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与孤独为伍


庄子--与孤独为伍


庄子不好懂,他爱用生僻字,不好懂又能有什么好处呢?“话需通俗方传远”,所以我们今天说话,很少引《庄子》。08年北京奥运,开幕式上三千人一起朗诵的,是《论语》,真给孔子他老人家长脸。开什么会也选不到《庄子》的话,一旦选了,几千人一念,还开什么会呢,都去搞心斋求逍遥了。再说了,引《庄子》什么?庄子不食人间烟火,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人,没啥现实经济之道教给咱们。

如果庄子去上学,一定不会招老师和同学喜欢,他是班里那个阴阳怪气,不参与集体活动的那个同学。不过,不听话的学生说不定是将来最有出息的,伟人大都叛逆,应声虫成不了大英雄。

一、庄子这个人

庄子是河南人,据说在漆园这个地方当过小官,也有人说他只是在那里看漆树而已,(所以他是个护林员?)总之他的地位不高。这个河南人很有自己的想法,辞官没多久就跑去做了隐士。有人听闻他的才能,赶来聘请他。庄子手一摆:“我不!我就要做孤独的小牛!”(《列御寇》)

李零说:“隐士和逸民有三大类型,死磕、逃跑和装疯卖傻。”(李零《人往低处走——天下第一》)庄子不属其中任何一类,自己单成一派。隐士们远离尘世,而庄子眼里根本没有尘世,他冷眼看人,仰脸看天,就活他自己。

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这样的,非得是受了大的打击,对世界失望透顶了,才会这样。你们班那个怪腔怪调的同学说不定心里是非常热爱集体的,这都很难说。所以庄子惹人怜爱:明明爱死了大家,还硬撑着死活不说——他肯定憋坏了。庄子的这种绝望是从老子那儿来的,老子已经够绝望了,庄子比他还绝望。他们抱的希望太大,忍受不了更大的失望,不如绝望起来,给自己省去不少痛苦。

孔子不事生产,辞官归隐后,庄子以编草鞋为生。《庄子》那些天马行空的故事说不定都是编草鞋的时候饿着肚子想的,古代的哲人之所以有穷的传统,可能是因为干活儿老分心吧。

庄子大概是个很“独”的人,所以他的社会关系很简单。我们都知道庄子有个老婆,《至乐》里头,庄子的老婆死了,庄子蹲在那儿,又是奏乐又是唱歌。惠子说:“你怎么能这样。”庄子一扭头:“你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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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特别喜欢说孔子的坏话,一会儿把他和没见过世面的河伯作比:“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秋水》);一会儿又说:“君虽为仁义,几且伪哉”(《至乐》),老让人觉得是在讥刺喜欢讲“仁”的孔子。《庄子》编了一整个《渔父》的故事来批评孔子,把孔子塑造成了一个谦卑的笨蛋:到底是有多烦他?

惠子是庄子的好朋友。惠子是名家,庄子是道家,所以这两个老头一聊天就吵架。庄子有时候气急了,忍不住骂惠子,说不定用的还是一惊一乍的河南话:“噫!老惠!你有恁大一个葫芦,为啥不做成船来?还愁它木有地方放,你可是叫柴禾塞着心了?”(《逍遥游》)不是朋友哪儿会这么放肆,惠子的很多故事也像庄子编出来取笑老友的。

尽管俩人互不服气,庄子还是大大方方地承认对惠子的赞赏,他在《齐物论》里把惠子和善鼓琴的昭文作比,称其之知为“盛者”,又说他辩才无碍,堪当大智。惠子死了,庄子很难受:“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徐无鬼》)。有个朋友不容易,老劝大家超然物外的庄子也忘情了。

二、《庄子》这本书

好多人怀疑《庄子》并不是他自己写的,《论语》就不是孔子写的,《道德经》也不是老子亲笔。承认《庄子》有庄子亲笔的,又说《内篇》的真实性远超《外篇》和《杂篇》。《外篇》和《杂篇》大都很散乱,硬伤又明显。《天下》这篇学术史就像是后人梳理的,里头好几个人都是庄子死后才出名的。《杂篇》里那个和赵王说剑的人也不像是庄子,庄子才不稀得和赵王啰嗦这么多吧。

公认《庄子》是先秦最富有文艺性的散文。鲁迅在《汉文学纲要》里夸《庄子》:“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庄子》行文不靠逻辑制胜,行文断断续续,如游丝飘缕,难以捉摸。

推《逍遥游》最能体现《庄子》的文学特点:神话、寓言、说理,比喻、拟人、夸张,层出不穷,眼花缭乱。《逍遥游》的开篇是鲲的故事,熟悉《庄子》的人都知道神话对《庄子》的影响很大,《庄子》“某些部分的浪漫主义的精神实质,和古代神话是比较接近的”。他是个故事大王,熟记各种神话,而且有创造性的继承与发展。“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神话才敢这么夸张呢。据袁珂考证,鲲是北海的海神禺京,又叫禺彊,为海神时便是一头大鲸,一旦“化而为鸟”,就变作风神。夏秋之际,海潮运转,所以鹏才要徙于南冥,以六月为息。(袁珂《中国神话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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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讲求读者体验,靠气氛感染大家。《逍遥游》的最后一个镜头: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乎其下。是一个多好的电影结尾呀,像一首淡淡的抒情诗,余音无限。

《庄子》的语言也非常有意思,《齐物论》中南郭子綦说风那一段浩荡起伏,节奏鲜明跳跃,可以拿去给相声演员练口条。

庄子宣称他的创作方法是“以卮言为曼言,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天下)。卮言、重言、寓言,各有其用,各得其妙。

按下卮言暂且不表,先来说重言。重言即“托古立言”,就是想托圣贤以自重,儒、墨、道都喜欢来这套,而且“一个比一个古,一个压一个”(朱自清《经典常谈》)。反正先贤早死,死无对证,又有名人效应,何乐而不为。

再说寓言,寓言这个词就出于《庄子》。寓言在《庄子》中占的比例很高,庄子自己举手发言:“寓言十九。”寓言,就是不直说,老借别人的嘴和故事说,更能取信于读者。老是长篇大论的说教谁受得了,所以要配上两个故事。寓言是《庄子》要表达的哲理的佐料,有了这些,才会更开胃——所以你看,庄子心里还是有读者的。《庄子》的寓言,麻雀会说话,蛤蟆会吵架,是这么的可爱和活泼,让我们情不自禁地觉得亲近,觉得清新。

《庄子》的一些寓言,是和神话掺在一起写的。《天地》篇所记黄帝失玄珠的故事,人多以为是寓言,袁珂却认为是一段神话的改装(袁珂《中国神话史》)。黄帝派去寻找玄珠的神在古代神话中都能找到相对应的记载,他们仨本领很大:知聪明绝顶;离朱有三个头六只眼,而且每只眼睛视力都很好;吃诟能言善辩。三个诸葛亮,抵不上臭皮匠,最后是粗心大意的象罔找到了玄珠。玄珠的故事在《天地》中结束了,在神话史上却没有结束。黄帝觉得象罔很棒,便将玄珠交给他保管,结果象罔还是因为粗心大意弄丢了玄珠(袁珂《中国神话传说》)。虽能找寻,却无法留存,这又是另一个道理了。

诸子之中,韩非也有寓言的爱好。《韩非子》中有寓言223则(陈浦清《中国古代寓言史》),数量居子书之冠。不过他的寓言现实色彩太浓,难免少了一些幽默和趣味。

这些个“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天下》)聚在一起,构筑了《庄子》这个奇幻瑰丽的世界。

三、《庄子》到底在说啥?

《庄子》说到底是哲理散文,可它实在难以总结。

《庄子》的核心是“道”,“道法自然”,是自然真理的显现,庄子是让我们好好处理和自然的关系。知识分子都在教人际,庄子却觉得大家太在乎自己,于是走出来告诉我们:世界上除人之外还有更为广大的世界,比如自然。我们说:“我觉得我现在这样挺好的。”《庄子》又问了:“那你自己呢?你自己在哪里呢?这是你吗?”

《庄子》的可操作性很差,首先是他要求太高。《逍遥游》里“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在庄子眼里不过是是一只蜩鸠,一只斥鴳而已。我们觉得列子御风而行已经很厉害了,他却说列子还需要依赖风,应当连风也舍去,飘然出世,这样的话,还有哪里不能去呢?世界于你而言,已经没有阻碍了,“人生海海,随性遨游”。可是要如何才能不被外物束缚呢?完了,一提出这个问题,你就达不到逍遥的状态了。

子学时代,百家争鸣。曼海姆将知识分子形容为漫漫长夜的守更人,周朝有名的的守更人恐怕有好几百。除庄子外,咱们熟悉的还有孔子和老子。和现在的知识分子一样,他们的人生都挺坎坷。

孔子能进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有现实关怀,可他时运不济,一把年纪还在陈绝粮。孔子在郑国不幸与弟子走失,站在城门边,被人说像“丧家之狗”。他也气,可又没有办法。纷纷乱世,他没有眼色,到处跟人讲王道。那时候讲霸道,谁跟你讲礼乐那一套?诸侯都不傻,天真的是孔子。孔子一生颠沛流离,恐怕没有梦蝶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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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能放下,教大家当女人,当小孩儿,当利万物而有静的水。《庄子》总是提到他,借孔子的口赞他是人中之龙,又让他做了孔子的老师。他当时在子学的外围,并不如何受重视。

就精神状态而言,老子是老年,孔子是中年,庄子是青年,青年才敢肆意想象,无所不能呢。就职业而言,老子像退休知识分子,在家等人求道;孔子像不得志的中年干部,又像个马克思主义大妈。明知道他是为你好,可就是不太想听他的话:真听他的得多累啊;庄子则是个不知来历的年轻人,整天胡扯,也不在乎人家说什么。这三个人凑巧被历史搁在了一个时间单位。大家都是聪明人,都不愿意跟乱世服软低头。老子不算,他的低头是假低头,扮猪吃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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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世毕竟艰难,子们都在谈生存,庄子也谈。他是个怀揣个人主义的子,让大家努力做“材与不材之间”那个难以形容的东西。好多人不赞成庄子的想法,惠子说庄子的想法大而无用,张岱年说庄子是“一棵不结果实的花”,又都说庄子消极。可为什么人不能消极?消极怎么了?碍你事了吗?为什么非得管着大家都去做积极的人?我觉得逼人积极是一种无理的压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南墙要撞,随他撞好了。

好几个子都有乌托邦,多是政治理想。孔子的乌托邦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老子的是“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老子、孔子的乌托邦里还有人的存在,而庄子的乌托邦就只剩下一棵大树了。这有什么意思呢?我不明白。

《庄子》有很强的“知识分子的悲剧使命感和悲剧命运”(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这样的悲剧性屈原也有,但屈原的悲哀是现实的悲哀,通过人为努力还有办法弥补的悲哀。庄子的悲哀则是哲学的悲哀,是以前就有,以后也会一直存在的悲哀。

林贤治曾将知识分子分为三类:幕僚知识分子,技术知识分子及人文知识分子,人文知识分子的“最大特征就是对现实不满,因此总是站在现存秩序相对立的位置上,施予严厉的批评”(林贤治《胡风“集团案”:二十世纪中国的政治事件和精神事件》)。按此形容,庄子显然属于第三种知识分子,这注定了庄子的孤独。

庄子死了,死在《列御寇》里。老子西出函谷,孔子郁郁而终,韩非被杀,诸子多有去向,怎么就庄子这样无声地死掉了?连个卒年都没给我们留下。

四、《庄子》在人间

庄子之泽远矣。

庄子影响了中国文人的人生理想和终极追求,陶渊明、李白、苏轼,许多著名的文人都是道家,李白还自己去做过道士(尽管居心不良)。其中以陶渊明继承得最为彻底,连他的穷和抵死不仕一齐拿了过来,躬耕垄亩,困顿而终。

文学上,赋体的铺排有《庄子》的影子,游仙诗也算《庄子》的延续。庄周梦蝶,因为实在浪漫,被许多诗歌和戏曲拿去当题材。爱《庄子》的近人不少。鲁迅写《说剑》,金庸在小说里造了个逍遥派,门徒全以《庄子》的篇名命名,郭靖练功讲无用之用,周伯通骑鲨遨游,全是在讲《庄子》。

虽然庄子不怎么理大家,人们对他还是很亲切的。道教尊老子当创教真人,不能薄待了庄子,所以给他安上了太白金星的封号,估计庄子不会喜欢。冯梦龙写《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京剧演《大劈棺》,恐怕庄子也不会喜欢。不过不要紧,他不喜欢的太多了,多这么两个,他也不会在乎了。

《王者荣耀》里,居然给庄周画上一头绿毛,骑着条鱼上天入地。出走一生的庄子,恐怕永远想不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进入人群吧。

庄子虽然不在江湖,江湖却永远记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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