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郊外，楊柳岸邊。一隻木船即將離岸，一位素衣女子臨水而立，雖然輕紗遮面，卻遮不住眼裡清淚滴滴滾落。
“小宛，要三思而後行。”站在身旁的儒雅老者緩緩勸道。
“轉身即天涯，我亦懂得，且前路渺茫，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但唯有離開，才能解心結。”素衣女子揮淚離去。
煙花三月，春光旖旎。江南名士沈一師宅邸裡，文人相聚，吟詩唱和。
“聽說天下第一才子納蘭容若就在前廳，肯請父親引見，女兒想當面討教。”十六歲的沈宛，於後堂之上纏磨父親。
沈父搖頭：“女孩家總要矜持，怎能如此唐突。”
父親拒絕，沈宛也不糾纏，轉而對小丫環耳語幾句。
席間，沈一師的老友顧貞觀，手捻鬍鬚說道：“聽聞侄女小宛，編有一本詩集，藉此機會拿出來，讓納蘭兄指點一二。”
沈一師啞然失笑，心說鬼靈精怪的丫頭，竟求到顧貞觀這裡。
“沈宛拜見納蘭公子，”身著月白衣衫的沈宛，盈盈下拜，眉眼間掩飾不住欣喜。
酒席居中者，青衫著身面容俊朗，正是當朝宰相納蘭明珠之子納蘭容若，清朝第一才子。
初相見，納蘭心中微顫，恍如隔世。
眼前女子，嬌俏可愛，竟似故去妻子盧氏。納蘭與盧氏情深意切，恩愛無比，怎奈盧氏因病逝去，從此陰陽兩隔
沈宛雖淺笑嫣然，心中卻是如潮翻湧。納蘭容若的《飲水集》，已是枕邊書，每日吟誦彈唱，幾乎倒背如流。
心中常感慨，世間竟有此奇才，若得相見，不枉此生。
彼時相見，卻又心疼不已。世上痴情之人，玉樹臨風，散發著遺世獨立的芬芳，竟與夢中所思所想如此契合。
“黃昏後。打窗風雨停還驟。不寐乃眠久。漸漸寒侵錦被，細細香消金獸。添段新愁和感舊，拼卻紅顏瘦。”納蘭輕吟此詩，眼角含笑品評道“詩意闌珊，靈慧雅緻。”
沈宛嬌羞如出水芙蓉，輕施一禮：“承蒙公子誇獎，不勝榮幸。”
那一日，納蘭辭行準備回京。沈宛不顧矜持先行一步，趕至碼頭。
“誰念西風獨自涼，但求公子，且莫獨立殘陽。”沈宛柔情脈脈，軟語溫存擊中納蘭心扉。
“當時只道是尋常，怎奈世事無常，往事如昔，唯有追憶。”納蘭淒涼吟道。眼望沈宛，心中明朗。
四目相對，眼波流轉間，蕩起層層漣漪，直抵內心深處。
世間人人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此刻，唯有沈宛如一抹暖陽，慰藉著納蘭蒼涼的心。
納蘭戀戀不捨離去。
“宛兒，今日李家提親，你意下如何？”沈宛搖頭。
“宛兒，為父讓你擇取，自是不想委屈了你，但你也不要過於苛求。”沈父欲言又止。
身為吳興第一才女，前來提親者絡繹不絕，但都被沈宛以各種理由拒絕，她在等，等一個人出現，而且堅信他會出現。
花開花落，四季更迭。顧貞觀往來於京城與江南，而沈宛與納蘭則雁書不斷，彼此心意相知，只待重逢時。誰知，等來的卻是一場禍事。
沈一師因“文字獄”而受牽連，下到獄中不久含冤離世，沈母因受驚嚇不久也病故，而沈宛則被充入官府歌藉。
又是一年，煙花三月。楊柳依依，燕子雙飛。沈宛獨倚窗前，感懷身世悽苦，不覺淚溼衣衫。
顧貞觀興沖沖趕來，“小宛，你看誰來了？”
沈宛淚眼迷離中，望見一人，衣衫袂袂地走來，正是日思夜想的納蘭容若。
世事無法預料，但俠骨柔情如納蘭，又怎肯讓沈宛於塵世間孤單飄零。
“一生一代一雙人，不應兩處銷魂。”納蘭深情款款。
“相思相望且相親，天為我春。”沈宛笑容如花。
納蘭將沈宛接到京城，卻無法入住相府，只好另置院落。
小院柴門，勝過雕欄玉砌；簡陋陳設，不遜奇珍異寶。與所愛之人朝夕相對，縱然歲月滄桑，世人冷漠，於沈宛，卻是人間好時節。
悲情才子，苦命佳人，衝破層層阻礙，終於攜手紅塵。
清風朗月，聯詩作賦；窗前廊下，猜書鬥茶。名分輕如柳絮，情意卻比海深。曼妙時光，悄然逝去。
沈宛本是聰慧女子，雖然納蘭情意纏綿，但從眉峰眼角間，依稀可辨納蘭的無奈與彷徨，一股無形壓力從四面湧來。
那日，剛剛送別納蘭，沈宛卻迎來一位不速之客，來者不怒自威，目光犀利。
沈宛的心沉入谷底。
“宛兒，皇帝又要出行，有些時日不能陪你。”納蘭輕擁沈宛，愁腸百結。
“男兒志在四方，莫被情長所擾。”沈宛強顏歡笑，心裡無比悽苦。
“宛兒，此去歸來，定與父言明，將你接入府中，”納蘭明知此舉，不會得到父親許可，卻決心已定。
那一夜，似乎很短，短到不知不覺，便是黎明。
眼裡依依不捨，卻無力阻止前行。沈宛含淚送別，此去，好生珍重。
納蘭只顧傷離別，卻不曾讀懂，沈宛那悽絕的眼神。
納蘭離開京城，沈宛也收拾行囊。那位不請自來的老者，是納蘭的父親納蘭明珠。
“自與你交好，納蘭承受非議，前程已然受阻，身份卑微，無可厚非，怎奈你是漢家女子，終不成讓納蘭因此獲罪吧。”明珠字字如刀似劍。
沈宛無奈應允，離開納蘭。同在京城的顧貞觀，前來送行。
“煩請伯父，將此詩集交與公子，塵世渺茫，有緣自會相見。”沈宛珠淚滾滾，終於登船離去。
半月後，納蘭匆匆趕回，誰知人去樓空。
“雁書蝶夢皆成杳。月戶雲窗人悄悄。
記得畫樓東。歸驄系月中。醒來燈未滅。心事和誰說。只有舊羅裳。偷沾淚兩行。”手捧沈宛的詩集，納蘭奔至岸邊，哪裡還有沈宛的倩影。
江南小巷，細雨如絲。落花點點，零落成泥。沈宛守著窗兒，數落花，數雨滴，又怎能數得清呢，亦如綿綿無盡的相思。
顧貞觀趕赴江南，將納蘭寫的十闕《憶江南》送與沈宛。
十闕江南詞，闕闕思念宛兒，句句充滿溫情。
沈宛淚溼信箋：“心心念念，終不負我，只待與公子重逢，再訴離別情。”
月圓月缺，秋去冬來。沈宛懷著欣喜，痴痴苦盼納蘭的身影。然世事無常，佳夢總難圓。
暮春時節，身體贏弱的納蘭，未及成行，便抱病在床，僅僅支撐七日後，便在一醉一詠三嘆中，含恨離世。
“無窮幽怨類啼鵑。總教多血淚，亦徒然。枝分連理絕姻緣。獨窺天上月、幾回圓。”沈宛以血和淚，寫下淒涼詩句，臉上卻微笑如花。“
公子，世間再無牽掛，可否等等，等宛兒與你，錦香叢中蝶雙飛，池塘荷下鴛戲水。”
繁華江南，再無沈宛。
雁書蝶夢皆成杳，但在納蘭心中，沈宛如驚鴻照影，劃過他的天空。
願作比翼鳥，願為連理枝，從此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閱讀更多 棋盤街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