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歡場,想象歡場女子,想象歡場女子的愛情,不分地區、國家和種族,實乃靈感之不竭源泉。
傳到小說家手裡就是名著,到畫家手裡就是名畫,到導演侯孝賢手裡,就是1998——
《海上花》
距《海上花》戛納首映(入圍當年主競賽),不覺過去二十年。
去年上海國際電影節時,為紀念這部電影上映20週年,放映全新4K修復版,一票難求。
一年之後,這個修復版最近流出。終於,我們可以看清彼岸之花。
如此華美又考究的華語電影,漸少見。
《海上花》原作,是《海上花列傳》。
海上花,海上即上海,花則是妓女的美稱。
作者署名「花也憐儂」,顯然是化名。
那時在大清朝寫小說本身也不是件特別光彩的事,尤其寫的還是以娼妓為題材的,當然要起個化名來掩飾一番。
「花也憐儂」沒有像「蘭陵笑笑生」那樣成為千古之謎,這要感謝一個人——胡適 。
胡適對《海上花列傳》極為看重,稱其為「吳語第一部傑作」。
他詳細考證,最終從一位化名「松江顛公」的作者所寫的隨筆中發現,「花也憐儂」的真名,叫做韓邦慶(字「子云」)。
這韓邦慶是松江府婁縣人,原是舊家出身,父親中過舉人,在北京做過官的。
韓氏本人弱冠之年就染上了大煙癮,精於彈琴賦詩,一面揮金如土,一面又視洋錢如糞土,讓人想到宋朝大詞人柳永。
巧的很,這位韓才子也屢試不第,索性「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斷了仕途妄念的韓邦慶一路南下,來到上海,當上了《申報》的自由撰稿人。
那個年月,報紙可是名副其實的「新媒體」,娼妓業則是上海最紅火的產業,二者當然是一拍即合。
與《海上花》同期在《申報》打廣告的同類題材小說,就有《海上青樓記》,另有孫玉聲化名海上漱石生所寫的《海上繁華錄》。
「寫實」,這類小說大多如此自我標榜、營銷,隱約間的窺私感,精準刺激著大眾的敏感點。
自上海開埠以來,隨著財富指數增長,娼妓的數量日益增多。清末,妓院多集中在英法租界,和四、五馬路一帶。
上等娼女多為蘇州人,普遍一口吳儂軟語——韓邦慶採用蘇白寫作,可以說很符合當時的現實情況了——擅長說書,彈琵琶,唱曲。比起尋常的娼女,她們更像是西洋的交際花或職業情婦。
「愛情是這部小說的主題」,張愛玲說。
她認為,在那個普遍包辦婚姻的時代,妓院正是極少有的可以讓男女正常社交的場合,因而能體驗「自由戀愛」。
好友陳玉聲曾勸韓邦慶,用吳語寫作肯定會影響銷量。
這位先生全然不聽勸,倒做如此回答:「曹雪芹撰《石頭記》皆操京語,我書安見不可以操吳語?」
韓邦慶有宏圖大志,但讀者未見得就非買賬。
1892年,《海上花列傳》開始連載。兩年後,發行單行本。此後沒過多久,這位風流才子便在貧病交加中死去,年僅三十九歲。
三十年過去,另一位才子對此書讚譽有加,大力推廣。這人便是徽州人胡適。
胡適愛極了此書,乃至把它看做中國方言文學的希望。1926年,他下大功夫寫下了《序》,成功使它又回到了大眾的視線範圍內。
張志沂在《胡適文存》裡翻到這篇文章,便去買了《海上花列傳》回來。
他到底有沒有看,這沒人知曉,但他年幼的女兒張愛玲倒是看得似懂非懂,津津有味。
「我十三四歲第一次看這書。」張愛玲曾說。
張愛玲對《海上花》的記憶最深處,是在王蓮生聽聞背叛過他的舊情人沈小紅落難,吃著水煙,卻「無端掉下兩滴眼淚」。
這確實是她會中意的故事。氤氳著情慾的霧,撥開來卻是無休止的精明算計,偏偏又浮現那麼一點點的真情。
又是三十餘年,直到1965年,張愛玲開始著手準備把《海上花列傳》翻譯成國語。
「雖然不能全怪吳語對白,我還是把它譯成國語。」
這倒是胡適極力反對過的。
在那篇著名的序言裡,他便強調過,強把吳語做國語會喪失原有的韻味,在「寫實」上就遜了一籌。
胡適卻已在三年之前,於臺灣病逝了,她也再沒有機會去請教他。
張愛玲是不忍心看《海上花》就此被埋沒的,她很是偏心,把它看做《紅樓夢》後舊小說的第二次高峰說:
「《海上花》寫得好,還有氣質好……好在男女平等和不殘酷」。
那時,身在美國的張愛玲,日子過得並不順遂。
她同賴雅結婚,卻沒過上穩定的生活,一直居無定所,四處漂泊。美國佬也不買她小說的帳,嫌她筆下的人物「太灰暗,沒有好人」。
她一度不得不為了生計,遠赴香港為電影公司寫劇本,本人也無甚自主權,其實只能賺幾百美元。
從來禍不單行。賴雅數度中風,後來癱瘓,全賴張愛玲充當護士。
幾年間,張愛玲先後輾轉於邁阿密大學、拉德克里夫女子學院、加州大學中國語言研究中心,靠著申請獎金,將《海上花列傳》翻譯為國語和英語。
1967年,賴雅去世。她恢復了獨身。
翻譯的工作繁瑣又浩大,《海上花》的兩版翻譯耗費張愛玲二十餘年。
1983年,國語版《海上花列傳》以《海上花》的名字由臺灣皇冠出版,1991年更名為《海上花開》、《海上花落》兩部分。英譯版依然沒有定稿。
張愛玲的小說《惘然記》(即《半生緣》)在臺銷售發行,她說,「我的書從來沒有賣得這麼好過」。她已經六十三歲,終於可以不再為錢發愁。
但命運可沒這麼輕易就放過她。
她給朋友寫信,說家裡總有除不盡的跳蚤。蟲患甚至跟著她搬家,又是好幾年,她的一個書迷刊文稱,張愛玲罹患了妄想症。
她還遭到了記者的跟蹤,連生活垃圾都被偷走。
來到美國後,這位天才作家日益厭倦社交,丈夫去世後,便離群索居。在被皮膚病折磨的極度精神緊張中,有一個時期,她輾轉於洛杉磯的汽車旅館,搬家成家常便飯,每次都會扔掉大量物品。
惶亂中,她再次遭遇了巨大而殘忍的打擊:《海上花》譯稿的定稿全部丟失,只剩下了初稿的二十回。
「一下子震得我魂飛魄散,腳都軟了。」
1972年,張愛玲搬到洛杉磯西木區羅徹斯特大街10911號;95年秋,她在那死去。
侯孝賢向他的老搭檔朱天文求教有關秦淮河的一切,其實是為了拍攝《鄭成功》——這位民族英雄年輕時曾流連於此。
朱天文便把《海上花》推薦給他,是張愛玲翻譯的國語版。
朱天文自己對這本書倒不感冒,反而侯孝賢對它相見恨晚。
因為支持拍攝《鄭》的日本平戶市長去世,劇本一時被束之高閣。侯孝賢就拉住朱天文和阿城,說想拍《海上花》。
也難怪他會被《海上花》迷住。朱天文說,候氏電影的魅力就在於「
日常生活的況味」,而魯迅評價《海上花列傳》,正是用「平淡而近自然」形容它的語言風格。侯孝賢無疑最適合拍《海上花列傳》。
張愛玲的譯本去掉了四回內容,全部是文人行酒賦詩的場景,和套路式園林景物描寫。而
侯孝賢更激進,索性在桃園楊梅搭內景,只拍內景。於是,影像的《海上花》終成了徹徹底底的上海妓家日常生活圖景。
「以人生的安穩做底子來描寫人生的飛揚。沒有這底子,飛揚只能是浮沫。」張愛玲如是說。
《海上花》的底子從何而來呢?
阿城建議《海上花》的美術組:多找找沒用的東西。
從1995年,侯孝賢就跑到上海的石庫門研究。之後,又和阿城、美術師黃文英在上海一帶四處找道具,大到鴉片床,小到水菸袋,都是那時候收購來的。
門窗是在越南定製的。服裝更是黃文英親自上陣,依據記載設計,最後交由北京戲裝廠專業工人制作。
酒桌上的酒菜是真的,都是演員高捷親手做的;連鴉片都從雲南弄了一塊來。
語言無疑是更重要的。
侯孝賢想用蘇白,於是演員們都苦練吳語。
劉嘉玲說得最地道,畢竟她就是蘇州人,李嘉欣的口音略有些生硬,不過好在她的母親就是上海人,也有底子在。
梁朝偉是「死了死了」,於是就把他改成會說幾句蘇州話的廣東人。
至於日方來的羽田美智子,只得硬背日語同音字,後期對口型。被請來配音的,正是原籍上海的香港演員,陳寶蓮。
《海上花》去法國戛納參加影展,外媒問了侯導一個有趣的問題:
為什麼電影裡所有發生的事情,都在ACTION之前或之後,或旁邊,就沒有一個是ACTION?
ACTION不是我感興趣的……我喜歡的是時間與空間在當下的痕跡,而人在這個痕跡裡頭活動。
我花非常大的力氣在追索這個痕跡,捕捉人的姿態和神采。
對我而言,這是影片最重要的部分。
這是侯孝賢的答案。這也是營造《海上花》「底子」最重要的基礎。
本片只得三十餘個鏡頭。在片頭那場廣為人稱道的約七八分鐘的戲裡,觀眾能細細觀察酒局上每個人的神情和動態,這幅漫長的畫卷中,梁朝偉飾演的王蓮生始終愁眉不展。
只有讀過小說才能知道,原著中這場戲竟發生在王蓮生舊情人沈小紅當街拳打「小三」張蕙貞之後。
辛辣刺激的場面被悄悄隱藏了,留下的,只有人心裡無盡的煩惱與落寞,寫在臉上。
賈樟柯也曾在「孝賢,孝賢」一文中,對這段戲讚譽有加:
最歎為觀止的是《海上花》開場長達七八分鐘的長鏡頭,一群晚清男女圍桌而坐,喝酒抽菸,猜拳行令,攝影機在人群中微微移動,好時光便在談笑中溜走。
華麗至腐朽,日常到驚心動魄。
朱天文極是欣賞張愛玲,偏偏又是胡蘭成的「直系親傳弟子」。
張愛玲在加州時收到朱託朋友送來的書,裡面有胡蘭成化名寫的文章。她一發覺裡面「引用他的《紅樓夢魘》和她別的書」,就馬上把書扔了。
「免得看著惹氣」她在信上寫。
劉嘉玲的周雙珠精通世故,做事滴水不漏,李嘉欣的黃翠鳳精明厲害,連老鴇都要讓三分——竟有本色出演的嫌疑。
片中有些許多用一種紙火點水煙筒的場景,根據朱天文回憶,李嘉欣最不擅長,她總一副「為紙火所困」的樣子。
最厲害是劉嘉玲,自然到「根本不存在」。
陳寶蓮來給羽田配音,三個小時就配完。
侯孝賢說,那時感覺她身體不是很好。《海上花》與《國產凌凌漆》是她最出色的兩部作品。之後,她的事業與生活皆一路滑坡,終至於自殺。
韓邦慶寫《海上花列傳》,通篇以寫實見長,唯獨開篇的一點點,十分魔幻。與作者同名的「花也憐儂」一夢跌入花海——
無數朵花,連枝帶葉,飄在海面上,竟把海水都蓋住了……
那花雖然枝葉扶疏,卻都是沒有根蒂的,花底下即是海水,被海水衝擊起來,那花也只得隨波逐流,聽其所止。
看到這裡,再想一想,或許世間如此海上花者,也不獨是彼「海上花」啊。
作者 ✎ 晚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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