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鱼2008 2020-03-11 17:43:14
关于“国企和民企”的讨论从未停止过,担心“国进民退”的人,主要是担心国企效率底下,私有财产能否受保护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担心?可能是因为西方经济学的基本假设:理性经济人和有效市场假设,认为如果每个人都以自身利益最大化为目标,市场才能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整个社会财富的增加。所以大家潜意识里觉得,民企利润高于国企,所以民企效率更高;国企属于国家,民企属于私人,所以民企才能保护个人的财产。
然而民企真的更有效率么?私有制真的能保护个人的财产么?我们来看看事实:
私有制市场经济的大本营-美国,过去50年,美国前1%的人群,收入增长要快于余下的99%人群,尤其是2008年的金融危机后,顶尖1%的人掌握了全社会主要的财富和增长,而另外一部分人被果断抛弃了,这另外一部分人是社会的99%。更严重的是产业空心化,由于第三产业的失利,美国的传统制造业已经全线崩溃,以前繁荣的芝加哥,底特律等正在变成“鬼城”,有些地方的贫困人口居然高达1/3,毒品和枪支泛滥。贫富差距扩大和产业空心化正是特朗普当选的原因。而美国的亲戚,欧洲,贫富差距也在扩大,但由于高福利制度捆绑了选举,他们只能发债,这又引发了债务危机。再加上难民危机,英国脱欧等,欧洲也是摇摇欲坠。
再来看看日韩,学习市场经济后,确实在上世纪60年代迎来了大发展。然而非常短暂,90年代日本就进入了“失去的几十年”;韩国更是不乐观,沉重的生活成本让韩国妇女的平均生育率低于1,牛津人口研究所更是警告,韩国可能成为地球上第一个消失的国家,经济已经发展到让社会不繁衍了。
最后看看发展中国家拉美,委内瑞拉,阿根廷等国,货币轮番贬值。不过让人欣慰的是,被扣上“发展中国家陷阱”标签的他们,终于看到“发达国家”也开始进入陷阱了。
这些例子好像和经济学原理相反,怎么越强调私有制自由市场的地方,社会大多数人的利益反而是下降?例子中的国家有个共同点,就是贫富差距。以前我们总说:“效率优先,兼顾公平”,好像公平会妨碍效率。然而公平和效率真的矛盾么,不公平的地方好像效率也高不起来。
要从根本上解释这个问题,我们还得回去看看西方经济学基本假设的根源。
一、《国富论》的历史背景
1.启蒙运动
亚当斯密出生于1723年,当时的时代大背景是欧洲的启蒙运动,这点很重要。启蒙运动是启蒙什么的?不是读书识字,而是反抗当时西方的宗教特权。我们知道,欧洲中世纪一千年都是处于宗教的统治当中,教权大于政权。我们中国历史上没有经历过宗教时代,可能很难理解,当人们处于蒙昧时,宗教是很有力的。古代欧洲人无法理性地认识世界,需要借助一个外物来解释所有现象,所以宗教就出现了,“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而中国在几千年前,先贤们已经通过自己的智慧认识了世界,解决了蒙昧,所以我们没有宗教的问题。但宗教在西方是很必要的,充当了科学的角色,对保障人们的生存起了很大的作用。圣经里描述人有七种重大罪行-傲慢、嫉妒、愤怒、懒惰、贪婪、淫欲和暴食,如果放纵这些欲望,人类就可能灭绝,所以人们需要强大的力量来约束。正是这样一种“他律”,让西方人免于许多灾难。
那既然宗教这么有用,启蒙运动为什么还反对呢?因为宗教既有积极的一面,也有危险的一面。由于宗教的蒙昧,人们无法全面正确了解世界,会产生一种状态- 迷信。而迷信的人很容易丧失自己的理性,受到他人的蛊惑,成为他人的附庸,宗教里有解释权的神职人员极有可能形成一个特权阶层,奴役他人。启蒙反对的正是宗教附带的愚昧及特权,所以启蒙的意义在于“祛魅”,就是要把这个有点蒙昧的,迷信的宗教“他律”,变成可以清楚认知的,理性的“自律”。启蒙的核心思想是“理性崇拜”,理性针对的是宗教崇拜,而不是提倡我们自私自利,理性恰恰是要把“他律”的道德变成“自律”的道德。
这样一种由“宗教”到“理性”的转化正是启蒙时期这个大时代的核心,启蒙的“理性”针对的是对基督教的管制,启蒙的“自由”也是指摆脱宗教束缚,而不是我们现在理解的“纵欲”。如果启蒙变成了“纵欲”,那人类岂不是辛辛苦苦几千年,一夜回到宗教前(丛林社会)?不仅如此,“纵欲”的后果一定是宗教的回归,而且是更加变本加厉,因为宗教就是专治各种因“纵欲”带来的灭顶之灾。
2. 科学的产生
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了科学,它正是采取了理性的态度,希望把宗教里神的法则,变成自然的法则。比如牛顿的力学、天体物理学,使人们对太阳的理解不仅仅只是“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同样,在斯密之前,人类的社会经济活动是上帝安排的,《国富论》的意义正在于把神祗的经济活动,解释成自然的,人类理性可以理解的经济规律。在《国富论》之前,他写的是《道德情操论》,《道德情操论》是他的思想基础,也是《国富论》的基础,不研究《道德情操论》就不能理解《国富论》在说什么。
二、如何理解“理性经济人”和“自由市场”
1.“利己”的来源-基督教的“原罪”
大家认为《国富论》讲的是利己。其实人性自私是当时人们的普遍想法,这来源于基督教的原罪论,基督教认为人性是自私的,邪恶的,这是人类的原罪。第一个不从宗教原罪出发,而从人类自身来讨论人性的自私,是马基雅维利。他认为人类愚不可及,欲望难填,自私自利,没有公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其实秉承了宗教对人性本恶的看法。中国的思想底色是孟子的“性善论”。
基督教世界观的根基就是“原罪”,人是怎么来到世界的,因为亚当夏娃偷吃了禁果,这奠定了欧洲人的世界观。有罪怎么办?赎罪。基督教认为,上帝赐予了人们“自由意志”,来行善救赎自己的罪。所以“原罪”和“赎罪(自由意志)”构成了基督教最基本的二元。
2.《道德情操论》中“利他”-“赎罪”
正如基督教中用“上帝给与人自由意志”来“赎罪”,亚当斯密用了"道德情操"来救赎“利己”的“原罪”。他认为人们除了自私外,还有公正的“利他”心,这并非上帝的给与,而是人的本能。
《道德情操论》里描述了人性的另一面:“人,天生就希望被人热爱,而且希望自已是一个可爱的人。他天生就害怕被人憎恨,而且害怕成为可恨的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辛苦劳作,来回奔波是为了什么?所有这些贪婪和欲望,所有这些对财富、权力和名声的追求,其目的到底何在呢?归根结底,是为了得到他人的爱和认同。”
亚当斯密那里的理性经济人,先是有“利己”的原罪,然后有“利他”来赎罪,而今天的主流经济学几乎从来不提《道德情操论》中的“利他”,
把自私当成“理性经济人”,这就相当于没有“救赎”的“原罪”。3.“自由市场”的来源
今天人们奉亚当斯密为自由(利己)市场之父,认定只有“利己”的市场是完美的,因为“理性经济人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自动调节着市场,使资源达到有效配置。然而这个“有效”却只有“利己”一个纬度。
受基督教世界观影响的斯密,他的“有效”一定是通过二个纬度来实现的:“原罪(利己)”和“救赎(利他)”。这个“有效”是人类不用附庸宗教,而是依靠自己的利己心和同情心,就能过上幸福富裕的生活。他的“自由市场”是针对宗教枷锁来说的,而我们现在把“自由”理解成不择手段的追求利益,恰恰是斯密反对的。
比如《国富论》第四章说的“政府不应指导投资”,针对的就是“重商主义”,而不是反对国家维护公平正义。当时欧洲的国家重商主义到了什么程度呢?并不是简单的国家贸易就叫重商,那是西方最血腥的原始资本积累阶段。重商主义认为是一个国家积累的的金银越多就越富强,所以当时许多欧洲国家变成了商人,禁止进口,强迫出口来挣取金银,甚至去国外投资(抢金银),国民也必须按照国家的指导来投资。与之伴随的是欧洲无休止的内部战争(三十年战争和威斯特伐利亚制衡体系),和对外殖民战争,大家还记得做中国鸦片贸易的东印度公司吧,国家之间的战争居然是为了做生意。正是这样一种思想给殖民地国家带来沉痛伤害。
面对利己这只“看不见的手”,亚当斯密构建了另一只“看不见的手”-利他道德。他借助了人们的“同情”心,“同情”不仅仅是怜悯,更是当事人与旁观者之间产生了同感。比如一个人在悲伤、喜悦时,作为旁观者,能理解他的情感,那么他便能从中获得抚慰。与此同时,自己的努力得到了认可,自己也得到了满足。这样,另一只“看不见的手”,或者说另一个“有效市场”就产生了:同情是人类最原始的一种情感特质,它不仅是人与人之间建立联系的纽带,同时也制约着人们对个人财富和名声的过度追求。
“利他”心这只手,和“利己”心一起,来实现人类社会的幸福,这才是一个完整的有效市场。这种智慧和善意都极大地超越了当时的那些重商主义经济学家。我们今天总看到“市场失灵”,经济危机越来越频繁。没有《道德情操》的《国富》是跛子,市场怎么会不失灵?
亚当斯密的经济学其实是基督教文化的产物,体现的是基督教的世界观。基督教的“原罪”和“上帝给与的自由意志”,正是亚当斯密思想基础-“利己”和“利他”的来源。亚当斯密的意义在于,把宗教的教条转化成了人性的理论。只有“利己”这个原罪,没有“利他”来赎罪,这才是经济危机的根本。只有“原罪”,没有“赎罪”的宗教,是荒唐的,因为宗教的关键在于救赎。
破除迷信
而且更加荒唐的是,这种经济思想只是一个基督教脉络下的思想,我们许多国人不了解它的基督教背景,却认为它是唯一的真理,这种迷信其实反映了我们对西方文明的迷信。西方文明的重要来源是基督教文明,而基督教文明并不是世界上唯一的文明,世界还有印度文明,阿拉伯文明,中华文明等等,我们却把西方文明当成唯一的真理,这就像西医和中医。中国的文明从一开始,就走的是另一条路,我们在两千年前诸子百家时代,就已经完成了“祛魅”的工作,人们并没有诉诸一个人格化的“神”,而是用自己的理智来认识世界,所以中国从来都不存在一个宗教极权时代。没有宗教的束缚,我们已经是“自由”的了,还要什么“自由”?
中国人认识世界不是从“原罪”和“赎罪”开始,而是从“道”开始的,在这个脉络下,我们有一套自己对经济的理解。整理出中国自己的经济理论,才是我们需要去做的事情。如果我们需要全盘接受西方的经济学,那我们是否首先要全盘接受基督教,然后再模仿一个宗教革命?
中国的启蒙早在两千年前就已经由孔子完成了,孔子和儒家以“仁”为核心的道德理性和道德实践取代对武力和霸权的迷信。儒家没有宗教那样的绝对教义,也没有基督教圣经那样的绝对神圣文本,儒家的所有经典都是人间的,都是用“你自己的理智”可以把握的。
但20世纪开始,中国的思想主流不断强化对西方启蒙的全面认同,并创造了新的迷信,即认为西方的月亮都比中国的月亮圆,中国现在最大的迷信就是对西方的迷信,使得现代中国人几乎不会用“自己的理智”去思考,因为他们认为必须求助“西方人的理智”。
回到文章开头,国企被指责利润低。而这恰好它的意义所在,因为国企的目标不是逐利,而是公平,保护更多人的利益。如果一定要用西方思想解释,那就是在这个充满原罪的市场中,国企扮演了救赎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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