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随逝水,身证菩提——世上已无岳鸣珂

问明镜非台,菩提非树,境由心起,可得分明?《白发魔女传》开卷这首词,仿佛《红楼梦》中十二金钗的谶诗,点破书中人物一生悲欢。反复吟哦,其中禅味,耐人琢磨。练霓裳纵情任性,刚烈决绝,宁可独自伤心一世,也不肯放下恩怨,与卓一航破镜重圆。如果说练毕竟是尘世间的奇女子,一生注定与佛无缘,书中却还有一位奇男子,则是生就慧根,仿佛溪流百转千回终归大海,空门才是他命中注定的归宿。

岳鸣珂的出场是极有气势的,年轻俊朗,稳重成熟,一出手武功即不在练霓裳之下,使人顿生双峰并峙之叹。羽生让鸣珂姓岳,此中深意自不待言。此时的岳鸣珂,踌躇满志,唯愿尽一己之力,助熊廷弼扫平辽患,捍卫大明江山。然而吊诡的是,当岳鸣珂前往少林寺借书,闯过重重关卡,最终得见镜明长老时,长老却口授十二字决:斩无明,断执着,起智慧,证真如。镜明固然是在试探岳的武功,又何尝不是在试探他的佛性?倘若岳不能领悟,那就无异于对牛弹琴。偏偏岳鸣珂听后顿悟,从禅理中参透出内功修持之道,融汇贯通,豁然开朗。镜明由此赞叹岳鸣珂的悟性与佛缘。书中在这里第一次暗示了岳的人生结局。

及至珊瑚背着受伤的岳鸣珂重返少林寺,镜明长老识破珊瑚的女儿身,担心岳鸣珂从此坠入情网,以致在他伤愈临行前犹自嘱咐:“百千法门,同归方寸,河沙妙德,总在心源。能斩无明,菩提可证。”记得读书至此,我曾对镜明老和尚颇有几分埋怨,为何不乐见英雄美人,俪影成双?多年以后我终于醒悟,命也,运也,一切皆有定数,身处大千世界,无人可以改变,无人可以逃脱。聪明如岳鸣珂,自然懂得镜明长老对自己的赞许与期待。老方丈的心理暗示显然影响了岳鸣珂日后的命运抉择。

心随逝水,身证菩提——世上已无岳鸣珂


岳鸣珂与珊瑚同行去京师,一路相伴,欢欣无限。窃以为整部书中,这部分文字读来最轻松,让人满心期待着两人的美好结局。不料阴差阳错,练霓裳的鲁莽做媒却弄巧成拙,岳鸣珂难堪之下的口不择言令珊瑚伤心不已,负气出走,也令读者无比遗憾。然而细想起来,好事未成似乎不应完全归罪于练霓裳,归根到底,岳铁二人终是有缘无分,难成眷属。珊瑚心思单纯,哪管他官场江湖,朝廷百姓,能与岳鸣珂一世相伴,则心愿已足;而岳鸣珂却是心在国家,别有怀抱。即使谈婚论嫁,他需要的也是一位能与他心心相映,互诉衷情的红颜知己,日后并肩携手,报国安民。珊瑚固然漂亮可爱,却未能唤起岳鸣珂心底的激情。岳喜欢珊瑚是真,可说到爱情却有些勉强了。因此,与其说是他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不如说是他冲口说出了心里话,虽然这话不但伤了珊瑚的心,也令他自己懊悔不已。

岳鸣珂足堪国士之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对熊廷弼,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对卓一航,肝胆相照,贵相知心;对珊瑚,这个被他放在内心最柔软之处的小妹子,则是充满了牵挂、爱意、关怀与歉疚。

国事已不可为,熊经略蒙冤至死,传首九边,临终留下“忠魂犹自护辽东”的慷慨悲歌。亲历了国事日非,宫闱糜烂,忠臣被谤,奸佞当权,眼看内斗未已,大厦将倾,岳鸣珂空有一腔热血,一身奇功,举目四望,竟是报国无门!纵然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怎奈何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此时的岳鸣珂,满怀愤懑,心灰意冷,镜明长老的话再次回响在耳畔。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既然大明江山并不需要我来守护,解黎民于倒悬也非我一人之力可为,那么为何还要混迹于这滚滚红尘之中?

幼承家教,立志报国,少年习武,青年从军。戎马倥偬十余年,或许一直信奉“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岳鸣珂从未将终身大事放在心上。珊瑚是走进他人生的第一位少女。犹记得她在自己受伤时的静静守候,不忍离去;犹记得她以娇弱之躯背负自己前往少林求助;犹记得一路同行耳鬓厮磨欢声笑语;犹记得她那“被女采花贼捉去”的戏言…… 更无法忘记她出走时的黯然神伤。岳鸣珂啊岳鸣珂,你怎可如此莽撞,就这样轻易伤了一位纯真少女的心!

时至今日,一切都可以放下了,唯独这份欠下的情债,一定要亲自偿还。跨越关山,风尘仆仆,明月峡上,岳鸣珂见到的是金独异魔掌下命悬一线的珊瑚。箫声又起,清幽哀怨,四目相视,情意缠绵,一时间两人竟似忘记了一触即发的危险。穷途末路,英雄低头,岳鸣珂为救珊瑚,毅然应允自断手臂,束手就擒。千钧一发之际,珊瑚以死报答了岳鸣珂的深情。一曲箫声,竟成广陵散,重逢之日竟是死别之时,怎不令人痛断肝肠!幸运的是,珊瑚终于看到了岳鸣珂的深情厚意,哪怕这份情意并非纯粹的爱情,但他甘愿为自己受辱赴死,这难倒还不足够吗?读书至此,我亦觉得珊瑚远比练霓裳幸福。在岳鸣珂坚实温暖的怀抱中,珊瑚嘴角挂着微笑,满意而去。发了疯的岳鸣珂一剑斩下金独异的头颅,而怀中的珊瑚却再也无法睁开双眼。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又当如何?假设岳鸣珂最终救下了珊瑚,经历过这许多磨难,两人想必会走到一起了吧?山河破碎,风雨飘摇,正该彼此慰藉,相怜相惜,共度一生。可惜,温情的羽生这次却展现了少有的残酷。

多年梦醒,惭怍未亡人。悲痛欲绝的岳鸣珂如痴如狂,欲一死殉情。练霓裳的当头棒喝却使他猛醒:已然是壮志难酬,愧对红颜,岂可再有负师门,性命轻抛?自己身死固然一了百了,师父一生心血创下的剑法却又靠谁去传承?

西出阳关,北上天山,落发三千,尘缘绝断。镜明长老果然一语成谶。国难当头,无力回天,不向空门寻解脱,难道要从俗浮沉,与时俯仰?有多少权贵名流曾慷慨激昂,事到临近又胆小如鼠,去向胭脂红裙寻得醉生梦死,一日忘忧。那写下《圆圆曲》的吴某人,口中哀叹“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却又借口母在不敢以死殉国。又有多少儒生剃发易服,忍辱苟活,到头来只留得一世羞惭:浮生所欠只一死,弃家容易变名难。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世上已无岳鸣珂。不为国士,便为高僧,原非凡夫俗子,拿得起,自然放得下。什么君王天下事,生前身后名,一切有为法,不过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心随逝水,身证菩提——世上已无岳鸣珂


小乘渡己,大乘渡人,遁迹空门,原不为明哲保身。收忠臣之子为徒,慈悲正义其实从未忘怀。红尘内外,心诚不变,苦求弥坚化庄严。于冰峰绝顶,晦明禅师开启了天山派的三百年盛况。

可是一个缘,还是一个禅,立身堂堂悬肝胆。

可是一个缘,还是一个禅,丹心朗朗照河山。

人世历百年,体验得几多悲欢?中宵独立时也曾情思撩动,金戈铁马却又何尝忘怀,只是前尘往事已随逝水,佛心到处,即是灵台。人生一世,电光石火;本无一物,何染尘埃?

智者如晦明禅师,看罢了沧海变桑田,回转身来,早悟得世事轮回,无喜无悲;从容举步,身证菩提,所见诸相本非相,终得正果,欣见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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