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戈多》:虛無的人生荒誕的世界,每個人都在等待戈多

相較於“荒誕派戲劇”的開山之作——尤涅斯庫首演便遭遇冷落的《禿頭歌女》,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可謂幸運得多,1953年1月首演後,僅巴黎一地便連演300多場,之後又被譯成20多種文字在多個國家上演,長期以來經久不衰。

自波德萊爾提出“應和論”,發表《惡之花》以後,象徵主義手法的出色運用,讓文學產生了極強的“現代性”。從感性的象徵到理性的象徵,從前期象徵主義到後期象徵主義,再到未來主義、表現主義、超現實主義等,諸多現代派文學令人耳目一新。

《等待戈多》:虛無的人生荒誕的世界,每個人都在等待戈多

至此,所有基於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都被打破了,表現出強烈的非理性主義傾向。而到了包括“荒誕派戲劇”在內的後現代主義文學,不僅完全摒棄現實主義,同時也對現代主義進行批判和解構,從而將反傳統推向極致。

存在與虛無

在我們的想象中,沒人會願意花錢去看一場沒頭沒尾,甚至幾乎沒有故事情節,全程不知道說些什麼的戲劇。

而《等待戈多》就是這樣一齣戲,全劇以兩個流浪漢“等待戈多”為線索,但是前後兩幕,戈多自始至終也未出現,甚至戈多到底是誰,連塞繆爾·貝克特本人都不知道。

現代主義文學的重要特徵,就是不再以內容,而是以形式傳達主題和內涵。當然,《等待戈多》到底想傳達什麼,是要留給觀者自行解讀的。

《等待戈多》:虛無的人生荒誕的世界,每個人都在等待戈多

在我看來,貝克特其實在劇中給人們講述了一個“存在與虛無”的故事。鄉間路上,兩個老流浪漢,愛斯特拉岡和弗拉季米爾,整日呆在樹下等一個叫戈多的人到來。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只能沒事找事,劇中表現為無聊地對話、吵架、和好、上吊等一系列荒誕行為。

而戈多是誰,為什麼要等戈多,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但等待戈多,似乎又是他們存在的唯一理由和全部希望。

最終當然什麼都沒有發生,既沒人來也沒人去,除了等待這件事本身。或者說他們只能以等待的方式存在著,也將繼續存在下去,但存在的目的卻毫無意義,是虛無的。

20世紀上半葉,兩次大戰帶來的歷史創痛,令人類面臨前所未有的精神危機。貝克特以荒誕的戲劇形式,在《等待戈多》中展現的,正是這樣的大背景下,人們內心普遍存在的焦慮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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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繆爾·貝克特

一條小路,一個土墩,一顆不長葉子的樹,這種荒涼的場景設計,象徵著人的生存環境及內心的荒蕪。而劇中人物無聊的對話和荒謬的行為,同樣是人類生存狀態的縮影。

文學或藝術的價值,或者說核心精神與可貴之處,就在於它除了反映時代,更能超越時代!穿透歷史,跨過時空長河,它依然有打動人心的力量。

哲學意涵:存在主義視角下的荒誕

《等待戈多》之所以能夠引發廣泛共鳴,是因為人類從未、也永遠無法逃脫其所昭示的生存困境。除去藝術上對後現代主義文學,尤其是“荒誕派戲劇”的貢獻之外,貝克特的作品中,更體現出深刻的存在主義哲學內涵。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叔本華不無悲觀地指出:

生命是一團慾望,慾望不能滿足便痛苦,滿足便無聊,人生就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搖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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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瑟·叔本華

尼采提出“上帝已死”,也認為生活是一種虛無,人類存在沒有意義。這種虛無主義的觀點,反而奠定了存在主義哲學的基礎。

生命的價值,或者說人生存在的意義被指向虛無。所以長久以來,人們以為存在主義是一種悲觀的哲學思想。就連提出“存在先於本質”、將存在主義發揚光大的薩特,也在他的著作《存在與虛無》中說:

世界是荒誕的,人生是痛苦的,生活是無意義的。

可薩特同時又在其論文《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中批判了這種誤讀。他特別強調存在主義不是悲觀的哲學,而且主張在承認虛無的同時,面對虛無並積極尋找出路,在這一過程中,實現自由的人生價值。因此薩特認為,“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

我想,《等待戈多》也未嘗不可以這樣解讀,即兩人看似無聊、無奈,且充滿焦灼與痛苦的等待行為,表面上昭示的是一種生存困境的悲劇,預示著人生在盲目中走向終點;而另一方面,也體現了人類需要在迷茫與困惑中尋找出路的樂觀精神。

兩人不確定,也或許明知戈多不會來,卻依然在爭執過後繼續等待。甚至第二幕尾聲,他們在口頭上一致同意離開時,身體卻仍舊站著不動,直到全劇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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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保羅·薩特

既然世界是荒誕的,生命的意義也是人類自己的虛設,那麼存在本身就代表虛無本身。而等待的荒誕性,是否也代表了人類在無望中尋找希望,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劇精神呢?薩特說過:

希望是人性的一部分。

所以,人只要活著,一定在精神上抱有希望,無論存在的本質是否荒誕或虛無。這種希望未嘗不可以等價於叔本華哲學中的生存意志。

既有樂觀精神,又有悲劇精神;戈多或許會來,也可能永遠不來。貝克特筆下的荒誕,是希望與失望並存的人生處境。

我想起加繆的《西西弗的神話》,他說人類的處境就好比被神懲罰的西西弗一般,在希望的一次次破滅中徒勞往返。而面對人生的荒誕,西西弗沒有屈從於悲觀的虛無主義,而是直面荒誕,與之抗爭,他成功主宰了自己的命運,成為荒誕中的英雄。所以加繆認為,西西弗是幸福的。如果人類也能在荒誕中實現自由的價值,那麼人類也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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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個角度來看,貝克特的《等待戈多》,未必不是尼采、薩特、加繆等先驅思想的進一步延伸。

等待,人生的永恆主題

既然戈多最終也沒能出現,那麼全劇唯一突出的主題,其實就只有“等待”二字。無結果的等待對於人的一生來說,又是一種無奈。

《等待戈多》昭示的是全人類的集體命運。人生可能就是一場子虛烏有的旅程,但又必須相信,希望與救贖都在等待之中。

等待,是人生的永恆主題;等待,也是一種人生態度。就算我們知道,那後面可能什麼都沒有,但卻別無選擇!

因而面對等待時,不同的人也會有不同的態度,有消極、迷茫、無所適從的;也有積極、樂觀、超然豁達的。

等待往往伴隨著焦慮、惶惑、煩躁與不安,甚至抓狂等行為和心理狀態。劇中兩人的荒誕表演,正是人類這種無奈處境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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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方,星期五是耶穌受難日,全世界最糟糕的日子。然而,三天之後就是復活節,人們重又歡欣鼓舞。

苦難的時代,人們在焦灼中等待,盼望救世主的到來。從全人類,到每個個體,人的一生就在等待中消耗,在等待中消逝。

等天氣轉好,等悲傷過去,等愛人回家……

等待的意義在於,一切都是未知,而未知蘊含著一切可能!

無論你是唯意志論者、存在主義者,還是唯物主義者,只要不是宿命論者,那麼對你來說,生命的奇妙之處,就蘊藏在這種未知當中。並且未知,將成為支撐你活下去的理由之一。

唯一能消解未知的力量是時間,是等待。在這一過程中,人一方面成為時間的奴隸,一方面又不得不為虛無的存在本身賦予某種意義和價值。

《等待戈多》:虛無的人生荒誕的世界,每個人都在等待戈多

悲觀地看,對於未知的等待,就好像掛在驢子眼前的胡蘿蔔,也是一種荒誕。但如薩特、加繆,或貝克特作品中透露出的存在主義思想昭示的那樣,人類需要有如西西弗般直面荒誕的勇氣,需要堂吉訶德式的理想主義者;甚至阿Q精神,在荒誕面前,也並非一無是處。

不論未知的盡頭是失望,還是希望,很多時候除了等待,你別無選擇。瑪格麗特·米切爾的《飄》中,全書尾聲,斯嘉麗面對人生囧境時的自言自語,英文原文是:

After all,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這句話直譯過來就是:

畢竟,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呢。

而這種譯法實際上可以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含義,一種是積極的,意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昭示著希望;另一種則是消極的,意即“明天的事兒明天再說吧”,一種得過且過。

《等待戈多》:虛無的人生荒誕的世界,每個人都在等待戈多

戈多是誰?

《等待戈多》曾在美國一所監獄中上演,出乎意料地得到囚犯們的共鳴。監獄裡充斥著黑暗、無望和令人窒息的空氣。兩個流浪漢於等待過程中挖空心思消磨時間的荒誕行為,像極了他們的生活。

等待戈多,對囚犯們來說就是等待希望,戈多意味著更多積極因素。而對於大多數普通人來說,戈多是誰?卻是很難明確給定的。所以,當演出結束後有人問及“戈多是誰”或“戈多代表什麼”的問題時,貝克特始終拒絕落實戈多的身份或暗指對象,他說:“我要是知道,早就在劇中說出來了。”

有人猜測戈多是從英語“God”演變而來。代表著神、上帝或救世主。從這個角度解讀,戈多暗指的當然就是希望,是積極因素,是比今天更美好的未來。

但是,所謂的戈多也可能並不存在,他根本不會來!並且劇中的戈多的確直到落幕都沒能出現,暗示著它只是人類自己製造的幻想而已。如尼采高呼 “上帝死了”、“要重新評估一切”,且滿懷激情地呼喚“超人”到來。

《等待戈多》:虛無的人生荒誕的世界,每個人都在等待戈多

也有人認為,戈多其實象徵著死亡。上帝、救世主,亦或“超人”,他們都可能不來;唯獨死亡,遲早會來。存在主義哲學認為,存在本身就是死亡的過程。因為死亡是一種持續狀態,從出生那一刻開始。所以,我並不認為死亡完全代表著消極。卡夫卡曾說:

生命之所以有意義,是因為它會停止。

不得不承認,現實中,真正能夠救贖人類的,除上帝外,就只有死亡。

雖然這很殘酷,但卻是真相。心理學研究表明,每個人的一生,都會想到死亡,都曾產生過自殺的念頭。如果沒有死亡,也就沒有存在!死亡是唯一可以讓人類意識到存在的東西。而生命的不可思議之處就在於,死亡隨時可能會來,但我們永遠不知道它何時來。

弗拉季米爾和埃斯特拉岡,也在無望的等待中想到死亡,並且還付諸行動:

埃斯特拉岡:咱們馬上就上吊吧。

弗拉季米爾:在樹枝上?(他們向那棵樹走去)我信不過它。

埃斯特拉岡:咱們試試總是可以的。

但死亡卻是違背生存意志的艱難選擇。按照叔本華的哲學,人活著是由生存意志決定的,否定生存意志的途徑之一便是死亡,而否定本身卻是十分艱難的。

《等待戈多》:虛無的人生荒誕的世界,每個人都在等待戈多

威廉·莎士比亞

所以早在叔本華以前,莎士比亞便借《哈姆雷特》發出詰問,來揭示人類面臨的這種矛盾和困惑: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通過鬥爭把它們掃清。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

如果戈多真的代表死亡,那麼他就是一個等待者既想見又不想見的人。也除非死亡,否則戈多永遠都不會來,人生只有漫長的等待。

因為很多時候,我們以為他來了,慢慢又會發現,來的都不是等待中期望的“戈多”。就好像劇中戈多的使者,一次次地通知:“戈多今晚不來,明天準來。”

此時戈多的象徵意義,不過是人生無數個短期目標中的一個。說白了就是一個接一個的欲求,是叔本華哲學中痛苦的根源。即欲求得不到滿足便痛苦(戈多不來),滿足便無聊(戈多來了)。人生就像鐘擺,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搖擺。

真正的“戈多”永遠在最後,人性不滿足,他就永遠不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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