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舅

插图:渠杨

2019年2月5日,也就是农历己亥年大年初一子时,当辞旧迎新的鞭炮声在清冷的夜空此起彼伏的响起时,卧床半年的小舅安祥地闭上了眼睛,那一颗在这世上努力奋争了78年的灵魂,随着爆竹四散的硝烟缓缓登上了西行的旅程。

他终于可以歇歇了吗?但愿天堂里没有苦难、没有艰辛,愿小舅之后的行程一路走好、尽享荣华!

姥姥一生六个子女,三男三女,小舅行五,比家中最小的母亲大了整整八岁。在所有的兄弟姐妹中,母亲和小舅是相处最长的,他们相互支撑走过了生命中最艰难的岁月,也是互相生命中最亲的亲人。

小时候的记忆里,姥姥家就是姥姥与小舅两人。大舅、二舅在外工作,各有各的家庭,大姨、二姨嫁在外村也不能常常回家。

姥爷走得早,据说,姥爷去世时,为方便有个姑娘将来照顾姥姥与小舅,叮嘱姥姥把母亲放在身边,嫁到伸手可触的人家。

按照姥爷的遗愿,我奶奶家与姥姥家相距不足百米,姥姥家与我们的小家便也成了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小舅便也成了我们的小家庭中特殊的一个成员。

小舅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小舅只所以被我们称为小舅,不仅仅因为其排行小,更因他个子低,只有1米5出头。

1 米5的身高,让他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生活的倍加艰难。也可能正因个头小,常常不被重视的缘故吧,小舅脾气一点不小。

平时小舅说话很少,脸上也没啥表情,但与自家人说话时,包括姥姥、妈妈及我们这些晚辈们,常常是命令语气,用老家话说,就四个字:倔巴巴的。

说的好听一点,这叫有个性。说的不好听一点,叫本事不大,脾气不小。不知是不是为了体现自己的权威,多数情况下,他认为自己做得很好,做错、做得不好的永远都是别人。

现在想起来,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些与小舅在农田里除草间苗的场面,至今还像是发生在昨天的事。记忆中最清楚的就是小舅一脸严肃地教育我们:

“苗苗间那么远做甚呀?看,苗苗都可惜了”!

“锄草锄慢些,把苗也锄了”!

“告你慢点慢点,就是不听,踩了苗了!”

……

每次听到这话,当时的我们总有一肚子的委屈:

我爸就这样教我们的,我们家的收成每年都比你的好,庄户活不好还不承认,真倔!

我的小舅

但是虽心知小舅做法欠妥,却也没有人敢反驳,因为反驳的后果是一顿更严重的数落。

当了一辈子农民的小舅,每个季节的农活都非常积极,早早就准备上了,但不知是因为种的太早,还是肥料不足,最后的收成却总是不能令人满意。

别人家小麦能收个千把斤,小舅家的顶多也就产个七八百斤。别人家的白菜个大芯实,抱起来沉甸甸的像一个一个瓷疙瘩,小舅种的有可能就是个“凉帽壳”。

现在想来,估计就是因为小舅人小力薄未能深耕、种苗密植加上舍不得投资等原因,才导致收成欠佳吧。

但这种事,我们是不能提的,因为小舅本就因收成不好,窝了一肚子火,谁会那么没眼力见去虎口拔牙去?

第二年,小舅信心满满再上“战场”,第一个耕地、播种、间苗、浇水……好一顿忙活,最后通常还是不能称心如意。

农闲时,小舅会利用各个村赶集的机会做点“小买卖”来弥补一下紧张的收入。在集市上,小舅主要从事牲口买卖的中介角色,俗称“牙行”。

他会把卖家与买家拉在一起,用中国北方农村最古老的交易手段,让卖家与买家心甘情愿达成协议。交易全程不用一句话,而是靠一系列神秘的袖中动作完成。

这种在袖筒中的交易在我国北方延续了上千年,卖家与买家分别把自己心仪的价格用袖筒中捏手指的方法告诉中介,中介再从中斡旋协调,直到双方满意,生意达成。

我的小舅

小舅把这种中国最传统的古老文化融会贯通,炼成了辅助自己谋生的一种手段,做牙行从中抽取微薄的利润,也从中享受那种被人尊重与让人需要的感觉。

一年四季,忙到冬天,就到了小舅施展另一种才华的时候。那些年,一般到天黑放学后,我会到姥姥家拐个门,看看有啥好吃的、好玩的。

一般这时候,常常是屋外北风呼号,滴水成冰;屋内,土灶上铁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小舅白天与朋友踏雪捕获的野兔肉散着诱人的香味,一脸平静的小舅在煤油灯昏黄的光照下扎着笤帚。

我的小舅

只见他把一根一根精心挑选的出了米后高粱穗,整齐的排好序,再用特制的工具绞上麻绳一圈圈扎好。到今天,那“吱吱呀呀”的声音和小舅费力的勒绳的动作还在我眼前晃动。

笤帚扎好后,小舅会给兄弟姐妹各家分上小许,然后把其它的整齐的绑到自行车后座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带到一村一村的集市上叫卖,直到把自己一冬的心血换成一张张零钞,来贴补家用。

印象中,小舅像无数小百姓一样努力的生活着。但尽管如此,他的婚姻大事一直是全家人心中最大的痛。

就因为个头小,直到快40岁时,小舅才在家人的帮助下,完成了这一人生中的大事。但也真因此,让他经历了一生中难以承受之痛。

那个女人本就不是因为对小舅满意才进门的。娶亲钱拿到手后,安分的日子过了没几天,便开始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

刚开始是关住门吵,再后来便是打开门吵。甚至吵到一辈子没和人红过脸的姥姥无法在家待而长住我家,但那种日子也没有消停下来。

直至,吵架吵到把姥姥家能搬走的东西全部偷偷搬走,家里几乎一无所有了,然后两个人离婚拉倒。

这场鸡飞狗跳、让亲人不安的婚姻维持了两三年,代价巨大,教训深刻,直吵到兄弟有了隔阂,直吵到姥姥有家难回。现在想来,应该没人能体会小舅当时的无助与精疲力竭吧。

那种对婚姻家庭来自不易的期盼,对艰难维持家庭的谨小慎微,对无法改变现状的无助与无耐,对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委曲与难过,实在是一言难尽。

这场婚姻唯一的好处便是给了小舅一个女儿。女儿的出现,让这个不再完整的家货真价实以家的名义存在至今。

岁月的车轮滚滚向前,小舅的生活又恢复到婚前的宁静,他继续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生活着,与我们的姥姥、表妹相依为命,互相支撑。

那些年,印象中,小舅很少有待在家里的时候,他最好的“战友”就是自行车。

小个子的小舅推着“二八”自行车穿行在去地里耕作或回家的路上,奔波在赶集谋生的路上,虽然看起来不是那么协调,却别有一种风情;虽风尘仆仆,却坚定有力。

在姥姥家那个大家庭里,除去转战全国、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大舅,小舅应该是走得最远、走得路程最长的吧。

在那个交通与信息不发达的年代,小舅应该是姥姥与子女之间联系最紧密的纽带。

其实,我现在想来,姥姥走后的若干年中,在小舅依然行动自如的年代里,他仍然不停地穿梭在兄弟姐妹家,今天到大姨家赶个集,明天到二姨家送个白菜,隔日再给我家送几根黄瓜,包括给这个外甥、那个外甥送点粗面(玉米面)、小米什么的,其实都是嘴笨的小舅内心对亲人们浓浓的牵挂吧。

我的高中是在县城中学上的,一般一周往返一次回家取用干粮或日用品。当时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车。

我们村离县城有十六七华里。路程不算远,却需要徒步涉过一条两百多米宽的河,特别是穿过河两岸的宽阔的两片树林。

河是季节河,多数时候没水,却是满河床的坑坑洼洼,满是沙子,走路都难,更何况是小个子推着驮满东西的大自行车在沙子中前行,从远处看往往是见车不见人。

什么是负重前行,想到这一幕我就有了最深切的感受。

更让人发憷的是河南河北的两片树林,遇上刮风下雨的时候,寂静的树林中会突然传出“姑姑沙”(据说一种通常在空坟中住的小鸟)凄凉的叫声,那声音立马就能让人全身汗毛直竖、冷汗津津的,更不用说还有流传的各种吓人的传说。这对当时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而言,还真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通常,我们几个女孩子会尽量结伴而行。偶尔,我会在这段恨不得插翅飞过的路段“巧遇”去河对岸大姨、二姨家或是去别村赶集的小舅。

每逢这时,虽然小舅从来不与我多说话,但那种从心底涌起的安全感,会让我觉得穿越这段路程充满温馨。

有小鸟的歌声、有树荫的陪伴,还可以欣赏林中小路曲曲又弯弯,还有前面推着巨大自行车艰难前行的小舅舅,有亲人的陪伴该是人生中最美的享受吧,这是小舅给我这一生中最温暖、最美好的记忆了。

1987年,当我考上大学要去上学时,从来没出过县域的我遇到了难题。当时,父母在家中实在忙得抽不开身,背上铺盖卷送我出发的任务便由小舅自告奋勇的承担了。

那时候,火车是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公共汽车都很少。上学路上的感受至今让我难忘。

9月份的家乡,“秋老虎”的威力依然不容小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上火车的我们,奋力在火车过道里寻找立足之地,但除了人挤人还是人贴人。

火车上的拥挤、汗臭、嘈杂让人尤其难以忍受。虽然实际车程只有1个多小时,但在粘糊糊、臭哄哄的火车通道里,那种双脚找不着地的感觉,使我至今觉得那是我此生坐过的最难熬的一段车程,不知当时背着厚厚的棉铺盖卷、满头大汗的小舅又成何感想?

好不容易挨到终点站,挤出站台,看着矮小的小舅背着巨大的行李的模样我着实感动。一出站台,就看到了学校欢迎新生的巨幅标语和巨大的公共汽车,一种陌生又略带亲切的归属感让我既感愉悦又充满好奇。

当时,我对送我上车的小舅说:“舅舅,不用送了,这车会把我拉到学校的,你回吧”。言短的小舅没有多余客套话,看着我和一班年轻人上了车,目送着我登上了新的人生的旅程,就默默返程回家了。因此,小舅也成为了我的家人中唯一目睹了我开始新生活的人。

说起来惭愧,也有些遗憾,我都没有邀请小舅看一眼我即将生活四年的大学校园,也让小舅从此错过了与大学的唯一的一次邂逅。

小舅的日子,按照小舅的生活轨道缓步前行。直到父亲生病后,他的生活常态再次被打破。

1992年年初,父亲感到身体不适,吞咽困难,从第一次进医院检查,便让他告别了一生引以为傲、施展才华的舞台,他一生的挚爱——土地,而仅仅一年半后,父亲便撒手人寰。

父亲走时,年仅五十出头,在农村算早走的,当时村里的人们便有些计较和害怕。那些穷讲究的人离得远远的,深怕有传说中“不干净”的东西粘到身上。

不知小舅是否也曾犹豫过、担心过,只记得他一天前前后后的忙活着,每天早早来,很晚才回家,直到父亲入土为安。

有小舅的陪伴,他的妹妹和外甥们度过了人生中最孤独、最恓惶的时光,也成就了我们生命中最温暖的一抹亮光。

而苦日子还在后头,当时,我在省城刚刚参加工作,而母亲仅仅四十岁出头,我们五个子女没一个成家,日子霎时变得混沌而慌乱了起来。

那时候,小舅便成了两家的顶梁柱,变得更加辛苦而忙碌。农忙时节,从种到收,小舅便帮母亲带着我的弟弟妹妹们在地里忙活。

小舅脾气本就不咋地,遇到活多的时候,火气便更大了。常常把弟弟妹妹们训得头昏脑涨。

现在想来,那也许是本就勉力而行的小舅在生活的重压下情绪的自然释放吧。批评归批评,但小舅并没有一次把我们抛弃不顾,这让我们至今感念在心。

纵然是那个时候,小舅和母亲也是亲兄妹明算账。到今天,我仍记得小舅把从外面买回来的东西交给母亲后说的话:

“豆腐五毛钱。”

母亲便从兜里找五毛钱给他。

若是母亲给他买了东西,不论几分几毛,母亲虽极力推辞,但小舅是绝对不占人半分便宜的,非得算清了结才罢休。

小舅走后,母亲常常无奈的说:“你小舅,一辈子认钱认得真,一毛钱也不欠人,也不让人欠”。这种性格也许源于他所赚的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吧。

前些年,随着孩子们的日渐长大,两家的日子逐渐过得宽松了些,每逢回家,我们几个外甥都会给小舅买点稀罕吃得或是给点零花钱,或是把小舅叫到我家来,一起吃个便饭,日子到也过得其乐融融。

不过偶尔,特别在热剌剌的三伏天,平静的日子也会响起不同寻常的声音。

当公用水道再一次被周围的懒人们偷倒的垃圾堵塞时,但西瓜皮堆积苍蝇飞起时,小个子的舅舅此时的嗓门往往赛过大喇叭,他常常一边手持铁锹收拾垃圾,一边叫骂:

“就不能多走两步倒到垃圾场吗?臭哄哄的不嫌脏?公共场所,怎么这么不自觉?”

每逢这时,总有一个词在我脑中闪现:“小舅的个性还真像一颗响当当、硬邦邦的铜豌豆”。

不知什么原因,八九年前,二舅、小舅两家有了意见,矛盾大到无法调解,直至官司打到法院。作为外甥,我们无法判定两家是非。但对两个舅舅来说,应该是两败俱伤吧,感情淡了,从此两家再无往来。

二舅去世后,小舅虽未能前去上柱香,但据说哭得稀里哗啦的,想必这其中有亲兄弟一辈子爱恨情怨无法破解的无奈,也有些许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委屈及对兄长的思念之苦吧。

因为小舅语拙言短,以至造成的误会终生未能解开,但那种不服输、不服软的性格也让他不会轻易低头。我想,若有来生,估计小舅也还会这样处理事情吧。

小舅虽然与家人在一起有点小个性,但与村人邻居相处,他的耿直、他的不占便宜的性格,还是赢得了大家的一致认可,这从他去世后的人缘可知一二。

他走后,未及请人帮忙,每天家里忙活的邻居或朋友们已是络绎不绝,几十人来来往往挤满整个小院。

十多个侄儿、外甥纷纷解囊略尽孝心,大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让老人家人生的最后一程走得风风光光。

邻居们纷纷感慨:

瞧人家这人缘,没白活,走了也安心,值了!

小舅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在2019年全国人民庆祝传统佳节期间。

这一年,晋中大地一冬无雪,当小舅的灵柩缓缓入土,但他长眠在母亲的怀中时,天空中飘起了洋洋洒洒的雪花。

不久,黄色的坟头便戴上了白色的帽子。村人说:雪盖墓,必定富。想必,这是勤勉一生的小舅给他的后人诚心的福佑吧!

转眼,小舅去世已经满一周年,这一年春节全国遭遇新型冠状病毒的袭击,无法现场拜祭,谨以此文纪念一生默默无闻的小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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