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雲:“只有中華特別好,外面都蠻夷戎狄”的觀念是怎麼來的?

許倬雲:“只有中華特別好,外面都蠻夷戎狄”的觀念是怎麼來的?


錢鍾書就讀清華時曾經留下豪言壯語,要“橫掃清華圖書館”,清華的讀書傳統可見一斑。而清華大學校長邱勇自2015年上任以來更是不遺餘力的年年給新生送書,而今年隨通知書附贈的,便是許倬雲先生所寫的《萬古江河》。

許倬雲:“只有中華特別好,外面都蠻夷戎狄”的觀念是怎麼來的?

在致新生的信中,清華校長提及《萬古江河:中國歷史文化的轉折與開展》是一本視野開闊、見解獨到的中國歷史文化力作:

“作者許倬雲先生是著名的歷史學家,在書中他用平實暢達的語言講述了中國文化成長髮展的故事,字裡行間既有宏大的歷史脈絡,又有對日常生活的細微描摹,讓讀者在回顧數千年曆史的過程中深切感悟中國文化的精神氣質,從歷史文化中汲取力量。”

為什麼清華校長會希望新生在入校前讀完《萬古江河》?這本書與其他的歷史著作有何區別?今天分享許倬雲先生在本書初版時所做的一次演講,我們或許可以從作者的講述中找到一些答案。

那我為何寫《萬古江河》?

我一輩子做的工作,是從社會經濟起手,然後做了文化史研究。

常常有人問我,什麼什麼事情,在哪本書裡可以找到。比如,我曾在一家飯店吃飯,店主人就問,中國菜這樣那樣的烹飪方法,是從哪裡開始的?我一想,哎,中國通史上還真沒交代。那次之後的兩三個月,有飲食文化研究會找我去講演。我就專門找中國小炒菜的起源。

我內人也常常被人家問,你們夫妻倆都學歷史,能不能介紹一本我們看得懂的中國通史給我們看。他們說,一些思想史好是好,但論的都是天大地大的問題,又多引經據典,老百姓看不懂。

我覺得,既然老百姓要問老百姓生活上的問題,我們學歷史的就應該有所交代。這是我寫作《萬古江河》的最初動機

“中國”是從哪裡來的?

我更重要的動機,是想告訴我們的同胞,中國並不是自古以來就這麼大,而是慢慢長大的。今天大多數的同胞,總以為中國自古以來就這麼大的一塊。這些事情一直以來大家都是模模糊糊下來,形成了“中國中心論”。

許倬雲:“只有中華特別好,外面都蠻夷戎狄”的觀念是怎麼來的?

青銅器何尊銘文“中國”,中國兩字的最早出處

更常見的是“中原中心論”,說我們四面是“蠻夷戎狄”。

這對四鄰都是不太禮貌的說法。這四個字,從原來的字根講起來,都是描繪人們的生活形態,但演變到後來呢,只有我們中華是特別好,外面都“蠻夷戎狄”

我在海外過日子,常常碰到一些很熱心、很愛國的同胞跟我說,我們中國人是特別優秀,你看這個學校裡功課最好的都是中國人。我則常常跟他們說不見得。

這種自大的、自我中心的觀念,是幾千年來“中華帝國”、“天朝上國”這個觀念演變出來的。在過去,我們關著門過日子,所以沒什麼關係。但是現在,我們是在世界上過國際社會的日子,就不能再這樣了

所以我寫《萬古江河》,是為了讓大家知道,中國不是自古以來就這麼大一塊,是慢慢長大的,當年的“蠻夷戎狄”就是今天的腹地,當年的敵人就是今天的鄰居,同樣地,今天的敵人也可能是將來的鄰居。

我深受感召的梁啟超先生,他原本要寫一部中國史,可惜沒寫成,只寫了一個緒論。他說,“中國”是從“中原”開始的,中原變成了中國,中原的中國慢慢擴張變成中國之中國,然後超越中國之外,慢慢將四鄰吸收進來,通過文化上的交往以及勢力範圍的擴大,變成了東亞的中國,然後在亞洲範圍之內扮演一個重要的角色,是亞洲的中國,將來還要進入世界,成為世界之中國。

梁任公寫這篇緒論是在一百年前,他真是目光如炬!今天世界的大格局、全球化的現象的確出現了。在一百年前沒有第二人敢這麼說。

我現在最喜歡到國內看考古遺址,看人家不看的破破碎碎的瓦片。一片瓦片可以告訴你許多許多事情,告訴你“中原”也不是一天形成的,也是後來發展出來的。在古代那麼多的地方,不同的人群發展著他們不同的過日子的方法,誰也不是“上”,誰也不是“下”,誰也不是“中”,誰也不是“外”。地球是個圓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是中心。各處都有自己尋找的方向,都有自己過生活的方式。

▌從“夏”到“諸夏”

我自己也找到一條很重要的線,就是相當於公元前三千年左右的時代

公元前三千年左右,陝西形成一個文化,後來分為兩條線,一個是陝西西安的半坡文化,另一個就是旁邊的河南陝州古城南的廟底溝文化。

這兩個文化,本來是很類似的文化,後來有了不同的發展。我們從半坡文化的工具看,漁獵工具越來越多,農耕的比例比較少;而廟底溝呢,農耕農具的比例相當大。就像一對雙胞胎兄弟,他們隔著河過日子,然後慢慢地生活方式發生了變化。廟底溝文化的實力逐漸強大了,於是慢慢地往外開展了,越到後來,越往東走,並不是往西走。這樣東邊的地方慢慢地就採用廟底溝文化的生活方式,並逐漸變成了黃河邊上一個相當顯著的生活生產方式。

2015年5月,許倬雲新作《說中國》在內地出版。隨後他在接受採訪時說:“每一個文明都有其獨到之處,大家能夠糅在一塊,去其短,大家互補,採其長,這才有前途,才有希望。”

廟底溝文明向兩邊擴展,它去了黃河南岸的河南、黃河北岸的山西,尤其是山西的運城平原。在河南偃師的二里頭文化遺址,已經發現有極大的古城,有城牆,有道路,有宗廟,有大的禮儀性建築,有大的公共建築,有非常大的水溝,這些現在還在繼續的發掘中。

注意到這一串現象,我就認為這個廟底溝二期,應該講就是中國文化的起源。這並不是說,中國沒有其他更早的文明,早到五千年以前就有了,而且很多很多。

但我認為,廟底溝文明是核心。考古學家將之稱為“夏文化”,我覺得夏文化應該是“諸夏”,在文獻上講夏朝就是諸夏,就是許多的夏,並不只是一個夏。“夏”大概是一些人自己稱自己的名稱。諸夏,彼此之間有很多小的差別。

山西運城的廟底溝二期文化,河南偃師的二里頭文化,內容並不完全一樣。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特色,都肯採納別處的東西,因此東南西北的特色它都有。我認為這才是中華文化的起源,雖然沒有大的顯赫的成就,但是肯接納、肯吸收。這個動力、這個特性,使它可以變成一個強固的核心,有了核心,它就慢慢成長。

許倬雲:“只有中華特別好,外面都蠻夷戎狄”的觀念是怎麼來的?

二里頭夏都遺址


我寫的《萬古江河》就是以此為核心展開的,旨在填補梁任公先生在中原以前的那一段。我講文化的擴大,不講武力。我向來不喜歡講武功,因為我從小在戰爭中長大,戰爭是非常殘酷的事情,我知道什麼叫作鮮血。

我不講武功,不講開疆闢土,只講文化圈的擴大。

我所講的主調是:在文化圈的擴大過程中,我們有“給”,我們也有“拿”。我們給過很多四鄰中國的文化,我們也從四鄰的文化中吸收接納。從廟底溝二期開始,我們就繼續不斷地向四周“給”,也從四周“拿”,不然廟底溝二期也不會長大。

等到廟底溝二期長大了,到後來“中原”變成了“商”,“商”也不斷地給予吸納,而“周”在“商”的文化基礎上建立起來,不僅繼承了商代文化,也接受了許多其他文化的東西。

許倬雲:“只有中華特別好,外面都蠻夷戎狄”的觀念是怎麼來的?

商代殷墟甲骨文

秦人原來在西方,在今天甘肅天水一帶,經過二百多年的發展壯大,東遷至陝西關中一帶。秦由小小的牧馬民族逐漸變成秦帝國,是吸收了六國的長處、吸收了六國的人才,才得以壯大。

漢朝作為那麼龐大的一個文化體,也是不斷地進行文化輸出和輸入。漢朝的文化輸出,東到日本、東南亞,西到天山,北到大漠;漢朝的文化輸入,最典型的是從印度傳入的佛教文化,漢文化一路向南開拓,將南方的動植物引進中國,從西域也帶進來西瓜、葡萄,從北方帶進來駱駝、野驢子等等很多很多的物產。這樣無窮的文化交流、物產交換,使得漢文化異常博大豐富。

所以,每一朝文化在擴大的時候,都是“有給有拿”。我們不吝嗇“給出去”,也不慚愧“拿進來”,這才是大大方方、磊磊落落。有好的我就學,見賢思齊,人家肯向我學,我也誠懇教人。所以,在這樣大大方方、磊磊落落的狀態中,中國慢慢地成長了。

▌世界並不是那麼平

我在《萬古江河》中為什麼以1500年做斷代呢?

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是在1492年,1505年歐洲人攫取的白銀就開始運到中國來了。這也是中國第一次面臨世界格局的形成,所以我取個整數以1500年做了斷代,前面寫了半本,後面寫了半本。1500年以後近代的事情,跟我們的關係更密切。

最重要的是我們碰到了一個重大關口,就是面臨一個不比我們差、到後來比我們更有力的文化系統。我們面臨的對手不簡單,不能夠輕易對付它,我們曾經輸過,我們也正在爬起來。從1500年到現在,我們最重要的挑戰,恰恰是這個挑戰。現在我們更重要的任務,是怎樣跟他們做個交叉,大家作合理的融合,而不是單向的學習。

從五四以來就一直有所謂“全盤西化”的說法,前幾年,我又經常看到“先進國家”這個名稱。用“先進”一詞,就是承認他們的路是我們一定要走的路,只是我們落在後面,晚了一步。如果說齊頭並進,各走各的路,彼此之間有道路的交叉,就沒有所謂的“先進”、“後進”。

事實上,西方文明也是經歷了梁任公先生所說的那些步驟,從古希臘時代希臘半島尖端的西方,到地中海東端的西方,到地中海的西方,然後才有歐洲的西方,有大西洋的西方,有跨洋的西方,最終有現在幾乎籠罩全世界的西方。

許倬雲:“只有中華特別好,外面都蠻夷戎狄”的觀念是怎麼來的?

古希臘城邦

西方文明的發展步驟和我們一樣,它的成長過程也是“有給有拿”。只是到了近代兩百年來,它逞兇霸道,只奪取別人的東西,還強迫別人接受它的文明。如果之前不是“有給有拿”,為什麼會出現基督教呢?怎麼會學了火藥呢?怎麼學了阿拉伯數字呢?

我們首先要在心理上重新整理自己,不要再囿於“中華中心論”,尤其是“中原中心論”。這樣我們才心胸坦蕩,可以組織起一個大的文明團體,而這個文明團體也更需要光明磊落、心胸坦蕩地面對那些曾經壓迫、欺負我們的文明團體。

我們應當承認,別人的方案不一定錯,我們的方案不一定對,各有各的好處,也各有各的不足。我們對的地方,可以重新整理,為未來全世界所用。你認為非常好的部分,到今天出了毛病了,也要想想要不要丟掉,要不要重新來過。平心靜氣,大家才可能和諧共處。

西方文明在近代史上一些最重要的東西,都在經歷很深層的改變。西方近代的經濟理論認為,經濟體系永遠膨脹。這話不對。經濟的膨脹,必定要消費,消費必定要資源,而世界的資源經不起永遠的消費。因此,經濟體不能永遠膨脹。怎麼樣叫穩定?怎麼樣叫衰退?怎麼樣叫繁榮?都要重新界定。資本主義經過幾百年的演化,今天我們已經看到了問題,它要加以整頓。

我們中國呢,幾千年來是集體主義,社區、宗族、大家庭都是集體主義,每人都要為大的單位而犧牲小的單位。

許倬雲曾在接受李懷宇採訪時坦言:“寫《萬古江河》時,我有原則,不寫政治、戰爭、制度、帝王將相,寫老百姓。

“為大我而犧牲小我”的精神,是中國慢慢成長的條件。但這個條件到了一定地步也出了問題。孫中山先生就說:集體主義到了今天,如果想走下去,分配是很重要的。分配要影響到人的工作積極性。

大家知道,我們中國這幾十年來迅速成長,正是因為調動了人們的積極性。換句話說,分配是調動了你個人的意願,這和集體主義是相違背的。這個時候就要考慮了。西方資本主義要反省,我們也要反省。


再比如說,我們儒家是不講“神”的,我們講“良心”,而天主教、基督教講“上帝”。“上帝”是西方文明很重要的一個基礎。在西方,沒有上帝,很難講到人權。“天賦人權”,西方人的“天”就是“上帝”啊!

但在今天,美國的教會衰落了,大多數人不太相信了。美國天主教會的學校一家一家地關閉。我家斜對面是一個基督教會,每個禮拜五要舉行bingo(一種賭博遊戲)來賺錢。耶穌基督當然是不允許在殿堂上賭博的,但是窮啊,為了維持只好出此下策。宗教是西方文化的重要基礎,將來怎麼辦?也要修改,要向我們中國“以人為本”的方向修改。

最近有一本很流行的暢銷書,書名叫《世界是平的》。書中說,不管膚色,不管信仰,不管種族,大家一律平等。這話是對的。但是我們進入全球社會的時候,記得不要完全聽他這個話。

大家一律平等之後要競爭,但是競爭遵循誰的規則?在哪個操場上競爭呢?如果在你的操場上競爭,或者按照你的規則競爭,我肯定吃虧。對不對?所以,世界並不是那麼平。

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不平等。比如我比你們矮,我手腳完全不行。我到體育場上競爭,根本進都進不去嘛,還怎麼競爭?所以,我盼望將來的全球化是一個有各地的特色、有各地的專長、有各地若干程度的自主範圍的全球化,但沒有自主的戰爭,不許自主地說“我愛打誰就打誰”。

地球上將來有什麼樣的天災人禍、會有如何嚴重的後果,我們很難預料。可能是地震,可能是氣候的暖化,也可能是疾病。許多我們不知道的疾病正在醞釀當中,許多天災我們是不知道的,而人的愚蠢、貪婪和無情也可能造成很大的災難。

當天災人禍來的時候,不是隻有一套答案就能對付的。這一套答案可能在某種情況可行,而另一套答案呢,可能在另一種情況可行。這種危機時刻,要靠存在許多可能的答案、可能的解救方法,人類共同的前途才不會受到威脅。所以,我希望將來這個世界是各地的特色互相補充,各地的專長同樣存在。

為什麼清華校長將《萬古江河》這本書作為新生入學禮?真正的理由我們也許不得而知,但這件事至少引發我們如下的三個思考:

▌清華的學生無疑都是學霸,但高分通過應試教育,不代表具備基本的歷史素養,許倬雲先生的《萬古江河》,無疑是對應試教育中歷史素養缺失的彌補

▌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清華學子,相反,絕大多數人的歷史素養在中學畢業之後,就定格了。顯然,這些歷史課上學到的東西,是無法滿足我們的社交和精神需求的。

▌“讀史使人明智”這句話並不是說,一個人只要讀幾本史書,就能成為一個博學而智慧的人。讀什麼樣的書?怎樣讀?這是比讀了多少書更重要問題,這是讀中國通史最常見的誤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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