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如不变:明诗史“点歪科技树”似的发展与明前后七子的复古运动

前言

略微熟悉古典文学史的朋友们应该会注意到,不论是诗还是词,一入明代后便不约而同的衰颓了起来。以诗为论,唐诗宋诗自不必多说,钱钟书《谈艺录》称是:“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

”;逮至清代也自号“中兴”,名家并起,动辄以“国朝”对标唐宋;独独是有明一代诗,后世评论甚至是本朝人都不曾说过几句好话。


变如不变:明诗史“点歪科技树”似的发展与明前后七子的复古运动

明代诗文集珍本丛刊


明人屠隆《论诗文》中评价明代诗是“太袭”,其云:“至我明之诗,则不患其不雅,而患其太袭,不患其无辞彩,而患其鲜自得也”;逮至近人龙榆生甚至更进一步定论明诗是“专尚摹拟,鲜能自立。一代文人之才力,趋新者争向散曲方面发展;守旧者则互相标榜,高谈复古以自鸣高;转致汨没性灵,束缚才思;末流竞相剽窃,丧其自我”(《中国韵文史》)-------当然,二家之言虽有偏颇之处,但以整个明代代诗史来看,即便是经历了前后七子、公安三袁等改革运动,却仍似“点歪了科技树”一般,在“复古”中找不到自我。



前七子的“摹临古帖”与矫弊“台阁体”后的抄袭成风

谈明诗的“衰颓”,并不是说明诗的艺术水平不行,而是指跟唐宋清三代相比,明诗缺少一些自我特色。我们主要注意的是,如屠隆所谈到的“鲜自得

”、“太袭”等问题并非是自明诗开山便有,而是历经台阁体、前后七子的多次“改革”才越限越深的,要知道开明诗山者如刘基高启等人的诗作并不见得差了-------要知道《艺苑卮言》中评价刘、高二家诗是“才情之美,无过季迪;声气之雄,次及伯温”。我们以二家诗一观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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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启《齐云楼》诗云:境临烟树万家迷,势压楼台众寺低。斗柄正垂高栋北,山形都聚曲栏西。半空曾落佳人唱,千载犹传醉守题。劫火重经化平地,野乌飞上女垣啼。刘伯温《发嵊县至上虞道中作》诗云:磴滑泥深去马迟,雪残青嶂不多时。荒烟蔓草中郎宅,素石清溪烈妇祠。日落风生临水树,野寒云湿渡江旗。宣光事业存书史,北望凄凉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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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启诗的取法非常之广,往例汉魏六朝唐宋皆可以描神得骨,《独庵集序》评其诗是:“兼师众长,随事模拟,待其时至心融,浑然自成,始可以名大方而免夫偏执之弊”,而以《齐云楼》例诗而论,以中唐以上就景叙情的章法,兼收晚唐小杜的造语奇崛处,虽然仍有雕刻的痕迹,但才情之胜,能见一斑;刘伯温诗与高启又有所不同,如所例诗,取景取字都如“磴滑泥深”、“雪残青嶂”、“野寒”等处都凸出一种料峭的军旅气质,虽才情略次,但性情更为舒张,诗格更为高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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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则刘、高二家或“转移多师”或“风骨高标”的诗风并未延续下来。永乐以来天下大定,台阁诸老以“复古”而倡,谈诗必称“盛唐”。《四库空同集提要》所谓:“李、何、王、李为四家人,莫不争效其体。梦阳欲使天下毋读唐以后书”----------这种复古的风气,便是明代在诗坛第一次点歪了“科技树”。明代诗有前后七子,前七子即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和王廷相七人,算起来,他们倡导的诗坛复古本出于好意,全为冲击彼时台阁体盛行带来的诗坛流弊。(沈德潜:永乐以还,尚台阁体,诸大老倡之,众人靡然和之,而真诗渐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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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东阳的诗本不算坏,但坏则坏在“盛唐诗”并不是二三流诗人能学得三昧的,李氏论诗走的是严沧浪一路,即“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沧浪诗话》),然则李、严二人所指出的学习方向是“妙悟”------谈技术就直说去炼字词章法,谈内涵就直说去思想寄托,以“妙悟”而玄谈,岂有不走火入魔的道理?同代诗人从学未果,便只能是学字学词,又怎么能不沦到争相剽窃的境地来?廖可斌称是“一时学者翕然宗之”;《戒庵文集》更是点出了抄袭字面的情况,其云:“号有家法,虽在疏远,亦窃效其词,规字体以竞风韵之末而鸣一时。”



后七子“严守古法,尺寸模拟”下的束蔽诗人心手

随后,在以李攀龙为首的后七子时代中,非但没有将李东阳等前七子留下的积病清理干净,反而在“文必秦汉,诗必盛唐

”的基础上将复古一路推向极致,其云:“文自西京,诗自天宝而下,俱无足观”,这是很可怕的事情。谈到这,我们还需要旁申一下后七子的“诗学矛盾”,最初,如李攀龙、王世贞其实并没有形成自己的诗学理论,后七子大多数时候所引仗的诗学观基本上都是来自于谢榛的《四溟诗话》。谢榛虽然承继了“复古”的理念,但其“作古体不可兼律,非两倍其工,则气格不纯。今之作者,譬诸宫女,虽善学古妆,亦不免微有时态”的态度却是非常积极的,他以宫女化妆为例,非常深刻的提出了学古人诗还需要有自己的创见-------可惜的是,谢榛却因话语权的问题终被捐弃在后七子之外了。


变如不变:明诗史“点歪科技树”似的发展与明前后七子的复古运动


明诗坛坏就坏在有“文坛宗主”,“宗主”之于文坛决然是有说一不二的地位,倘若宗主能兼收包容尚好,要如李攀龙一般好排除异己者,便成了明诗坛的一大不幸。李攀龙为诗,非常大的一个问题就是“严守古法,尺寸模拟”,李攀龙诗歌今存1380余首,其中拟古诗210余首,模仿痕迹较重的古体诗190余首,两者相加,约占《沧溟集》中诗歌的三分之一,甚至《古乐府》、《录别》、《古诗后十九首》等,无一处不在模仿,钱谦益在《列朝诗集·丁集·李按察攀龙》便批其诗是:“句摭字捃,行数墨寻,兴会索然,神明不属”。


变如不变:明诗史“点歪科技树”似的发展与明前后七子的复古运动


李攀龙有仿汉乐府《战城南》诗云:“战城南,走城北,转斗不利号路侧。谓我枭骑,且行出攻。宁为野乌食,不逐驽马徘徊蒲苇中。水深黝黝,蒲苇骜骜。”而汉无名氏的《战城南》则云:“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只略换数字,便是使就一篇,要放在今时今日,李攀龙名声早已扫地了。非如此,在李攀龙最为自得的律诗中,这种学古而泥古的做派更是随手皆是,胡应麟《诗薮》指其诗“用字多同,十篇而外,不耐多读”。凡写登高,就不离“茱萸”、“菊花”,凡写饮酒,就不离“高阳”、“东篱”,凡写集会,就不离“梁园”、“平台”----------文坛宗主尚是如此,下与攀附的文人自然以为风尚。于是乎,在继李东阳之后,明代诗坛又一次的走歪了路。




结言

当然,虽然台阁体、前后七子在反复的消减明诗坛的诗人“灵性”,但若就李东阳、李攀龙等人的诗文成就并不算低,这部分人即便是“学古”,也是学中有变之属。但诗人间的“天分”毕竟不同,其上者学能有变,其中下者不得门径便只能亦步亦趋的“袭仿”了--------这是文学的关系,非明诗如此,清诗之同光、清词之学吴风气都是一样的。

最后提一点的是,明诗到也绝非如龙瑜生等人所说的三百年间无一可取处,前有刘、高二家秉正诗坛,中间小论亦公安三袁的起振挽颓,而即便是明诗的结尾,仍有钱谦益、陈子龙,吴伟业等绝代名家迤逦于明诗史之中。因此,论一代之诗学,不可一概而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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