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花,有夢,是春天|李元洛


有花,有夢,是春天|李元洛


源於:中華書局授權。選自李元洛著《唐詩分類品賞》一書。


“四時最好是三月。”古詩裡的三月一般是公曆的四月,但這並不妨礙欣賞春天的美。眼下時節已至三月中旬,春風不僅剪出了萬絲絛的柳條,還贈給南國黃燦燦的油菜花,獻給北國綠瑩瑩的小麥,櫻花也定然次第開放。春天有花有夢才美!


有花,有夢,是春天|李元洛

三 月

韓偓


辛夷才謝小桃發,踏青過後寒食前。

四時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

吳國地遙江接海,漢陵魂斷草連天。

新愁舊恨真無奈,須就鄰家甕底眠。


年輕時初讀韓偓《三月》的“四時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便有驚豔之喜,直覺它是詩國的好句,青春的箴言。年華老大後再來讀這首詩,心頭更別是一番滋味。


天祐四年(907),先後殺害唐昭宗和末代皇帝唐哀帝的地方軍閥朱溫篡唐,建國號曰“梁”。時為昭宗重臣的韓偓此前早已被排擠出朝,《三月》一詩,當是他晚年流寓福建之作。


南朝丘遲作《與陳伯之書》,其中寫江南春日的名句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時逢三月,辛夷花初謝而小桃花盛開,正是寒食節與清明節前到郊外遊覽踏青的好時光。面對自然的美景,老大的悲傷,時世的變亂,讓詩人不禁發出“四時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的感嘆,為我們留下了這一惜時勵志的千古好句。時至宋代,北宋的蘇軾說“老夫聊發少年狂”(《江城子·密州出獵》),南宋的岳飛說“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滿江紅》),及至清末民初,王國維也還說“四時可愛唯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曉步》)。“吳國”,即吳地,流經吳地的長江最終奔注東海,故曰“江接海”。“漢陵”,漢代皇帝的陵墓,多在陝西,李白《憶秦娥》有“西風殘照,漢家陵闕”之句。韓偓由時間而空間,抒寫他天涯淪落之悲,家國覆亡之恨。這種“新愁舊恨”又無可如何,無法排遣,只好學晉人阮籍醉臥鄰家酒甕之旁,聊以一醉而解千愁。


晚唐的李商隱在東川節度使柳仲郢的幕中為僚佐時,寫蜀中的踏青節,曾作七律《二月二日》,其前二聯也是傳誦人口的寫景名句:“二月二日江上行,東風日暖聞吹笙。花須柳眼各無賴,紫蝶黃蜂俱有情。”我喜歡這種佳句,但更鐘愛韓偓“四時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那種警句,尤其是我的少年早已一去不回之時。吳國春濤,江流接海;漢陵殘魄,草色連天。晚唐早已成為遙遠而古老的歷史,而韓偓詩中的警句卻永遠年輕而和今日的我們相近相親。


有花,有夢,是春天|李元洛

春 夢


岑參


洞房昨夜春風起,遙憶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裡。


以金戈鐵馬英雄氣盛的邊塞詩鳴世的岑參,也有洞簫短笛情味悠長之作。如“西原驛路掛城頭,客散紅亭雨未收。君去試看汾水上,白雲猶似漢時秋”(《虢州後亭送李判官使赴晉絳得秋字》),如“梁園日暮亂飛鴉,極目蕭條三兩家。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山房春事》)。最典型的,當然應首推《春夢》。


古典詩詞中寫夢之作頗多,佳篇不少,但像岑參這樣寫得如此惝恍迷離高華旖旎的,尚不多見。詩的前兩句表夢前。《楚辭·招魂》:“姱容修態,絚洞房些。”“洞”,深也,“洞房”,即深屋,此處指抒情主人公的臥室。“美人”,在古漢語中義有多指,可指男性亦可指女性,可指容華美好的人,也可指品德美好的人,甚至可作為理想人物甚至君王的象徵。此詩中“美人”的性別不必細究,反而天開地闊。此句亦作“故人遙隔湘水去”,“故人”不及“美人”,“遙隔”不及“遙憶”。後二句寫的則是夢中,輾轉反側,寤寐思服。枕上片時的“春夢”,點醒題目,強調“片時”。“片時”即短暫的片刻時光,片刻之間,尋覓對方的夢魂不僅飛到了遙遠的湘水,而且行盡數千里江南。片時而千里,可見主人公相思之殷,尋覓之亟!北宋晏幾道《蝶戀花》之“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南宋范成大《憶秦娥》之“片時春夢,江南天闊”,大概借鑑了岑參此詩結句。


江南,柔情綺夢的江南,時時牽動出生在江南的詩人余光中的悠然回望。他剛過而立之年所寫的《春天,遂想起》一詩,反之復之所詠唱的就是江南,“江南”一詞出現了二十次之多,而他所撰的一部詩集,就是以“蓮的聯想”冠名,其中多有江南可採蓮的“蓮”的意象,如《等你,在雨中》的開篇:“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蟬聲沉落,蛙聲升起/一池的紅蓮如紅焰,在雨中。”寫的是現實的約會,背景則是古典的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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