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走 墨脫


暴走    墨脫

如今的80K,在人口和建築上已發生巨大變化,比我初見時大了三倍有餘。

如今的墨脫已通車,而我初進墨脫時,只能暴走。

北京吉普在原始森林裡顛簸了一天後,從波密到達80K。天已黑透,大雨迷濛,打開電筒,道路已成遍地泥湯,無處落腳。看準一塊黑色的石頭踏去,“噗嗤”一聲,立刻陷入一坨新鮮牛糞中。無人喝彩,走了牛屎運者也沒了抱怨的興致,彈彈腳了事。

一路翻山越嶺,顛簸碰撞,我們飽受煎熬,早已疲憊不堪。

我們隨帶頭大哥住進如意飯店,這是距步行去墨脫最近的出發點。似乎洗臉的力氣也沒有了,一路的新奇,歡笑與堅強,此刻都化作強烈的疲憊刻在每張初次體驗生活的臉上。

“再也不坐車了!”不知誰飽含怨氣地嘟囔了一句,立刻引起強烈共鳴:

“太累了,我寧願走路!”

“嚇死我了!”

“我還活著麼!”

“真想睡一覺!”

“誰把墨脫安在這個鬼地方!”

……

帶頭大哥微笑地聽著,輕輕說:明天要徒步哦,估計要走兩天,洗漱一下,準備吃飯吧。

幾個男教師毫無形象地搖擺身體,活動腿腳,女教師哭喪著臉擦著腿腳上永遠也擦不乾淨的泥點,拖拖拉拉地洗完手臉,開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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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陋的木板房,上下兩層,二樓住宿,一樓用餐。

白熾燈灰黃如豆忽明忽暗,遠處瀑布聲轟鳴,老闆的態度如天氣一般潮溼,頭頂上傳來行人走動的咚咚聲,窗戶被風雨虐打著,吱吱扭扭,黃泥巴沾在地板上,如新鮮的大便……

沒有食慾,可肚子早已咕咕作響。

明滅不定的燈泡下橫著幾張粗糙的木桌,七八條木凳懶散地躺在周圍,一行人重重地坐下,抓起黢黑的烏木筷向一桌盤子招呼去。

熗炒蕨菜、熗炒小白菜、涼拌側耳根、木耳臘肉片、臘肉白菜。菜品雖少,但量多實惠。身體需要補充蛋白質,夾起一片臘肉猛嚼。北方人不習慣這種煙燻的味道,加之一路的顛簸,腸胃不適,我第一口差點要吐掉。看別人吃得津津有味,我不願被看作“嬌氣”,很快腸胃就和思想一起被適應。狼吞虎嚥,兩碗米飯下肚,踏實些了,待我第三碗米飯剛盛好,桌上已盤碗狼藉。盤旋在燈泡下毛茸茸的巨大飛蛾,已三番五次俯衝過菜盤了。前幾次都被人用筷子撥打開去,此刻報復似的栽到盤中四五隻,滿盤灰黑絨毛撲稜不止,如此山珍,我非廣東人,難以消受,吃下去的幾乎要吐掉,慌忙起身離去。

吃罷飯,在燒柴的藏式火爐旁烘烤髒鞋溼褲,暖和手臉腿腳,懶散地隨意聊幾句天之後,拖著疲憊的身體,重重地踏著木梯上樓,和衣躺倒在一張男女混住的大通鋪上。頃刻間,呼嚕聲四起。

翌日清晨,體力恢復較快的男同胞起床之後一通忙亂,各自到樓下吃四川早飯——紅燒豬肉罐頭煮掛麵,女同胞皺著眉頭慢騰騰抱怨著渾身痠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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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鳥鳴山幽,飛瀑如練,細雨打芭蕉,無盡山外山。

買香菸飲料壓縮餅乾,結算食宿,我們開始見識了墨脫的物價,個個直道老闆真黑。老闆無奈說:路好爛嘛,運費好貴哦,你們也曉得塞!

我們也只好曉得嘍。直到路上擰蓋開袋時,才發現很多飲料乾糧已經過期了,帶頭大哥說,他們九二年時還喝過八七年的拉薩小蘋果香檳,而壓縮乾糧真空包裝,永不過期!看來我們還算幸運兒了。

我們的行李在我們起床前就已經上路了——帶頭大哥早就安排好了背夫。

穿雨衣,打綁腿,在鞋襪上抹鹽巴——預防傳說中可怕的螞蝗先生。帶頭大哥在他方方正正的軍用包上蓋一塊塑料防雨布,喊一嗓子:出發嘍!我們在飯店老闆見慣不怪的目送中踏上了每天八九個小時,連續兩天的暴走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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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我們四處晃悠著腦袋,傾聽著路旁的芭蕉落雨聲,辨識著森林的珍奇異木,遠處傳來一聲不知名的野獸嚎叫,巨大的蝴蝶被驚動之後翩翩飛過,小溪淙淙流淌,雅江轟鳴奔放……

心情愉悅。

沿大路走了兩公里,山體上一條小路蜿蜒隱現。帶頭大哥說,走小路吧,可節省一個小時。我們依次手腳並用爬上溼滑的小路。所謂小路,即是緣溪而上,逆流翻山。我從未謀面的螞蝗先生們早已在此等候多時。

碧綠粗長的吊藤不時抽打在臉上,竹葉滑過手背生疼,圓溜溜溼漉漉的石頭上鏽滿綠苔,十二分的小心之下仍會踉蹌滑倒。起身時,手心褲腳凡是溼潤的地方都被黑、綠、花的軟體黏蟲沾上了,甩也甩不脫,吱扭著噁心的身體一弓一弓地往上爬,鑽到溫暖隱蔽的部位就開始吸血。螞蝗!!

女聲尖叫,大家一片忙亂。

我低頭自檢,發現衣褲上也沾上了大大小小五六隻,慌忙用手去撥,卻沾手上,十個指頭用遍,螞蝗依然緊緊吸附著,真噁心!花一分鐘弄掉一隻,腳上早已爬上七八隻。在腳邊,終於看到還有無數急行軍迅速撲來!

用菸頭燙!有誰喊了一句。

掏出香菸火機,一一點燙,碰到菸灰的螞蝗立刻全身緊縮,痛苦地掉在地上掙扎翻滾,掏出小刀,狠狠地截成兩段,黑紅的血滲入黑泥,長圓而醜陋身子立刻癟下去,竟分成兩段各奔東西——逃跑了!殺不死?太驚悚了!

簡單地收拾完自己,急忙人道主義地奔向尖叫哭泣不知所措的女生身邊展開英雄救美滅螞蝗行動。

此地不宜久留,可一路上都在與螞蟥鬥爭,之後的幾年也不曾停止。只是後來習慣了,瞭解了,知道它們不像傳說中要鑽到肉裡那麼可怕了,被吸幾口流點血受點罪反而還有與無償獻血異曲同工之妙,就能從容面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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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行的疲憊,受驚的餘懼,缺乏鍛鍊的報應,在急行了三個小時後讓一堆新人汗如雨下,只想找地坐下躺倒,極限之關到了。可路還長著哪!螞蝗還多著呢!

細雨依舊,大江奔吼。

隊伍漸漸鬆散,形成人數多少不一的小分隊。極限過後是潛能的爆發。在進退兩難的情況下,停下又絕對不可能,只有硬著頭皮深一腳淺一腳地繼續前行。

太累了,就停下來休息,喝口飲料,吃塊乾糧,看看前面的人走遠了,喘息著跟上。一路相互鼓勵相互幫扶。終於在天將要黑的時候到達108K,住進了橋頭旅店。四川老闆熱情招呼我們進去烤火,他的門巴老婆為我們準備飯菜。

天其實很熱,雨水汗水裡外夾擊,我們早已溼透,散發出一股餿味。山中夜晚溫度降低,微風吹過,寒意襲人。

黃膠鞋被泥水泡成黑色,走一步冒一股黑水。當地人走山路也都穿黃膠鞋,鞋底軟,鞋跟腳,好走路。我們這些走慣了城市平坦水泥路面的嬌嫩腳掌,在超負荷下被泥水泡的發白。有人腳心磨出了水泡,不能再走了,他還要翻山越嶺去鄉里,只能僱民工,揹著上山。

旅店依然是髒兮兮的木房,可洗腳盆卻異常的多。每人一個,倒上熱水,灑上鹽巴,舒舒服服地泡腳。

我沒什麼胃口,花十元錢泡了一桶康師傅麻辣牛肉麵。吃罷,把黃膠鞋洗刷乾淨放在火爐旁烘烤,抽菸休息。

這時,我開始佩服那些小女生了。女人的忍耐力比男人強,這可能正是上帝為何讓女人生孩子的原因。開始時還略顯嬌氣的女生,在看清楚除了咬緊牙關靠自己堅持走下去別無選擇的形勢後,她們慢而勻速地前進著,那樣堅強,那樣無畏。我們很受鼓舞。

她們依然慢慢地吃飯,慢慢地解開綁腿,洗刷膠鞋,似乎把所有的力氣都積攢著,明天還有同樣漫長的路在等待。

當心態擺正了,身體還是很容易就能適應的。我們在江水的轟鳴中一覺睡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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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放晴了!道路雖然泥濘依舊,然而有深林中那歡快的鳥鳴,清晨新鮮的空氣,潔淨的陽光,乾爽的膠鞋,暴走之後痠痛而靈活的身體,當天晚上就能到達目的地的期待……我們心情很好,每個人臉上那種“我該怎麼辦”的愁苦一掃而光,換做“好在天氣還不錯”的幸福。

人,還是很容易滿足的,當一無所有的時候,給點兒陽光,去狠狠地燦爛一下又何妨!

依然不停地走,從山頂的寒帶走到山腰的溫帶,漸漸地我們走進了熱帶雨林,路旁不時飄來若有若無幽幽地蘭香。別樣的風光,與北國的天地迥然不同。

疲憊早已被適應,既然它的確存在著,那就讓它存在吧,不必總想著它,看看同樣也客觀存在的美麗。是誰說的,存在就是合理。

每個人用不同的方式排解著疲憊,一步步在坎坷泥濘的道路上丈量著,看山花爛漫,看江水迴旋,看懸崖峭壁,看獵獵經幡。

傳說中的墨脫越來越近了。

山,拉推爬只管翻越,河,手牽手不停跋涉。似無盡的路總有盡頭,似鉛灌的腿交替前行。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到米日村了,距離墨脫縣城只有四個小時的腳程了。恰逢縣公安局有人要去北京讀研。墨脫人是熱情的!他的同事從家裡提來一桶黃酒,在小客棧,既迎新又送別,我們一起舉杯,玉米和雞爪谷釀的黃酒酸甜可口,令人精神倍增。

有人真的走不動了,帶頭大哥找來幾個百姓牽來兩頭大青騾子和一頭小毛驢。

大青騾子坐上人被馬伕牽走了。我牽著毛驢,驢子上坐著和我一起進墨脫的 英子。山谷寂靜,山路悠長,毛驢脖頸上銅鈴叮噹,山花爛漫,異域風情,雖然疲憊,卻有一種歲月悠長而時空無盡的錯覺。

英子說,她是我騎著毛驢的新娘,我們,一起嫁給了墨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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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著乖巧的毛驢,機械地邁著雙腿。終於,我們看到了一個個蓋著鐵皮的木房,看到了扛著大刀揹著竹簍的門巴漢子。問一句:墨脫在哪裡?答:這就是啊!

坑坑窪窪的路上徜徉著騾馬牛驢,醜陋的野狗四處溜達,光屁股的小孩在路邊小溪中嬉戲,木板房中透出灰黃的燈光和勁爆的音樂,人們穿著黃膠鞋迷彩服走來走去,偶爾好奇地看我們一眼……

英子說:我想哭……

我們都沒哭,我想起許巍的《故鄉》:這是什麼地方,依然是如此的荒涼,那無盡的旅程,如此漫長……

腳下還有路,繼續前進!終於,在爬上了一個大坡,拐了一個大彎後,我們找到了這雲遮霧繞密林深處的絕域——墨脫縣城。

蓮花廣場!水泥路面!道路兩旁多乎哉不多也的水泥房子。

我扶英子下驢,坐在一家商店門口,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心裡低聲說:墨脫,我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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