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故乡招魂

后天就是清明了,今天刚下了一场雨,我往身上加了件厚衣服。这件蓝色外套我已经三年没穿了,母亲在柜子里翻了很久才找出来。“穿上暖和些,你从南方回来也没拿厚衣服,这件是你大学毕业时买的,先凑合穿几天。”母亲说。她知道我在家待不久。

我走到街上,十字街另一边的胡同,第三户人家前几天刚嫁了女儿,门外还散落着鞭炮炸裂后的红色碎屑。女孩子比我大一届,那时候学习很好,高中就分道扬镳了。后来听说考了不错的大学,学的电气专业,全家都寄予厚望。她也很争气,年年得奖学金。她有时候放假回来遇到我会坐坐,她说想考研,再读个博士,毕业留校当个大学老师,也许以后可以评上教授。她长得真好看,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让人觉得她肯定会当教授的,不是她还能有谁呢?村里小学的老师也常用她鼓励学生好好学习,走出农村投向大城市的怀抱,学生中间流传着很多她的传说。她的父母每次去别人家串门,总会说到女儿,她们细数女儿小时候值得骄傲的事迹,再三强调她从小到大一直很乖巧懂事。他们说:“后半辈子全指望我女儿了。”可是谁也没想到她考研失败了,毕业后找不到对口工作,在北京卖了几年房子。男朋友是外地的,比她大几岁。我问母亲:“新郎帅吗?”她说:“什么帅不帅的,家里有钱就行了。男方初中毕业,她妈就看中男方家里有几套商铺了,以前还说要给女儿找个学历高的,样子好的,最后还不是找了个有钱的?女儿没考上研究生,当妈的心态也变了,村里人现在说起她女儿都当笑话听。本来嘛,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嘛,早晚得出嫁,生了孩子还是跟别人的姓。咱们村的姑娘又被外地小伙子抢走了,不知道谁家小子又娶不到媳妇了。”到了我这个年纪自然要被父母催婚,在我们这里儿子过了二十五岁还不结婚,做父亲的会被笑话没本事。我这次回来其中一个目的就是相亲,听说村里现在二十七八岁没娶媳妇的年轻人有十来个,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为故乡招魂


三爷牵着一头牛朝我走过来,那牛拉出一泡牛粪,落在破败的石灰路上,冒着热气。待三爷走近了,我向他招呼一声:“三爷!”他定住了,细细打量着我,愣了半晌,欲言又止。“三爷,不认识我了?”他终于惊喜地叫了起来:“浩浩回来了!”说罢,走上前来又仔细地看着我,像是不认识我一样。也难怪三爷认不出我,我离家已经三年了。头发换了发型,长高了,眉宇间也多了些变化,胡茬星星点点布在嘴上,可谓“乡音未改鬓毛盛”了。我看着三爷,他确实老了很多,比那头牛高不了多少。我突然觉得在这样青春的年纪和一位古稀老人相对而立,对他是一种示威,有一种悲剧的况味。我问三爷:“这头牛还是前几年那头吗?”他摇摇头。“前几年的那头早就卖了,这头是它的牛崽子,过几天也要卖了。”“为什么卖牛呢?”我问。三爷看了看牛,眼睛黯淡下来。他叹了口气,颇为惋惜地说:“这头牛还没完全长成,本不该卖的。可是儿子儿媳在外地打工,儿媳妇也不会做饭,我打算过去帮衬帮衬,不卖谁来养呢,只能贱卖了。”说完他看了看牛,好像觉得委屈了牛。确实,那头牛长得结实,健美。它好像也知道,时不时扭过脖子左顾右盼。三爷一生精明得很,是一分一厘都要抠出来的人,如今为了儿子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三爷牵着牛慢慢走远了,牛嫌他走得慢,老是比他快一段路。他牵着缰绳,像是被牛拽着走。

“浩浩,有人买东西,你看一下。”母亲叫我,我走近屋内。我家是个小便利店。进来的是翠萍大娘,她来买包盐,她一样没认出我,只问我盐的价格。我说两块,她很不高兴地说:“不是一块五吗?”她还是像以前一样为了五毛钱斤斤计较。我把盐给她,她让身旁的小男孩拿在手里。付钱的时候她认出我了:“是浩浩吧,好几年没见了。”我笑着寒暄几句,问问家长里短,哪家猪又生了崽子,哪家媳妇又生了孩子。“大娘这是谁?”“这是我孙子贝贝。”她笑着说。确实是贝贝,不过他也像我一样长得都认不出来了,我算了算今年该上五年级了。大娘走后,我对母亲一番感慨,村里多了些不认识的人,认识的人越来越少了,闹出了很多客从何处来的笑话。

为故乡招魂


第二天母亲让我去上坟。我们这里都是清明前一天扫墓,女人是不能去扫墓的,她也找不到地方。家里的长辈今年一个没回来,只能由我去,这也是我回乡的目的之一。我带着好几摞厚厚的纸钱,每一张都是一万面值,画着阎罗的肖像,标明“冥府专用”。我露出一丝苦笑,缓缓上路了。天空低低地压下来,没有半点要下雨的意思。道路两旁都是绿油油的麦田,偶尔可以看见一两座院落,早已破败不堪,大门紧闭,门上油漆斑斑驳驳。左边那张“尉迟敬德”少了条腿,在冷冷的阴风中面目狰狞地摇曳。两边门楣贴了副对联:“五福临门运气旺,吉星高照满堂春”,横批“恭喜发财”。初春时节到处都是萧瑟之景,我想起白居易一句“近乡情更怯”,他是山西人,当时也是目睹了如此景象吗?韦庄也有一句写故乡的词:“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以前小以为是赞美他乡胜故乡,如今才知道还乡真的要断肠。我凭着记忆,从一开始宽敞的大道走进羊肠小道,弯弯曲曲,我迷了方向。只记得自家的地里有一根电线杆,竖在坟堆不远处,可就是找不到。眼前大片大片的麦田只由矮矮细细的田垄隔开,若非经常下地干活,还真不容易找到。

这时,已经有不少人开始祭祖了。我看见有的坟堆前燃起了火,台子上摆了瓜果点心,孝子贤孙们正一把一把地往火堆里扔纸钱。一个人说:“昨晚咱爸托梦给我了,说在下面没钱花,我今天给咱爸多烧点,不然别人爸妈在下面好吃好穿,咱爸让别人笑话。”说话的是金锁,住我隔壁的院子。他是大儿子,弟兄五个人。老头子在的时候,轮流到五个儿子家里住,一家住一个月。后来二儿媳和公公有了矛盾,其他几个儿媳也不愿意让公公住了。有一天我亲眼看见,老头子搂着被褥在街上哭。他倒也不骂儿子不孝,只是一个劲抱怨自己太老,不中用了,给孩子们添麻烦。当然这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我正为找不到自家的坟发愁,这种事也不好意思问别人,问了会被人笑话,连自己家的地都找不到,能是孝顺的人吗?我继续找着自己家的地,突然后背被人拍了一下,我回头一看是孙启鸣。孙启鸣是我发小,俩人一起光屁股长大,我早已把回乡的事情告诉他了,打算过几天去拜访他,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他了。启鸣见了我很高兴,一下子搂住我脖子,我身子一歪,手里的纸钱险些撒落一地。他问我:“你怎么三年都不回来?”我说:“工作忙,请不了假。”又问:“那今天怎么想回来了?”我说:“这不是家里长辈都没回来,我回来上坟吗。”他说:“我也去上坟,咱们一块儿。”我家的地和他家挨着,这算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到了坟前,他麻利地用铁锹打了个不深不浅的坑,用来烧纸钱。他帮我也打了一个,他总认为我是白面书生,干不了粗活。我从袋子里拿出纸钱,瓜果点心,还有一瓶酒。孙启鸣看到了,揶揄我说:“大城市回来的人也不给你太爷爷带点好东西。”我笑着骂他:“我在外面也是受罪吃苦,哪有你想象得风光。倒是你婚也结了,房子车子都买了,比我潇洒多了。”我说完,他笑了笑,径自掏出纸钱,比我厚一倍。还有金元宝,小汽车,单元楼。我忍不住笑他:“你太爷爷会开车吗,你给他烧这些,他用得着吗?”启鸣说:“用不着也得烧啊,你看看别人哪个不是汽车房子得烧,不能让自家祖宗受罪。再说把他老人家孝敬好了,保佑我发大财!”

我不再说什么,抽出几张纸钱点着,再往新窜出的火焰上覆上新的纸钱,火越着越大。透过火光看对面的启鸣的脸被扭曲,变得很不真切。白色的纸钱慢慢变黑,纸屑在燃烧中升腾盘旋,不胜哀怆。我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地上有点湿,沾得我膝盖上全是泥巴。启鸣也磕了三个头,他没有把膝盖着地,怕弄脏了裤子回去媳妇骂他,只把脚蹬在地上艰难地磕了三个头。结了婚有人管,吃在一个锅里,睡在一张床上,裤子自然也要放在一起洗。到处是鸣放鞭炮的声音,烟雾缭绕之间,让人联想到鬼神之事。免不了有人要呼天抢地,好让别人都看见他的孝顺,言语情态须提前加以练习。孔子也是这么祭祖的吗,听说他只有几岁的时候就喜欢演练祭祖的仪式。两千多年后的中国人,还是会规规矩矩按照先人的方式寄托哀思。清明这一天,人们都有从各处赶回来祭奠先祖,清明扫墓就是为故乡招魂,这一天故乡活了起来。土坑中只剩烧完的灰烬,我和启鸣打开酒瓶,以酒酹地,这场连接远古的人鬼对话行将结束。我突然想起孔子不语怪力乱神,莫名感到滑稽。启鸣用土将坑盖上,又帮我清理了一下坟堆上的野草,神情严肃地告诫我,把坟上杂草清理干净风水好。我听母亲说启鸣婚后生活很不如意,日子过得紧,心里替他叹息了好几回。

回到家母亲问我坟堆上的杂草有没有清理,她想起我并没带铁锹。我说遇到启鸣,他帮我修整了一番。我问母亲启鸣的近况,她说:“他和芳芳结婚三年了,孩子都两岁了。夫妻两个都是独生子女,他整天两家跑。孩子要吃奶粉,要换尿不湿,刚买的房子要还房贷,老婆在家闲着。全家靠他一人养活,胆子肯定重。你有时间多去看看他,你们这几个朋友全都外出谋生了,就他一个留在老家,挺孤单的。”是啊,那个时候启鸣和芳芳未婚先孕,我们又是一起玩到大的同学,索性结婚了。他们结婚的时候才二十一岁。他们结婚的时候我没回来参加婚礼,收到了一张两人的婚纱照。芳芳倚在启鸣肩上,满脸幸福。启鸣一手搂着老婆一手摸着老婆的肚子,眼里满是怜惜。现在想起来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为故乡招魂


启鸣不住在村里,他在县城买了单元楼,这个小区是我们县最好的小区。由于第一次来他家,我颇费了些周折才找到门牌号,到的时候已经上午十点左右了。我在门上叩了三下,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妇人。我眼前的这个女人,上身穿着一件黄色运动外套,下身穿着一件蓝色牛仔裤,脚上趿着一双棕色花纹棉拖。头发束向脑后,用一支塑料发卡别住。也许是刚起床,头发看上去有些蓬乱。身材严重发福,宽大的运动服紧贴肚皮,勉强拉住拉链。她就是芳芳。虽然已经三年过去了,我仍然认出了她,这个曾经在小学被视为全班梦中情人的女人。

“可算把你等来了!”芳芳高兴地说。我来之前提前和启鸣说了,老同学见面丝毫没有半点生疏,我心里很舒服。她把我迎进门,我来到客厅看见启鸣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我走到跟前用手捏捏孩子的小脸蛋,肉嘟嘟滑滑的。启鸣一把将孩子推给我:“让叔叔抱抱。”我已经是叔叔了。对于年龄我有一种长期的错觉,一直在青春的幻影中走不出来,这一句“叔叔”让我重归现实。我笨拙地抱起这个可爱的小肉球,问了句:“这是你孩子?”问完又觉多余,这自然是启鸣的孩子。我没有做父亲的经验,孩子在我怀里胡乱蹬腿,哇哇直哭。无奈,递还给了芳芳。芳芳一边哄孩子,一边对启鸣说:“这个月的奶粉吃完了,一会你去买,尿不湿也不多了。明天小冬结婚,别忙了上二百块钱礼钱。”启鸣嘴里应着,脸色阴沉下来。我拉着他坐下,打算和他好好叙叙旧。

我们聊到差不多吃饭的时候,启鸣说要请我去外面吃,为我接风洗尘。他执意要骑摩托车,好长时间没骑了,想过过瘾。一路上寒风凛冽,他却兴奋地大叫,引来一众行人侧目。我提醒他不要大喊大叫,容易引发咳嗽。我坐在他后面,仿佛回到高中时候。前面这个人肩膀更宽厚了,骑得也比以前慢了,唯一不变的是这辆老旧的摩托车和摩托车上的我们。坐摩托车是我才能享受的殊荣,他以前手把手教我骑摩托车,我最后还是没学会,他笑我是文秀才。

为故乡招魂


我们去了以前常去的那家烧烤店,点了三十串烤肉,两瓶啤酒,一碟水煮花生米。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有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儿子。喝了几杯啤酒我胸胆开张,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启鸣,要他讲讲婚后的生活趣事,毕竟我们这几个人只有他一个结婚了。

启鸣拿着酒瓶的手悬在空中,眼神迷离,半晌不说话。良久,发出一声长叹。“唉——!”他喝了一口酒,又不说话了,门外传来汽车呼啸而过的轰鸣声。我倒了杯酒举起来,他随即也举了起来,杯子碰在一起好像要把什么震碎。他把那杯酒一饮而尽,又缓缓地把酒续上,倒得太满,酒溢出来流在桌子上。他终于说话了:“还是不结婚好,真后悔结婚,家里大小开支都由我一人承担。刚才你也听见了,孩子奶粉钱,尿不湿,份子钱,哪一样能少。芳芳整天在家打游戏,家务也不做,有时候忙到很晚回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我说她几句,她就拿话噎。说什么以前一个人在北京的时候过得比现在强多了,人间夫妻百事哀,说得一点毛病也没有,这日子我真是受够了!”生活的重担快要把他压垮了,二十五岁已经有了白头发,说话也是说一句想三句。酒杯又空了。他顿了顿接着说:“我买的那套房子是芳芳死活要我买的,那可是全县城最贵的房子,里面住的都是有钱人。有一次我下班回家,门卫看我穿得破破烂烂的,拦着不让我进,非说我不住里面,我拿出了小区门卡他才放行。他妈的,狗眼看人低!有时候等电梯,电梯来了明明还能上人,他们却说坐不下了,偏偏要我坐下一趟!现在我每个月要还两千块钱房贷,我每个月才挣五千块啊!孩子的保险这个月也要交,我这段时间晚上睡不着,愁得我。还是你们好,在大城市待过,我一辈子算是死在这个小县城了。”

为故乡招魂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也没资格安慰他,他有老婆孩子,我没有。任何安慰他的话语都空洞苍白,他是一个人挣钱三个人花,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能比吗?我本来也想借着酒劲发发牢骚,现在我打消了这个念头。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我把账结了,启鸣坐在那里一句话没说。母亲以前和我说,不成家你永远不成人,永远都是小孩子。现在想想她说得真有道理。在大城市待久了,崇尚小资情调,每天去健身,节假日去旅游,为了看一场偶像的演唱会可以花一千多块钱买张票,一张门票是启鸣孩子半个月的奶粉钱。长这么大我为父母做过什么,为家庭做过什么,没有,什么也没有。

晚上回到家里,我心里一阵苦闷。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不知道和谁说。床头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本《鲁迅短篇小说集》,我随手一翻,翻到《故乡》这篇故事,那一页被折了角。我草草看了几页,初见闰土时鲁迅写道:“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我想起以前和启鸣去偷西瓜,为了甩掉追赶的瓜农他跑丢了一只鞋,回家被他妈妈揍了一顿,第二天他还是去偷。所谓成长,无非是容易怀旧。我把书合上,沉沉地睡去了。

我每次回来都是在我奶奶家住,爷爷几年前去世了,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我想多陪陪她。奶奶信基督教,她信了十几年了,很虔诚。天还不亮她就起床祷告,至于祷告什么我也不知道。奶奶原来目不识丁,为了读《圣经》她自学了一千多个汉字。早上起床后,我照例会在院子里那丛竹子下面撒一泡尿,灶台上放着碗豆浆,供我洗漱完毕后饮用。我喝一口豆浆吃一截酱黄瓜,很受用。磨豆浆的豆子和用来腌制的黄瓜,都是自家地里种的。只有回到乡下你才能过有诗意的生活,乡下的衣食住行就是一首诗,种地的老农如果研究唐诗一定比教授做得出色。通常在吃早饭的时候,奶奶会向我传教,这是她的神圣职责和义务,如果不这样,她担心升入天堂后上帝会因她未向家人传教而问她的罪。她始终相信我是上帝的选民,无奈我是马克思主义者,信奉无神论。

为故乡招魂


奶奶家附近有一所小学,是村里唯一的学校,也是我的母校。刚来的实习老师,打扮得很摩登,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惊讶于村里为什么会成片成片地种着韭菜,从远处看一望无际。她们不知道那是小麦的幼苗。这些老师实习期一到就会离开,只剩几个四五十岁的老教师支撑门户,他们挨到退休每个月会有四千块工资。学校里的学生越来越少,大部分都去了县城,留下的都是家境不太好的孩子。其实村里的教育水平很高,邻村的孩子都到我们村上学。大概是因为村里没有肯德基和麦当劳,而且村里的老师在儿童节这天只会教孩子们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不会教他们唱TFboys的“青春修炼手册”的缘故,这些80后的家长们才会把孩子送到县城上学。翠萍大娘的孙子贝贝就在村里上学,他的父母在外打工,每年回来一次,会从大城市给贝贝捎回来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我听奶奶说,贝贝明年也要去县城上学了,他父母说了:“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黄昏的时候,夕阳照亮了学校朱红色的围墙,终于隐没在群山之后了。

为故乡招魂


有时候对坐无事之时,奶奶会开玩笑地问我女朋友的事,她虽然是开玩笑,但我知道她是真替我着急。她今年七十三了,想抱孙子,人老了都是这么回事,我明白。我含含糊糊地搪塞着,中间夹带几句宽慰。我说:“《圣经》里说,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你们不比飞鸟贵重得多吗?到时候上帝自会派一个女朋友给我,你不用操心。”奶奶被逗乐了,说:“你不用拿《圣经》的话堵我的嘴,你爸生你就晚,两辈子人差一辈子人,赶快结婚是正经事。”能怎么办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对于结婚我不着急。我是家里长子长孙,为我结婚是头等大事,我担负着延续香火的任务。又过了几天,奶奶帮我安排了一场相亲,她小心翼翼地试探我的口气,怕我生气。女孩也是回乡扫墓,能看出来奶奶对女孩很满意,她一个劲鼓动我去,说:“你妈也很喜欢这个女孩子!”她们两个早就商量过了。我心中忽然闪过那天和启鸣喝酒的画面,于是我说:“我去。”到了什么年龄就做什么年龄的事,奶奶以前经常这样说,也许这就是中华文明绵延几千年不绝的智慧。

我加了女孩的微信,互换了照片,我对她印象不错。打扮入时,五官不算精致,看起来也很舒服,邻家女孩的感觉。女孩叫李丝雨,在上海工作两年了,做会计。有时候打字会夹几个英文单词,我还得查查。聊了几天打算见面,我们都不会在家待太久。

我和她约在咖啡馆见面,这是我第一次来咖啡馆。这家咖啡馆是她指定的,说上学的时候常来,很喜欢这里的氛围,这家咖啡馆叫“避风塘”。

为故乡招魂


我先到了咖啡馆,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等了大概半小时李丝雨到了。李丝雨一定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当她出现的时候,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并不是她有多漂亮,而是她的穿着打扮令人耳目一新,人们不会想到在清明节过后的某天早上,会有一位摩登女郎出现在店里。

我装模作样地浏览菜单,生怕露怯,战战兢兢点了两杯拿铁,在等咖啡的间隙我和李丝雨攀谈起来。我习惯性地用方言问了她一些工作上的事,她始终用普通话作答,最后我也只得用普通话和她聊天。李丝雨满脸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我在上海待久了习惯用普通话交流,你不要介意。”我轻轻摇头,告诉她不会放在心上。不一会咖啡上来了,李丝雨兴奋地拿出手机,让我帮她拍张照片,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不要拍脸,只需要拍她搅拌咖啡的样子。李丝雨一只手捏着咖啡杯里的勺子悬在空中,静止不动,我按下了快门。她看了照片很满意,马上发了朋友圈,并配上文字:“下雨天和咖啡更配哦。”不一会就有好几个人点赞评论,她喜上眉梢,阳光打在她脸上真好看。

李丝雨的勺子在杯子里转圈,我则心思全无,用普通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着。周围充斥着家乡的方言,似乎在对我进行无情的嘲讽,令我如坐针毡。李思雨一直讲述她在上海的见闻,讲她有一次和两个外国人合影,用英文和他们进行了简短的交流。讲她某天去看了一场话剧,这场话剧运用了意识流的手法,使她痛哭流涕。还讲她去了某畅销书作家的签售会,与偶像做了一次深入的精神交流。她抱怨小县城很不发达,前几天去唱歌,想点了一首最近很火的歌,却没找到。她信誓旦旦的保证以后绝对留在上海,再也不回小县城。最后她暗自神伤,不无伤感地说:“生活就像一杯苦咖啡,可我的咖啡里没有糖。”我拿起糖包递给她,她说:“你知道吗,真正懂得喝咖啡的人是不会放糖的,放糖会破坏咖啡本身的韵味,我就爱喝苦的。”我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把糖放进自己的杯子里,轻轻啜一口,真甜。

杯盘既尽,我向李丝雨表示感谢,耽误了她一上午时间。她手机响了,她母亲打来的电话。她用方言熟练地回应着母亲,告诉母亲对我印象不错,中午不回家吃饭了,晚上再回去。李丝雨真是个好女孩,沾她的光,今天上午我成了整个咖啡馆里最有面子的男人。

李丝雨走后,我在咖啡馆旁边的小店里要了两笼包子,咬了一口发觉不对,喊一声:“老板,来瓶醋!”我们老家的水是碱性水,偶尔喝点醋调和调和,有益健康。咖啡倒是和醋一个色儿,但能下饭吃吗,到底是外国人的东西。一个人的根在哪还会回到哪,不然会水土不服。

为故乡招魂


在家待了一周我打算动身了,母亲给我塞了很多苹果,要我路上吃。奶奶给了我一包她自己炒的油茶,还有一瓶腌制的糖蒜,她说南方没有这些东西。启鸣来送我去汽车站,还是骑摩托车,这次他戴了头。我一点也不伤感,反而很庆幸要离开了。这几日,除了启鸣我一个同龄人都没见到,年轻人都去外地打工了,有的甚至还在外地买了房。村里那棵树十几米高的老杨树也砍了,盖上了小广场,小孩子都窝在家里玩手机。在路上碰见一个老太太,能和我聊上大半天,我和他孙子一般大。老太太说:“今年咱们村死了六个了,可才出生了三个呀!我也没多少活头了。”人是越来越少了,有时候一整天街上都没有一个人。

启鸣载着我驶出了村口,家里的黄狗追了一段悻悻地回去了,风吹得我怪冷的。农家围墙上绘着手机的墙体广告,代言明星把手机捧在胸前,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到了三叉路口,启鸣往左边拐去,我隐约觉得不对,告诉他去车站走右边。他说:“去年刚修了条去车站的大路,安全。你以为还走我们中学时候去上学的那条路?你记得有一次通宵回来赶时间,差点没把我摔死。”说完他笑了。不知怎的,我心里一紧,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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