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朗星稀，高聳入雲的摘星樓內黑霧繚繞，戴著猙獰面具的巫師做完法，便將卜辭念出——
妖姬惑世，武王滅商。
隨著最後一個字的餘音消散於夜色中，眾人均面色凝重，唯獨端坐於高臺之上的帝辛眼臉半垂，看不出喜怒。
驀地，一聲尖叫劃破寧靜，衣衫不整的女子憑空摔入帝辛懷中。
所有人倒抽一口涼氣，都在暗自猜測紂王會用何種方法虐殺這名女子。
但見女子發現自己沒摔到地上後，鬆了一口氣。她傻傻抬頭，對著紂王打量半晌，驀地摟住他的脖子，興奮又親暱地蹭了上去，軟軟地喊著：“帝辛，妲己終於找到你了，你說要娶我的，可不許食言。”
一旁的大臣都不忍地轉過了頭，生怕下一刻就看見什麼殘忍的畫面。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那個生性殘暴剛愎自用的紂王，只是淡淡掃了妲己一眼，輕聲道：“嗯。”
一時間，摘星樓內氣氛死寂，幾乎所有人同時想到了那龜甲卜辭的結果。
這名賴在紂王懷裡的無害女子，竟然就是所謂的惑世妖姬嗎？
2
迎娶妲己的典禮相當盛大。
翡翠鋪路，翠屏為障，八馬金車，十里紅妝，身著鳳冠霞帔的妲己一路被帶進皎月宮。
剛踏入門內，便有一聲“其餘人都退下”傳出。她還來不及反應，宮人們已悉數後撤。
她呆呆地站在門邊，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
“進來。”
妲己緊張地嚥了咽口水，緩步前移，僅繫著銀鏈的赤足踩在柔軟的毛毯上，沒有一丁點聲響。
往裡走，便見雕花木床，紅紗幔帳，年輕的帝王單手支著腦袋，側臥於床內。
他長髮披散，衣衫半敞，幽暗的眸子一直牢牢盯著這個方向。一見到她，便勾起薄唇，無比自然地拍了拍身邊的位置道：“到孤懷裡來。”
心跳倏然加快，妲己紅著臉靠近床邊，剛想開口，便猛地被他拉下。
“小狐狸，孤給你最後一次機會，現在逃開還來得及。”
回應他的，是倏然靠近的香甜氣息，以及唇上的柔軟觸感。
她是他的小狐狸，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認出來了。
幼時陪著父王去打獵，射中了一隻白狐，本以為獵物就此到手，那狐卻強忍疼痛快速竄逃，他順著血跡尋覓，來到一處山洞，就見它死在了一隻剛出生的小狐身旁。
小狐尚未開眼，只依著本能尋求奶汁，全然不知自己母親已沒了氣息。
那時的帝辛還不是人們眼中的昏庸暴君，十歲出頭的少年，動了惻隱之心。他小心翼翼地將小狐帶回宮中，避開所有人耳目，獨自撫養著它。
一開始帝辛生疏無措，光是餵食它便費了好大一番功夫。後來他學會命人將產乳的母狐抓回，喂完小狐之後便製成狐裘，於是人人只知他酷愛狐裘，不知小小的王在宮裡養了一隻獨屬於他的狐。
3
小狐漸漸長大，沒變成和母親一樣的白狐，倒成了有著尖耳狐尾的少女，喜歡拉著他的衣角，奶聲奶氣地喊“帝辛帝辛”。
他自然知道普通的狐是不可能變成這樣的，如此異數，非仙即妖。然而那時的帝辛，雖未繼位，卻已頗具王者霸氣，無論是仙是妖，他都無所畏懼，加之這兩者他都沒見過，甚感新鮮。
於是他便惦記著這份特別，而更加寵溺她。
只是，偌大皇宮，人多嘴雜，一隻小狐不足以引起他人關注，但一個異樣的少女，是藏不了多久的。
很快，父王便親自率人來他寢宮捉拿狐妖，帝辛無奈之下，只得抱著她連夜上山，回到初遇時的山洞。
“小狐狸，我還沒有能力保你，只得讓你離開。若你有能力活下去，並且願意，那便等我繼位，再回到我身邊。”帝辛將自小戴著長大的護身銀鏈解下系在她腳上，叮囑道：“這銀鏈能辟邪，千萬別丟了。有了它，我便能認出你。”
她摸著銀鏈，抿著小嘴，一副委屈得快哭出來的樣子。
他嘆息一聲，將她攬進懷裡。
“等你回來，你想要什麼，我都允你。”
“那，我要是想嫁給帝辛呢？”她悶悶的聲音從他懷中傳出，雖細微，卻足夠震撼。
帝辛一陣錯愕，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允了。”
聞言，她像是下定決心似的一把推開他，噔噔噔地跑到角落裡，背對他蹲下。
他一臉莫名地想靠近，卻被她喝住。
“你別過來，快走，不然我肯定不會讓你走的。我會努力活下去，長大後回去當你的新娘。”
小奶音染上了濃濃的哭腔，聽著十分可憐，帝辛克制住上前擁緊她的衝動，轉身邁步。
驀地，他又想起什麼，只得啞著聲音開口：“小狐狸，我賜你蘇妲己之名，你要記住，你只獨屬於我。”
那天，她驟然響起的嚎啕哭聲，他再無回頭的決絕離開，都成了兩人一生中最難以磨滅的記憶。
後來，他在山中尋了一隻小狐，將它殺死帶回父王面前，稱狐妖已被他親手所殺。許是他悲傷的神情逼真，大家都相信了。
無人知曉那一夜之後，他常在寢宮獨坐至天亮，只因一想到萬一她回來，自己無法第一時間見到她，便難以入眠。
4
如今她重回他身邊，成了他的王后，他恨不得將世間最美好的事物，通通呈到她面前，只為博她片刻歡喜，任何提及惑世妖姬反對妲己的人都被他毫不猶豫抹殺。
他要為她建鹿臺，姜子牙拒絕，帝辛便命人將他拉下去斬殺，雖姜子牙最後潛水而逃，但這件事還是影響了朝中忠臣的心。
一代忠良黃飛虎的妹妹，不過是在摘星樓內對妲己說了一句“妖婦”，帝辛就讓人把她從摘星樓上扔下，活活摔死。
忠臣比干諫言“除妖姬，安大商”，被帝辛施以剖心之刑。
朝中人心潰散，動盪不安。大商逐漸顯露出衰敗之態，引得崛起的大周虎視眈眈。
而這一切，皆因惑世妖姬而起。
妲己隱約明白，自己再待在他身邊，便會導致他和大商的毀滅。
於是某夜，趁著帝辛不在，她便從鹿臺逃至後山。
她找了個山洞安身，生起火後便呆呆地坐著，一邊撫摸自己腳上的銀鏈，一邊細聲哽咽著念“帝辛帝辛”。
她這一逃，就是三天三夜，然而，帝辛又怎會放手？
起初是一群牽著狗的陌生人尋到了她，而後臉色憔悴眼底青紫的帝辛便出現在了洞口。
他不疾不徐地走到她身邊，面上表情極淡漠。
“你是自己想離開的嗎？”
一見到日思夜想的人出現在自己身邊，什麼理智什麼大義就全被拋在了腦後，妲己躺在地上抓著他的腳，便淚眼汪汪地說了好幾個“我好想你”。
大抵是這輩子的心軟，他都只放在了她身上，僅僅一滴淚，便讓他忍不住嘆息著蹲下，將她攬進懷裡。
“我好餓好渴，動不了了……”她還沒說完，就暈了過去。
帝辛一邊小心翼翼地將她抱起，一邊收起所有溫柔冷著聲音對旁邊的人下命令：“將這片後山剷平，挖池填酒，玉樹掛肉，她若再受半點飢渴，我便將你們的胃全數挖出。”
說完，他便翩然離去，留下一眾惶恐跪地的奴僕。
5
她恢復了元氣後，又想逃走，被他再三逼問，才委屈地道出緣由。
於是帝辛下令，以後凡是提及那日卜辭，說到惑世妖姬的人，通通處以蠆盆之刑。
從此大商內無人再提蘇妲己，紂王和他的王后，人心盡失，大商和帝辛都已是立於懸崖邊上，搖搖欲墜。
後來，周武王繼位，率兵攻商。殷商朝中無人可用，士兵無心護國。於是商連戰連敗，周長驅直入。
最後那夜，王城外四處是敵人囂張點起的篝火，城內帝辛擁著妲己於鹿臺觀星，彷彿兵臨城下的景象根本不存在。
她問：“你都不好奇嗎？我到底是仙是妖，幼時離開你後又是怎麼活下來的，為何占卜那日又憑空出現在你懷裡？”
他寵溺一笑，順著她的意問了句：“哦？那真相到底是怎樣的呢？”
“我是妖啊！離開你之後，好幾次我都差點丟掉性命，是一個叫穿白衣服的女人救了我。她教我習法術，藏耳朵和尾巴，又將我送回你身邊……帝辛，我早該死在幼時那個山洞，這樣，我就不會害你成了亡國之君。”
“小狐狸，你可知你這條命，便是孤用大商換來的？”
妲己看著他淺淺揚起的唇，目瞪口呆。
她的一切，他都知道，包括那個穿白衣服的女人，百姓一般喚那女人——女媧。
年幼之時，他無法靠自己的力量保護她，將她送離後，深知要在山林裡活下去並不容易。於是帝辛夜夜不眠，跪地求神，希望上天護她安穩長大。
數夜過後，女媧便出現在了他夢中，問他：“你可願意用大商氣數，換她一生平安？”
他猶豫了，身為王，江山是他的一切，但身為帝辛，她是他的一切。
那些日子，無疑是最煎熬的。他思考著家國大義，兒女情長，日日反覆衡量計較。
然而，思考到最後，他腦海裡卻只剩下她尚未睜眼時用臉蹭他掌心的模樣；只剩下她軟軟地依偎在自己懷裡熟睡的模樣；只剩下她含淚說要他娶她的模樣……
他第一次發現，她到來之前和離開之後，自己竟活得如此孤單。
偌大人間，漫長歲月，若從此無她陪伴，即便坐擁天下萬人敬仰，亦不過是索然無味的一點記憶罷了。
於是，他再次求神，在夢中給了女媧答案。
“無論是什麼我都願意拿來換，只要她平安。”
6
聽完他的話，妲己又哭了，精緻的小臉皺成一團，眼淚啪嗒啪嗒地滑落，可憐兮兮的樣子。
“帝辛，妲己無法為你度過難關，但跟在女媧身邊時練習過狐火之術……上窮碧落下黃泉，就讓妲己一直陪著你吧。”
他淺笑著向她張開雙臂，輕聲道：“好。”
輕盈嬌軀入懷時，湛藍狐火同時燃起，冰冷卻蝕骨的疼痛鑽入大腦。
他努力想看她最後一眼，見到那笑中帶淚眼眸含情的模樣時，猛然驚覺不對，就在他要出聲喚她時，意識瞬間抽離，帝辛整個人陷入了黑暗之中。
狐火散去，轉眼竟只剩妲己一人。
她抹著眼淚朝空氣問到：“女媧娘娘，我們怎麼就走到了這一步呢？”
一道空靈女聲響起：“一切皆是命數，他以商朝氣數換你平安，你以自身性命換他苟活。我答應過你，會抹去他的記憶，保他餘生，你就放心去吧。”
自從他執意將她留下後，妲己心知商朝氣數將近，便每日去舊時之地尋女媧。心誠則靈，女媧託夢，她說，日後若發生什麼事，她願用自己的命，換帝辛活至壽終。
如今，一切既到末路，他們都別無選擇。
妲己用法術幻化出帝辛的焦屍，毅然走下鹿臺。
7
商朝被滅，紂王鹿臺自焚，惑世妖姬妲己被當眾斬首。一時間王城內人歡馬叫，所有人都在慶祝暴君與妖姬的亡去。
唯有山間一俊逸男子，整日尋尋覓覓，逢人便問：“你可曾見過我最重要的東西？”
聽聞，他喪失了記憶，只覺心中空蕩，斷定自己是失去了什麼，但若是繼續追問，他又茫然搖頭，表示並不知道自己到底丟了什麼。
看客們閒時談起，都十分同情。
“失憶了都還在找，定是很重要的東西吧？”
“那是一定的，不過，怕是找不回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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