之恩,而在華容道上不顧一切地放走了曹操,也被小說的作者稱之為“義重如山”。關羽的“義”在本質上是強調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幫助、回報和溫情,與江湖上流行的道德精神是息息相通的。關羽這個形象在民間越來越被神化,反映了廣大民眾對他的崇敬,而不僅僅是由於歷代的統治階級不斷地予以尊崇、追封的結果。

走出亂世,還得憑藉軍事上的實力和謀略上的成功。小說對於智與勇,都是予以歌頌的。比較起來,在描寫三國間政治、軍事、外交的錯綜複雜的矛盾鬥爭中,小說更突出了智慧的重要性。司馬徽曾對劉備說:“關、張、趙雲之流,雖有萬人之敵,而非權變之才;孫幹、糜竺、簡雍之輩,乃白面書生,尋章摘句小儒,非經綸濟世之士,豈成霸業之人也!”(卷之七《劉玄德遇司馬徽》)他說的經綸濟世之士,就是指諸葛亮。小說中的諸葛亮,不但是忠貞的典範,而且也是智慧的化身。他初出茅廬,就為劉備提出了據蜀、聯吳、抗魏的戰略思想。在通曉天時地理,把握事物發展規律的基礎上,“火燒博望”、“草船借箭”、“借東風”等,克敵如神;在深切地掌握敵方心理特點的情勢下,巧妙地使用了驕兵計、疑兵計、伏兵計、反間計等,把敵人搞得暈頭轉向,其中如“空城計”、“隴上妝神”等就是心理戰成功的著名範例。特別是在對周瑜和孫吳方面,採取了既團結又鬥爭的方針,隨機應變、趨利避害,獲得了極大的成功。魏國的曹操、司馬懿,吳國的周瑜、呂蒙、陸遜,蜀國的龐統、姜維等,儘管也都長於計謀,但與諸葛亮一比,就都相形見絀。《三國志·諸葛亮傳》曾說:“亮才於治戎為長,奇謀為短,理民之幹,優於將略。”小說卻一反其說,把他的謀略勝算寫得出神入化,這無疑是寄託著人民的理想。諸葛亮的驚人智慧和絕世才能,實際上也是我國古代歷史上各種鬥爭經驗和智慧的總結。

《三國志演義》把蜀國的劉備、諸葛亮、關羽等君臣作為理想中的政治道德觀念的化身,仁君、賢相、良將的典範,而把魏國的曹操等作為奸邪權詐、推行暴政的代表,至於孫吳方面只是陪襯而已,因而具有明顯的“擁劉反曹”的傾向。在歷史上,曹、劉孰為正統的問題,從來就有不同的看法。在正宗的史學著作中,大致自朱熹的《通鑑綱目》起,一般都奉蜀國為正統,以魏、吳為唐國。至於在民間流傳的故事中,從來就有尊劉貶曹的傾向。究其原因,一是由於劉備是“帝室胄裔”,多少有點正統的血緣關係;二是劉備從來以“弘毅寬厚,知人待士”(陳壽《三國志·先主傳》)著稱,容易被接受。特別是在宋元以來民族矛盾尖銳的時候,“人心思漢”、“恢復漢室”,正是當時漢族人民共同的心願,因而將這位既是“漢室宗親”,又能“仁德及人”的劉備樹為仁君,奉為正統,是最能迎合大眾的接受心理,符合廣大民眾的善良願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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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從儒家的政治道德觀念出發,融合著千百年來人民大眾對於明君賢臣的渴望心理,把劉備、諸葛亮等人作為美好理想的寄託。根據儒家的思維邏輯,“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或“天下土地,唯有德者居之”。但歷史的發展恰恰是事與願違:暴政戰勝了仁政,奸邪壓倒了忠義,全能全知、超凡入聖的諸葛亮竟無力迴天!諸葛亮臨終時哀嘆:“吾本欲竭忠盡力,恢復中原,重興漢室,奈天意如此,吾旦夕將亡矣!”(卷之二十一《孔明秋風五丈原》)小說最後也用了這樣的詩句作結:“紛紛世事無窮盡,天數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夢,後人憑弔空牢騷。”作者無可奈何地將這一場歷史悲劇歸結為“天意”或“天數”。所謂“天數”,與其說是肯定了客觀歷史進展的理則,還不如說是流露了作者對於理想的幻滅、道德的失落、價值的顛倒所感到的一種困惑和痛苦。一部《三國志演義》表現了作者在理想與歷史、正義與邪惡、感情與理智、“人謀”與“天時”的衝突中,帶著一種悲愴和迷惘的心理,對於傳統文化精神的苦苦追尋和呼喚。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它是一部悲劇,也是一部呼喚民族大眾傳統文化精神的史詩。(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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