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天造地設的一對,也抵不過青春懵懂時期的匆匆一眼

凡臣在珉子面前有點萎萎縮縮的,很想躲閃。記得搬家那天,珉子站在廊簷下,探究的目光在凡臣身上掃來掃去,把凡臣看得好一會不敢出門搬東西。當時,凡臣覺得那女孩的目光怪異,似乎有點不懷好意,對我樸素或者說粗陋的穿著,對我風吹日曬黑黃雜糅的粗臉。凡臣從那目光裡體味出些微鄙薄,不由得生出絲絲憤恨。“什麼嬌小姐,我還看不起你呢!”從此,只要珉子進入我的視野,我總下意識地也斜了眼瞟她,神氣得不屑一顧。不久,珉子的可愛和勤奮慢慢改變了我對她的印象,心裡的排斥和嫌厭演化成了時而惴惴羞愧的欣慕,想過走近她,但起初心裡的隔膜成了一道坎,剛邁步,又覺得曾經斜睨的眼神傷害了她,如今送上笑臉,怕她看不起哩。自尊和欽慕的雙重情感揉搓著我,心勁靠近了,眼神依舊若即若離。其實,即便心神屈就,凡臣仍然要邁過另一道坎。在碭山中學,不知什麼時候形成了這樣一個光榮傳統——男女生之間不說話。剛轉來這個學校時,我無論如何不能適應,遭受幾次女同學的白眼和男同學的嘲笑後,心裡還覺得憤憤不平。過了一段時間,便自覺且帶著些許惶恐的心理躲著女同學,即使路上只有兩個人相遇,也視若陌生人,斜眼旁騖。漸漸的,這種情緒適用到平時相遇的所有年輕女性。這樣的環境裡,再活潑的性格也會被磨損得平平淡淡。如果誰喜歡哪位女同學,只能偷偷地藏在心裡,默默地多看幾眼,或者乾脆把心裡的愛慕一股腦兒寫進日記裡,等待離開學校的那一天向心儀已久的戀人盡情傾訴,然後看著對方紅紅的臉一起激動。由於這個原因,學校裡產生大批暗戀者。在學校時平平靜靜、循規蹈矩的學生,剛出校門就會發生很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愛情故事。

當然也有例外。在班級或學校擔任學生幹部的學生,因職務關係和工作需要,同異性接觸是免不了的。凡臣從農村中學插班進入高一(4)班不久,就聽到一些同學竊竊私語,相互傳說班長李福民與學習委員姚琴談戀愛。有的同學添油加醋,看那神情,好像事情有鼻子有眼的,不能不令人相信。王祥還拍著胸脯說過,不僅看到他們拉過手,還看到過他們親嘴哩。

親嘴是碭山當地的土語,就是如今司空見慣的接吻。在改革開放初期的碭山縣城的中學裡,親嘴是下流的代名詞。如果到了親嘴的程度,大家便不約而同往男女最隱秘的事情上聯想,人們的目光也會隨即盯上女方的肚皮,巴不得平坦的腹部立即隆起一座小山,然後再用嘲笑的唾液淹沒。其實,誰都明白,沒有那種事。但越是沒有,越是有人願意製造出來,越是有人願意聽,願意信,願意傳說。中學生活的單調無聊,更促使一些人編出酸溜溜的故事,聊以緩解緊張的學習情緒,聊以滿足好奇心,聊以消融突飛猛進的青春期生理躁動。老師最瞭解他們的學生幹部,耳聞類似的傳聞,多是譴責多舌的學生。即使有些男女生學生幹部關係確實好,老師們也會以“只存在友誼”為藉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珉子就是學生幹部中的一員。關於珉子,凡臣只能聯想這麼多。在凡臣心目中,珉子是一個可愛而勤奮的女孩,一個像我妹妹嵐嵐一樣可愛的女孩,我並不十分注意她,更不在乎她,我的心思還不時地飄忽在別處。我不瞭解她的脾氣,不知道她的愛好,不懂得她的心理。可是,就在今晚,就是剛才,珉子把凡臣的整個心房攪亂了,然後不由分說地佔據了。珉子潔白無暇撩人心魄的身體把凡臣心神中的邪念和頑劣喚醒了。凡臣腦子裡亂紛紛的,沒有了頭緒。

窗裡窗外黑得一樣透。凡臣的目光僵直在密實的梨樹上,梨樹的葉片如參差的手掌,掩映著垂掛的略成橢圓的果實,模糊中襯出清朗的輪廓。梨果似乎顫動了一下,像有意招惹我的注意,這時,幽暗中似有白光閃爍,呈獻一朵盛開梨花的模樣,花蕊裡紫氣升騰,如有跳動的生命包裹在如雪一樣潤澤的花瓣裡。凡臣驚愕,眨一眨眼,漆黑如舊,才意識到是神思迷濛的幻影。可是,那垂掛的果形裡,真像融進了燭光裡珉子窈窕的身姿。凡臣的意想頑固地映像在了梨果裡,凝神牽魂。“該死,這是咋啦!”凡臣雙目一閉,仰身倒在床上。然而,這時候不需要目光了。凡臣下意識地擰了擰自己的大腿,企圖把亂如麻團的思緒理出個線條來。

偷窺是不道德的,一旦暴露,會成為眾矢之的,會遭至摟頭潑髒水般的譴責,會成為責罵和取笑的對象。不僅顏面盡失,良心也會遭受痛苦的折磨。在家人、老師和親朋好友印象裡,凡臣向來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好孩子,我不能輕易損害自己的形象,哪怕曾經的一瞬間變成過卑鄙無恥的流氓。可是,誰曾知道我目光深處隱藏的私秘?就本性而言,凡臣既純潔又邪惡,人性的道德感和動物的生理本能在我身上一直交替閃光。凡臣不想傷害自己喜歡的女孩,但傷害的界限有時是無法界定的,傷害的因素裡隱秘了不宜言說的愛意,假如不施予適當的傷害,喜歡我的女孩會露出滿臉無法琢磨的傷感,那傷感裡分明展示了我不喜歡她的誤解,這種誤解讓凡臣不知所措,似乎掏出心肝敞開心房都不能彌補。凡臣從小就不願欠誰的情,一旦出現只想永久擁有,在我的意識裡,擁有是最道德也是最幸福的,那種甜蜜感在靈魂裡日積月累,滋潤著每時每刻的生活。然而,人是環境的奴隸,也是世俗的奴隸,偶然和刻意都能輕易地改變生活和情感的軌跡。今晚的偷窺,自然地牽出另一樁心底的隱秘。鳳香恍若滿臉慍怒地站在暗處,絮絮叨叨地數落我,凡臣聽不清她說什麼,凡臣覺得解釋不清,更不能反駁。讓她痛快地訴說吧,她需要釋放,凡臣也需要,這樣凡臣的心裡會好受許多。

鳳香是我情愛的啟蒙者,是我情竇的開啟者,凡臣對女孩身體懵懂的消解者。凡臣喜歡過她,剛才說的曾經只想永久擁有的就是她,如今她不在我的生活裡,卻還在我的心裡。

我和鳳香住在一個村子裡,從小學到初中,鳳香都與我同班。鳳香比我大半歲,長著一張胖乎乎的娃娃臉,身體壯壯實實的,膚色黝黑黝黑的,性情卻溫良,凡臣從沒見她跟人紅過臉。她爹是生產隊長,她娘是大隊婦聯主任。按說,在那個年代,成長在這樣的農村家庭,多多少少都會顯出優越感,但鳳香沒有,而且她表現得比普通農家女孩還純樸和勤勞。她從小就跟著大人做活,啥農活都會做,啥家務活都幹,看似粗壯的身子,做起事來風風火火的,麻利輕快。她六歲學會紡線,八歲坐上了織布機。鳳香紡的棉線又細又勻,像機器拉的一樣。我奶奶紡線織布半輩子,不服誰不誇誰,獨誇鳳香,對鳳香喜歡得比親孫女還親。每次小夥伴一起出去薅草,數鳳香薅得又多又快,別人糞箕子裡的草才蓋住箕底,她的已經滿騰騰的,壓了又壓直到放不進一把草。這時候,鳳香不歇也不先回家,偷偷地薅了草給我。小夥伴嘲笑我,羞她,說她是我的小媳婦,不害臊。鳳香的臉紅得像霞光初照的蘋果,笑嘻嘻的卻不惱,瞧她看我的眼神,眉眼裡抹了蜜似的,巴不得小夥伴說得是真的呢!

鳳香做事利落,讀書卻不行,村鄰說她心靈手巧腦子笨,不是讀書的材料。凡臣後來想,根本不是的,鳳香的心思不在讀書上,憑她的靈性,有啥書讀不好的,她是把心思放在了農活上家務活上,她是想先做一個爽利潑辣的村姑,再做一個勤快能幹的主婦。鳳香是個有心計的女孩哩,從小就設計好自己的一生哩。讀書能咋的。那個年代的農村,讀書掙不了工分分不到糧,會寫寫記記足夠了,再多的知識也是浪費,不實惠,不管用,學得四肢不勤五穀不分,在農村不成了廢人?凡臣不就跟個廢人差不多。凡臣不想成廢人,凡臣打小就想跟鳳香一樣,樣樣農活拎得起,成個好把式,但凡臣的身份不允許,凡臣是吃商品糧的人,吃飯穿衣及以後的工作都由國家管著,不需要種地掙工分,就是幹了農活,生產隊也不給記工分。凡臣一下地,村鄰就說,凡臣又來玩了。他們把我幹農活當成了無聊的消遣,凡臣不想消遣,凡臣要做一個地道的農民,凡臣只跟鳳香比,不願跟鳳香不一樣。凡臣偷偷跟鳳香爹說想當農民,鳳香爹驚訝得不輕,轉臉又笑了,說小孩子別瞎鬧。我臉一繃認真起來,鳳香爹也認真了,手一甩,眼一瞪,像被衝犯了龍顏。“胡鬧啥,你不是俺村人,我管不著,想當農民找你爸去。”鳳香爹的話對我打擊不小。凡臣打小生活在村裡,咋不是村裡人呢,我因此恨鳳香爹好長時間。凡臣的爺爺爸爸媽媽都是老師,奶奶和伯伯是農民,堂哥應臣他們也是農民,凡臣咋就不能成為農民。凡臣不敢跟爸爸說,奶奶疼我,奶奶是農民,奶奶會理解我,凡臣就跟奶奶說。奶奶聽後笑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奶奶說:“傻孩子,人家做夢都想吃商品糧呢,誰願意當農民呀,丟了糧本本,我的傻孩子就不值錢了。”奶奶說我傻,奶奶還說我生下來就不是幹農活的身子骨,幹啥都不像,就是讀書拿工資吃商品糧的命。奶奶說的不假,凡臣逮住啥農活都想嘗試,心裡也狠狠的,但就是不行,幹啥都笨頭笨腦的,像玩兒,精不了,可是讀書學習卻靈性得很,逮到啥書都像得了寶貝,沉進去雷打不動。爺爺經常說我:“這孩子長大是塊做學問的料,像他姑姑。”所以,凡臣和鳳香原本是兩路人。但凡臣不服,鳳香也不心甘,都斜著身子擰著勁往一條路上靠,或者兩條路各走一段又合到一起。凡臣鬧著媽媽在家裡養了綿羊,這樣就可以喊鳳香一起去薅草。每次去,鳳香必得邀一群夥伴,當著夥伴的面幫我薅草,夥伴越羞她是我的小媳婦,鳳香越高興,她是故意的哩。奶奶喜歡鳳香,聽到小夥伴喊她是我的小媳婦,奶奶歡喜得心花怒放。奶奶曾摸著鳳香的頭說:“鳳香給俺凡臣做媳婦,是俺凡臣的福。”按奶奶的思想,鳳香身子壯實,將來會生孩子;鳳香樸實勤快,將來會掌家,能讓凡臣不操心地幹工作。農村人的標準,鳳香這樣的姑娘是最理想的媳婦。凡臣和鳳香從小黏糊在一塊,村鄰看在眼裡,心裡也有了譜。凡臣爸爸媽媽嘴上不說啥,心裡也認可了哩。那時的情形看,凡臣能走出村子,但走不出碭山縣,攤著鳳香過日子,好著哩。誰能料到,一轉眼就像變了時代呢!凡臣後來才知,鳳香爹孃也有意思哩。在他們看來,鳳香許配凡臣,天設地造哩。凡臣不理會大人的心事,凡臣只覺得鳳香好,跟鳳香玩,心裡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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