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痴美人(短篇小说)

酷暑猝临,溽热攻心,心烦意乱。我对眼前这种“竹里坐消无事福,花间补读未完书”的生活不满起来,于是邀了文友到青峰山游览消暑。

早听说青峰山上“情人木屋”的浪漫话题,不知是真是假。在抖动的列车上,我想若真有艳福,此行带个“小情人”,远离尘嚣,夜宿在爬满青藤的木屋内,听天籁之音,诉倾心之情,谈缪斯女神,笑世俗之人,赏窗外夜月,咏山川精华,那该是一种多么浪漫美妙的生活啊!

我和痴美人(短篇小说)


穷酸秀才枉多情。我知道我又钻进了虚幻的情感世界去了。我像幽灵一般常常沉醉在那个虚幻的文学世界中,哭笑哀乐,怒骂跌打,喊唱吼叫,每每不能自拔。在这个独自创造的“太虚幻境”里,寻找到了“一方圣土”,灵魂得到了升华。

确切地说,我是一个非常理智的文人,我知道人活一辈子,先有衣食住行性,后有琴棋书画诗。因而,我在填饱肚皮的时候,才肯钻进文学那个“太虚幻境”里去。但我的文友萧萧却不这样认为,她把文学当作她的“第一生命”。十六岁离家出走时,她说:“我要当一个纯粹的文人,靠一杆笔开创生命的新天地!”一晃十来年过去了,萧萧音讯皆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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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抵山门停下了。我又回到了现实世界,跟着文友们开始爬山,不久就到了“升仙桥”。走在藤条编织的木桥上,身子颤颤悠悠的,真有一种升仙的感觉。过了“升仙桥”,在那石峭林茂的半山腰里,果然看到了一座座小木屋。这些木屋依着峭石而建,上面都爬满了青藤,青藤上缀满了鲜花。

夜幕悄然抖落下来,一弯新月孤寂地挂在狭长的天幕上。山泉从木屋后面的峭壁上叮咚叮咚地泻下,无数只小鸟在林中叫成一片。山脚下的溪水哗哗啦啦地响个不停,几十座小木屋都亮起了灯光,像大山闪闪烁烁的眼睛。

突然,聚仙崖下的木屋响起了箫声,箫声时缓时急,时高时低,如泣如诉,箫声把我们从木屋里吸引了出来。

老板娘笑吟吟地望着我们说:“没有一个男客不被这箫声勾走魂的,不过都是野地里烤火——一面热,这女孩子看上的人很少……”

老板娘接着说,这几十座木屋都是她承包的。去年春天来了一个写书的姑娘,包了聚仙崖下的一间木屋,闭门写作。可是,写着写着不但交不起房费,而且连吃饭钱都没有了。我资助她一段,也终非常法,后来,那姑娘就夜里接“客”了。她绝非什么“客”都接,只接肚里喝墨水多的“客”。接一个“客”,收入能维持一段生活,这段时间里就闭门创作。多有住木屋的男人前去纠缠,都被拒之门外。那姑娘真有恒心,写好的书稿堆起有半人多高……


我和痴美人(短篇小说)

林涛低吼,泉水呜咽。夜月的光线透过林间的缝隙泪水一般洒落在苔藓上。听着老板娘的叙说,我不知道此刻的我是坐在真实可靠的第一世界上,还是活在我独自创造的想象的文学幻境中。我曾在一篇小说《黑蝴蝶》中写到一个女文学青年,在南方打工落魄为一个暗娼,金钱富有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自费出了一本诗集,她把诗集寄给她的男朋友。男朋友回信说:书已收到,但在这本本该散发着油墨香的书页里,我却嗅到了一股精液和铜臭的混合味……女朋友读罢信,突然放声痛哭……

这只是我在小说中虚幻的人物、情节和故事,来自想象的创造,并非真实。然而,我虚幻的真实竟与现实世界的真实惊人的相似吗?这个老板娘莫非也是展开想象的翅膀,在信口雌黄?

箫声和着林涛声、泉水一齐在呜咽。我定眼细看:这个世界是分明的,山、水、泉、月、人……并非幻觉。于是我邀了最知己的一个文友,向聚仙崖登去。

聚仙崖下搭起的木屋旁,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双手执萧。我们走去时她并没有站起,仍旧吹她的萧。木屋的名字大概是她自己命名的,很别致——“梅瘦庵”。木屋上贴着郑板桥的一副对联:“富于笔墨穷于命,老在须眉壮在心。”我一时有些激动,这哪像老板娘胡诌的?这里隐居的分明是个才高八斗、志存高远的侠女。木屋洞开,我们没有征求她同意就跨了进去。

一张小木床上堆满了书,剩余的空间勉强能躺下一个人。床头放着两本书,一本翻卷着书页,我用手合了书页细看,是余秋雨先生的《文化苦旅》,另一本是二月河先生的长篇历史帝王系列小说《康熙大帝》第一卷《夺宫》。一块用来充当书桌的树桩上撂起了数尺厚的文稿。我拿起一本细看,只见封皮上写着:“长篇历史小说《天涯孤魂》,作者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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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萧!”我轻声呼唤着,一个箭步蹿出了木屋。定睛细看,月夜下那个吹箫的姑娘果然是文友萧萧。十来年没见过面了,若不是那名字、那字迹,我是死也认不出她来了。

白云深处遇故人,真是喜从天降。我让随行的文友下到居住的木屋取酒菜,我和萧萧回到木屋里攀谈起来。

萧萧告诉我,她已经出版了三本诗集、两本散文集,目前正赶写的这部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计划写一百五十万字,预感到出版后将在文坛引起巨大轰动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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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吱声,望着和过去一样对文学执著痴情的姑娘,我心里酸酸地隐隐作疼。酒菜送来了,我们五个人席地而坐,面对着莽莽苍苍的高山流水,呷酒作乐,感世伤怀……

酒精刺激着我发狂发热的大脑,我终于无遮无拦地把山下老板娘说的话全说了出来。萧萧并不感到吃惊,又饮了一蛊酒,淡淡地回答道:“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反相讥?市场狂潮下,哪一个文人没有遇到文学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尴尬?为文学燃一炷虔诚的心香,不惜献身和牺牲才能有所作为……”

萧萧的舌根处像安装了一台马达,话儿流水般地不断线。我们两个红着眼睛,唇枪舌剑,枪林弹雨,争辩不休……

几个文友知趣地退席了,剩下我俩空对一轮明月,唏嘘感叹再三。

我说:“该建立个家庭了!”

她说:“等功成名就再说吧!”

我反讥道:“醉卧文‘摊’君莫笑,古来文人几名扬?”

她回击道:“天生我材必有用,独秀文坛芳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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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这个时代,活人养家的门路很多。譬如你考个导游证,凭着你的才干和美貌收入定会不菲的。”

她说:“‘斗室中,万虑都捐,说甚画栋飞云,珠帘卷雨,三杯后,一斟自得,唯知素琴横月,短笛吟风。’”

我说:“与时代同步,上网吧——网络大时代,商机处处在。你也真该放下手里的笔,用电脑写作了……”

她说:“‘孤云出岫,去留一无所索;朗镜悬空,静躁两不相干。我不会进入那个鱼龙混杂的网络世界,我也不会丢掉手里的笔——”

“……”

“……”

剧烈的争辩中,我俩不时借酒释放胸中的豪气,谁也说服不了谁。


我和痴美人(短篇小说)


男不跟女斗。最终我让步了。萧萧看我退缩了,这才恢复了柔情,为我倒了一杯凉茶。她说下一步把这本大奔头书写完,就拿着手稿到南方“筹资”出书。我知道她“筹资”的方法,我的心在泣血。隐痛之中,我又拿起地上的酒,灌进了几大口。

醉眼矇眬之中,我把口袋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一甩手扔到了小木床上。

“萧萧,我也为你‘筹资’、‘筹……资……’”

萧萧显然被激怒了:“别猪鼻子里插葱——装大象,你能算个有骨气的文人吗?这些年为了钱,你不是也昧着良心为那些所谓的‘企业家’、‘人民公仆’吹喇叭吗?为了钱,你不是也化名发表了不少的凶杀、言情、床上动作、胯下功夫、肚脐之下、巫山云雨的垃圾文学,污染了文化市场,毒害了人的心灵?为了出书,你不也是低三下四求人拉赞助?文人的尴尬和无奈,又不是你、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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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她刀子般的话解剖得支离破碎,耷拉下脑头悄无声息地站着。她走上去拉住了我的手,我触摸到了她握笔的中指磨起的一层厚茧。由于过度的劳累,她的手腕处患了腱鞘囊肿。我轻轻按摩着她手腕处鼓起的豆子般的筋疙瘩,心中五味杂陈。

“疼吗?这是劳动者的印记啊!”

“不疼是龟孙,忍疼作贤人。七行八作,贩夫走卒,劳动者谁没有个印记!”

“劳动者,带印记的劳动者收获颇丰可是你——萧萧,我的文友,你收获了什么?”我不忍心再伤害她,心里大声呼喊。

她看我良久不语,这才低下头来,脉脉含情地说:“这钱算我借你的,以后后还你。”

酒壮色胆。我说:“这钱不用还,咱今夜里两清。”

她打量我一阵,突然挣脱了我的手,坐到小木床边脱衣。

一尊冰清玉秀的胴体就在眼前。当我哆嗦着双手宽衣时,忽然觉得脊梁骨“嘎嘣”一声脆响,人就坍倒了在地上……


我和痴美人(短篇小说)

夜静山空,倒在木屋地上的我看着痴美人的玉体,就再也找不到了我自己。

“我到哪里去了?我到哪里去了——”

“到哪里去找我——?”

我的灵魂在颤栗中出窍,呻吟着、呼叫着,山谷回音,拖着长长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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