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科幻裡的真假“賽先生”

晚清科幻裡的真假“賽先生”

安梁/文 晚清是小說家的盛世,西風勁吹,各路思潮與知識衝擊了舊日文壇,“賽先生”的狂潮尚未席捲中國之際,科幻小說已是先聲奪人。只可惜,彼時的小說無法在“科”與“幻”之間找到完美平衡。

科幻小說在晚清找到生長的土壤,要歸功於廣泛的科普與豐富的譯介。洋務運動為西學打開了一扇窗戶,大量科學知識在富國強兵的旗幟之下湧入中國,傳教士主辦的書刊與維新名士籌劃的雜誌一道扮演急先鋒角色,將算學、理化、農學、博物學帶到知識分子面前,開闊了他們的眼界。與此同時,小說的社會價值被逐步發現,正如傅蘭雅所言:“感動人心,變易風俗,莫如小說。”科幻小說兼具兩種潮流,自然備受青睞,魯迅翻譯凡爾納《月球旅行》後,在序言裡說道:“蓋臚陳科學,常人厭之,閱不終篇,輒欲睡去,強人所難,勢必然矣。惟假小說之能力,被優孟之衣冠,則雖析理譚玄,亦能浸淫腦筋,不生厭倦。”一時間,梁啟超、吳趼人、魯迅等當年或日後的名流都投身其中,雖然晚清鮮有科幻小說之名,但它們披著社會小說、科學小說、理想小說的外衣,表達了相同的旨趣。在紛繁的文本之間,武田雅哉的《中國科學幻想文學史》介紹了各家精要之處,我們藉此爬梳出一條線索歸納晚清科幻的一些特徵。

飛行與電氣,構成了晚清科幻小說的兩大主題。前者是轉瞬之間的移形換影,換言之是便捷的交通方式;後者是克敵安民的精妙器物,換言之是昌明的科技水準。兩者交相輝映,為初見科幻的讀者編織了一個光怪陸離的新世界。

氣球、飛車、飛艇,或為西方世界已有之物,或已頻繁出沒於西方科幻小說之中,是晚清小說家鍾愛的旅行工具。荒江釣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說》裡,玉太郎駕駛氣球從天而降,晶光爍爍,如同天上之月。碧荷館主人的《新紀元》裡,中歐因黃帝紀元殊死一戰,前來助陣的化學教習劉繩祖和黃夫人,都乘坐氣球火速趕到陣地。吳趼人的《新石頭記》提及“飛車”,它起初形似大鳥,“車內安裝機輪,用電氣轉動,兩翼便迎風而起,進退自如”,經過改良後省去了兩翼,“在車頂上裝了一個升降機,在車後裝了一個進退機,車的四面都裝上了機簧”。蕭然鬱生的《烏托邦》裡,烏有生搭乘“飛空艇”自何有鄉飛往烏托邦,“飛空艇”內設四層樓房,並有一個巨型圖書館,藏著古往今來的所有書籍,艇裡還有“空中電遞器”,可將世界任何角落之物取來。陸士諤的《新野叟曝言》裡,對征服歐洲和地外星球的飛艇有詳細描摹:“足有半里地長,高五丈開外,不見梯子不見門。有乾、震、坎、艮、坤、巽、離、兌八卦緣門,門上有機關,一撥自開,人進後又自關,而門外看不見”。倚仗強大技術保障,朝廷廣招工匠製造飛艇,設立皇家飛艇公司,每月兩班開往木星,啟動星際移民計劃。

此外,肝若的《飛行之怪物》還塑造了一個神秘的龐然大物。公元1999年聖誕前夜,黑色怪物飛落美國,旋轉飛走,東衝西突,所過之處,皆成齏粉。此物呈長方形,兩側生翼扇動,沒有頭尾,從內部發出吱吱的機械聲,一隻鼻菸壺偶然間從其上墜落,令諸國懷疑怪物來自中國,派遣英國理學博士貝爾根駕駛飛艇搜尋,兩者在北冰洋奈特山遭遇,飛艇被怪物摧毀。遺憾的是,這部小說中途不再刊載,人們無法知曉飛行怪物的廬山真面目。

飛行是人類自古以來的夢想,電氣則是工業革命的福音。電氣能量大、用途多,發展日新月異,晚清小說家對它的想象就有了更廣闊的空間。高陽不才子(許指嚴)所著《電世界》一書,可謂晚清電氣科幻的巔峰之作,電學大王黃震球道出了電的貴重:“電的性質是進行的,不是退化的,是積極的,不是消極的;是新生的,不是老死的;是膨脹的,不是收縮的;是活靈的,不是阻滯的;是受力的,不是彈力的;是吸合的,不是推拒的;是光明的,不是黑暗的;是聲聞的,不是寂滅的;是永久的,不是偶然的;是纏密的,不是粗疏的;是美麗的,不是條陋的;是莊嚴的,不是放蕩的;是法律的,不是思想的;是自由的,不是束縛的;是交通的,不是閉塞的;是取不盡、用不竭的,不是寸則寸、尺則尺的”,百餘字的敘述裡,包含了小說家對電氣寄予的厚望——既有功用萬能的恩威並濟,又有永恆不滅的生命活力。小說裡,公元2009年黃震球遊歷歸來,藉助電力改變世界,一雪前恥。西威國王拿破崙第十派出飛行艦隊,意欲滅盡黃種,他製成新式電手槍,單槍匹馬令敵人的飛艇葬身海底,又用電槍將西威國都化為焦土。黃氏發明的電槍、電艇等武器的威力無人能及,以致於“全球各國,都來上書,情願和好,求電學大王永不加害”。

當然,《電世界》裡並非充斥著征服與殺戮。電學大王用電氣代替了飛行,以“平路電機”聯結世界道路,以“空中電車”串接水陸交通。他還希望用手中的科技為人民謀求福祉,以之採掘金礦、開闢良田,用光熱非凡的電燈將嚴寒的南極化作一片樂土。無獨有偶,東海覺我(徐念慈)的《新法螺先生譚》裡,主人公也想用電改造文明,他將近代西方的動物磁氣說、催眠術與古代陰陽消長的觀念融合,提出了腦電交流之術,聲言“腦電既往來,我在則消耗,彼來則補益,往來相消,恆等於常,故於生命精神毫無損害”。

準確而言,“賽先生”是新文化與“五四”運動時代的概念,不妨借來一用,恰如王德威在《想象中國的方法》中的發問,沒有晚清,何來“五四”?不過,在科幻才具雛形的晚清,“賽先生”亦真亦假。飛行背後的交通變革,譬如鐵路與輪船,與電氣一同象徵著工業革命的累累碩果。前者將文明送入大陸深處,又將地球連城一個整體,後者催生了新式機器與動力,加速了各國現代化腳步。從這一角度說,晚清科幻把握住了時代的脈搏。新舊之交,人們對世事變革不乏好奇卻也憂心忡忡,吳趼人面對新生的無線電就陷入沉思:“疑思問,無可問也。俛思其理,久之不得,悵悶欲死。反覆推求,愈推愈遠。”

吳趼人的迷思並非個案,多數晚清科幻小說家對西方科學都沒有系統認知,只在報刊上學到了一些皮毛,他們創作的文本,雜糅著古代方術與神魔鬥法的痕跡。王德威以俞萬春的《蕩寇志》為晚清小說由神魔入科幻之開端,總結道:“古中國的一切就像那個乾元寶鏡一般,博大精深,吃定了各種西洋算學器械的小道。”在《構造另一個宇宙》裡,武田雅哉也曾說:“近代中國的電和以太,或許就是那仙藥和藥物烏托邦的別名。”試舉《新紀元》為例,中歐大戰裡,中方主帥黃之盛大破敵艦,靠的是海戰知覺器和洋麵探測儀。後來歐洲聯軍以綠氣炮和炭氣毒素反擊,中國用日光鏡和追魂砂保住勝果。這些武器,都有近代科技的原型,但又有《封神演義》一般正邪鬥法的影子。作者碧荷館主人推論道:“某以為,今日科學家造出的各種攻戰器具,與古時小說上所言的法寶一般,有法寶的便勝,沒有法寶的便敗。設或彼此都有法寶,則優者勝,劣者敗。”其中既有優勝劣敗的思想,又不離神魔小說的窠臼,正顯露出晚清科幻在新舊夾縫的尷尬。

歸根結底,幻而不科的小說走上晚清道器之辯的老路。天花亂墜的情節,終究轉入經世治國的抱負。無論筆法優劣,小說家們都有一顆振興民族的拳拳之心。在他們的理想國裡,中國日益強盛,乃至成為世界主宰,有力回擊了當時流毒甚廣的“黃禍論”。這層深意,又在“賽先生”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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