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开心比不开心多多了,那时候变着花样琢磨着找快乐,不像后来大学快毕业那会儿写的感伤颓废的东西:什么“男孩变成了男人/抽很多的烟/说很少的话/对这个世界/笑的时候多/高兴的时候少……”
虽然还没有尝试过对酒当歌是什么滋味儿,但是把“拟把疏狂图一醉”的“醉”字改为一个简简单单的“乐”,还是蛮能够体现本人幼年心境的。
沈三白《闲情记趣》的开篇就是“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我小时候的乐趣也基本都来自于毫不起眼的“渺小微物”,而且本人记性还行,两岁多的一些片段都还能记得些模糊的轮廓:
像我因“手贱”而屡屡跳起来够着缩在我姑姑怀里的我妹妹的脚,惹得她呲哇乱叫而被母亲狠狠打了一顿;像我父母亲在家门口宅基地的枣园里套种了棉花,秋天去摘的时候,我也跟着去玩,却被枣树刺挂住了衣服无法挣脱前进不得,于是大喊着:“妈妈,枣树它不让我走!”被大家津津乐道很多年;像我贪嘴为了喝香槟,在大人们“背一首唐诗喝一杯”的挑逗下一口气背出二十多首,然后喝的拉肚子……
其实得益于我爷爷和我母亲的早教工程,他们天天“人之初,性本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地对着我的耳朵诵念着,这使长大后的我看《武林外传》时对“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的吕轻侯很是不屑,这算什么,我两岁就能背二十二首呢!
这就跟对香槟的渴望一样,长大后才知道,那算什么假香槟啊,充其量是某种骗小孩子的汽水饮料罢了!
不过今年翟天临被曝出学术胡整,网友们又扒出喻恩泰真学霸身份,一经比较,又很自愧弗如。
不过我的记性也的确说得过去,能记得比较遥远的很多事情。
和复哥一样,我也以自己能“张目对日”而自豪了很久。别人普遍做不到,我却能轻松达成,这难道不值得炫耀吗?
为此我还爱上了这种感觉,仿佛自己开创了伟大的科学新发现——刚开始盯着太阳的时候,确实感觉它很大很刺眼,度过了最初的难受期,眼睛就能适应“对日”的感觉了。
怎么说呢,首先太阳变小了,圆圆的轮廓清晰可见,面积大概和月亮差不多大;其次,映入眼睑的整个天空都变了颜色,那是介于深蓝和淡紫之间的光线,从那一个点向所有的方向发散开来,温暖而又柔和。
最特别的当然还是太阳,能够看得出光和热从它那里不规则地扰动着、如心跳一样一波一波地散逸出来。偶尔还能观察到它本体的颜色不断地在赤橙黄绿青蓝紫中变幻,但最常见最根本的还是耀眼的白……
后来,我不但发现了对这事儿感兴趣的人越来越少,也发现了这样做越来越不容易引起女孩子的注意,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不但眼睛受不了刺激无法继续这样做下去,而且还知道了这样做对自己的视力是不小的损耗!
二十年前,各种玩具都已经普及,但小孩子收纳箱里的玩具品种丰富程度却完全取决于家庭收入状况。我们家的条件一直一般,所以我一直“欠”玩玩具。
而我们玩得最多的,其实是“东南西北”和玻璃弹。
“东南西北”叠好后,把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伸进底部的格档,就可以保证它随着指头的动作一横一竖地开合了。在它写有东、西、南、北的四块“华盖”里面的八个侧面上分别写有超人、奥特曼、王子、飞行员、科学家等等“好人”和王八蛋、地主、臭屁、青蛙、麻雀、法海等等“坏人”的字样,约定好你要选取的方向,大家一起念着顺口溜有节奏的开合手指,最后念完哪个字样对着你,你就成了那个“好人”或“坏人”!
可惜这种乐趣太过短暂,一方面成为那个角色的时间不会太长,游戏反复进行,间或被别的跳皮筋、打沙包之类更好玩的游戏打断;另一方面我们必须不断地想出新的有创意的词汇,并把它们写进新叠好的“东南西北”,这太过麻烦,所以三年级之后,大家就都不玩了。
玻璃弹就不同了。
它本是跳棋盘上一粒子,落到我们乡下最不缺土地的地方,就成了土里长起来的孩子们手里比拼精确制导能力的“武器”。
玩法很多,划线限制场地的、不限场地的自由式、挖小坑的、垫支点的……多的不胜枚举,关键就一点,我手里弹出去的能打中你手里的就行!
因这简易不需要道具、规则灵活多变的特性,孩子们可以一直玩到初中。为此,小商店主们纷纷购进大量透明的、纯色的、水晶的、水墨的各种玻璃弹,装在竖高的泡泡糖罐子里以一毛钱一颗的价格出售,供我们这些孩子享用。
但是,这种游戏于我却算不得一爱,我的手太臭,太不善于蹲着瞄准、击发、命中目标,所以玩十次输十次,自己的玻璃弹再好看再独特再稀罕也都输给了别人,兼之母亲认为这种既聚众头碰头地蹲在土里又能够通过改写规则提高奖赏(类似一局比赛输赢一颗到五颗再往上涨之类)的游戏有变相赌博的意味,所以极力反对,我也就对它没什么兴趣。
这一点和后来出现的既能抡起胳膊扇着玩又能用手掌扣着玩的圆形数码宝贝卡片类似。于我,只是增加了收集和观赏的乐趣。
唯一值得称道的是2002年中国足球世界杯折戟,我利用跳棋棋盘发明了一种足球棋。尽管参与者仅限于我和一个邻家的小男孩,但这也激发了我在后来看了《游戏王》后,市面上出现动画片中的卡牌之前,自己手绘游戏卡片的乐趣,算是填补了在此类游戏中的空白。
那个时候,五点到七点之间的两个小时是孩子们霸占电视机的时间,除了中央台的月亮姐姐、董昊叔叔、鞠萍姐姐,各地方台都集中这一时段播放各式各样的动画片。
在小学,我们能很早地放学回家,于是追了各种动画剧,迷了各种奥特曼、能在动物和机器人之间变身的超能勇士、能五人合一的战神金刚,但除了因爷爷退休工资高,奶奶看着我天天眼巴巴地拿根葵花杆喊着“奥特曼,变身!”而买了一版有五个奥特曼和一个怪兽模型的玩具,母亲曾给我买过一个奥特曼面具外,其他的我都没玩上!
那些模型的头和腿都是一次性塑成,只有胳膊能够转动,哪有全身都可以展开变化形态的家伙好玩,现在想起来还是心里痒痒。
初中的时候,热播的片子是《四驱小子》《足球小子》《四驱兄弟》和《铁甲小宝》,就连广告天天播的都是“奥迪双钻,我的伙伴”。
除了打篮球、乒乓球、踢足球,我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偷家里的钱买玩具。
一是买迷你四驱车。不能买十块钱的成品,一定要买至少二十块钱的可以组装的高端品牌,那种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拆卸组装、一小块一小块地把贴画按照说明书贴在车壳子指定位置的感觉,我享受极了。
我们热烈地讨论S1、S2、TZ、VS等各种底盘、猎豹马达、光速马达、龙头凤尾、滚珠轴承等各种配件,尽管只懂得名称而已。
其中有两款名叫“丛林先锋”和“幻光流星”的车是我的最爱,我喜欢把它们偷偷地装进书包带回家,午夜里父母都睡下后拿出来仔细端详,幻想着自己坐进车里和外星人超时空大战。
“幻光流星”有高高翘起的尾翼,每次放在书包最外层的口袋里,总会因书塞得太满或我蹦跶地太剧烈而导致尾翼折断。为此,我毫不犹豫地偷更多的钱买回新的一模一样的车子……
二是买铁甲小宝。在鲨鱼辣椒、呱呱蛙的机器模型还没上市的时候,我就先后买了卡布达、金龟次郎和蟑螂恶霸。用自己的双手使他们在可爱玩偶和酷炫机器人造型之间来回变身、用自己的想象操控、用自己的声音扮演他们完成动画片里没有的剧情使我获得了无上的成就感。
当然,这些东西从商店流到我的手里,绝大多数是从来不敢带回家的,我习惯把它们全都寄放在同学家,一到放学或是周末,首要任务不是做作业,而是跑去他们家过把瘾再说。
当然,纸也是从来包不住火的。被家里人发现后,钱财是打了水漂要不回来了,但自己免不得受重重的处罚,唯一拿回来的一辆“幻光流星”还被暴怒的父亲付之一炬,隔着门缝看着断裂的底盘和炫彩的车壳逐渐在火炉中融化,我不敢反抗。
同一时期,我又不小心玩火烧了家里的农用三轮摩托车。成为纵火犯的罪恶感和成为小偷的羞耻感同时袭上心头,自感罪孽深重、低人一等的我也就从此断了对玩具的念想。
可笑的是,那些“贵重”高级玩具的所有权最后竟都归了同学,而我也没去追回……
把时间再往前推一推,在玩上,父亲算是我的领路人。因为在有模有样的玩具之前,他用自己的手给我弄来了许许多多童年的“玩伴”!
我父亲是我们那个小团场里国营工厂的职工。
人们习惯把厂子称为“脱水场”,工厂的主要产品是各种烘干脱水的蔬菜,其实就是大家吃方便面时调料包里的各种比小拇指还小的胡萝卜干、洋葱干一类的东西。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厂子的效益很好。虽然农民和工人都是团场的职工,但我父亲作为工人自然是比农民高人一等的存在。
虽然他也不算是车间里的核心技术人员,只负责日夜倒班烧烧锅炉,却也学了个“高级司炉工”的证书。
小时候的我喜欢到父亲那里去玩,因为秋季厂子里的空地上一溜一溜整整齐齐地码满了网兜装着的新鲜洋葱,当地人管它叫“皮芽子”,这些皮芽子“围墙”就成了我们玩打仗游戏最好的壕沟。
我们在其中的“通道”里狂奔着包抄对手,不尽兴时也会翻身上到“掩体”顶上接着跑,体验那种脚踩不实的飞檐走壁感,偶尔被圆滚滚的皮芽子滑倒摔下来,往往也是哭一阵后爬起来了事……
父亲会经常带回机器上烧坏报废的大块电路板,拆下锋利的部件丢掉,把长方形的底座给我当“航空母舰”玩,留在底座上可以来回扳动的电闸就是舰载大炮。
看到我没有积木,他就骑着大梁自行车带着我跑到新开的木工房,在成堆的木屑中翻找各式各样的边角料,这个像汽车、那个像坦克,我们捡回一大堆。木工房的老板直夸这孩子想象力丰富!
也就是用这些“航空母舰”和“坦克”,再加上一些粘土和水泥混合捏成的“赛车”构成了我丰富多彩的童年“战争世界”。
说到泥巴,也曾是我最喜欢的玩具之一。开始的时候单纯用水和土块,做成的东西易变形、易磨损。
后来有了家里盖新房子、打地坪剩下的水泥,我的“碉楼”才变得坚不可摧,我的“汽车”晒干后就算使劲摔也摔不坏。
开始制作车子的时候只是侧面捏成标准的梯形就算有了乘坐的空间,后来父亲启发我在没干之前插上牙签代表小红旗的旗杆,我也就慢慢学会了用牙签做出些车门、车窗、车灯的浮雕,车子也就越来越好看。
我一度沉迷于泥巴,一天到晚地趴在地上构思、捣鼓各种形状也不觉得累,只是母亲怕我长期玩水得上关节炎,才渐渐用书本和音乐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小孩子都喜欢小动物,但我被邻居家的狗咬过,从此不再喜欢小猫小狗。
后来,生活条件慢慢好了,家家户户好像都喜欢养条毛长腿短的狮子狗。
狗子们任由天性地放飞自我,创造出无数条混种的后代。本就图一乐的原生家庭们不愿意接受那么多张口来消耗家里的粮食,于是无家可归者大有狗在。
无家可归的狗子们更加释放出他们的天性,造就了比我用泥巴捏成的“银河系车队”更加壮观百倍的一群群活物,它们白天从形只影单贴着墙根游走的渺小个体汇聚成招摇过市无所畏惧的青壮年队伍,晚上从乖乖地呆着窝棚里的可爱宝贝变成了来到街心展开巷战狂吠一夜不知疲倦的强大生力军,使得家家户户都不得安宁。
我父亲也就从此对它们格外憎恨。要是看到一条细长的“宝贝”顺着院墙上预留给毛渠走水的孔洞钻进我们家,还没等它闻着屎味儿奔向旱厕,父亲准会严厉呵斥着、破口大骂地抄起铁锨撵它滚蛋。
这个时候,由母亲带领着,我也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父亲呀,你说的那些它能听懂吗,哈哈哈哈!
多年以后,工作了的我回家探亲时,他还是那样,对我赌咒发誓过两天要找点烂肉过来药死这帮混蛋!
可我对于动物的喜爱却从未停歇。
既然不喜欢吃肉的,那就改喜欢食草动物吧!
家里今年养的三五只羊呀,明年养的一两头牛呀,或者一群群的小兔子呀,都是我的最爱。我喜欢观察牛羊倒秣,它们卧在那里安宁的样子、脖子和后腿处流畅的曲线、上下左右摆动的头部都使我着迷。
冬天里小羊羔刚出生,它身上自带孩童爱玩的天性。不同于它父母左右两边的前后腿交错着踏实地漫步,它会屈起四腿,同时踏地然后蹦起,就这样轻巧的蹦来蹦去——除此之外,只有在赵忠祥配音的《动物世界》里那些非洲斑羚身上才能看到那样矫健的、轻盈的、流畅的动作。
而且羊圈的横木格档只针对大羊,小羊凭借瘦小的身体可以自由地出入。小家伙看到人就会这样蹦着蹦到你跟前,如果想伸手去摸,它又会一扬脖子急转弯掉头避开,跑到远处来回地跳,好奇地学爹娘吃草。
我小时候对看起来明显比大羊、大兔子干净许多的小羊、小兔子没有抵抗力,总是瞅准了机会撵上去把它们搂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抚摸它们身上的皮毛,全然不在乎它们胸腔里的心脏因害怕而蹦得有多么快,非要玩够了才肯放走。
但是牛就不会那样,它们因较大的体型而不容易产生恐惧,同时也更加听话,我喜欢拿父母打回来的葡萄秧子、拔回来的草喂牛,趁它们大吃特吃的时候拿根包谷杆子替它们的额头、耳后、前后腿窝处挠痒痒,所以牛们也都认识我、喜欢我。
母亲看到我这么喜欢小动物,于是提出带我一块去给它们拔草,但我每次干一小会儿就累得跑到一边瞎玩。不过给牛羊拌油渣的活儿我还是愿意主动干,因为这样会使它们更喜欢我,只要烧一壶开水把块状的油渣浇透,等晾凉了和草粉拌匀端到槽子跟前,它们就会摇头晃脑欢天喜地地扑过来……
节庆是合家欢乐的团圆时节,但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牛羊兔子们此刻就快要变成我们的盘中餐了,父亲宰兔子或请专业的人才——屠夫来帮忙宰牛宰羊的时候,我站在一旁眼泪汪汪,苦苦哀求不要宰杀那可爱的生灵。
可生活往往有它矛盾的一面,当红烧或清炖的美味肉块端上桌的时候,我一口都没落下过……
我喜欢飞禽,除了鸡。鸭子和鹅我们家没养过,所以对它们的感觉有点模棱两可,哦,小鸡也除外,因为刚买回来的小鸡叽叽叽地叫着,毛茸茸地挤作一团,也同样招人喜欢。
但鸡长大了屁股上老是沾着屎,脏死了!尽管我吃它下的双黄蛋,也兴高采烈地吃母亲做的大盘鸡,但就是为着它们不干净的屁股不喜欢它们。
唯一不同的是一只大公鸡。我喜欢和它逗着玩,它的血液里保留着旺盛的战斗意志,看到高速移动的物体就要撒丫子飞奔过去用尖嘴展开攻势,为此我常常慢慢地走到它跟前突然提速朝远处跑开,引得它咯咯咯地来追我,在遇到障碍或自己快跑不动的时候突然立住——它是近视眼,到了跟前歪歪头再咯咯两声就会“不记仇”地悠然走开。
父亲看我喜欢鸟,小地方又没有鹦鹉、八哥一类的珍奇,他就会利用闲暇时间到田间地头转悠,瞅到哪里有鸟窝就悄悄地记下,隔天带个不透明的布兜去给我把小鸟掏回来。
因这,我“养”过麻雀、大头鸟、斑鸠等等鸟类。
刚拿回来的时候自是无比稀罕,但麻雀、大头鸟往往养不活,而且在它们垂死之际,“残忍”的投入其他项目的我顾不得施以一分半分的怜悯和同情。
为此,母亲也曾点醒过我:“既然不喜欢,让你爸费劲去捉干嘛呢?”但无知的我还是会向父亲央求,再给我一只鸟吧,父亲也会继续柳暗花明地四处寻访。
唯一融入我们家庭生活的是一只斑鸠,它是在与我们一块生活了大半年后飞走的。早晨我跑到外面刷牙的时候,它会飞过来落在我的肩上或头顶,逗得我哈哈大笑。晚上全家出去串门的时候,它会在沙发上拉下大片的白屎,引来父母的谩骂。
它的嘴慢慢地养的很叼,饭不好根本不吃,每顿要啄掉大半碗米饭才能吃饱!至今我仍然搞不清楚真相:到底是母亲因北方米贵嫌它多吃而撵走了它,还是自己不舍得按照父亲说的剪掉它翅膀尖上的羽毛,导致了羽翼渐丰的它的离去……
除了在玩上我挺有天赋以外,其实我小时候爱生病、性格懦弱还娇气的很。
生病时父母带我去医院打针,脱了裤子总要干嚎几声,出来以后还要买一瓶矿泉水、几块泡泡糖作为补偿。
矿泉水好喝,甜甜的,比家里的水好喝多了,而且打完针回学校,进了班,把水瓶贴着课桌腿放在地上也能让同学们刮目相看!课间,张大嘴对着要好的朋友哈气,让他们也闻闻新口味儿的口香糖有多好闻!其实我心里还是暗暗地自豪,这种小要求父母总会满足我!
某年,父亲从厂子里拿回一大把小钢珠给我玩。
趴在床上,我拨弄着亮闪闪的钢珠,捡起一颗放在眼前端详,没留神父亲进了卧室,我一个激灵,胳膊肘一滑,竟把钢珠送进了大大张开的嘴里,猛一惊醒,来不及了,又圆又滑的小球已经被吞了下去!
母亲埋怨着父亲不该拿回钢珠,我的头上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他们也都没有经验,手足无措间激烈地商量着要不要送我去医院。
我一听要开刀,吓得哇哇大哭,“我不去医院,我不开刀,我害怕,我不想死呀!”哭着哭着,他们倒好像没事人似的笑了起来,我说:“你们笑什么呀,又不是你们吞进去了!”他们却笑得更凶,父亲说:“怕什么,我以前吞过更大的,咋都好好的没事,别吓自己,乖乖蹲着吧,一拉屎就拉出来了!”
那一整天我都惊恐难耐、坐立不安,一直被死亡的恐惧笼罩,看着他们有说有笑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告诉母亲,半夜里如果醒过来别忘了用食中二指放在我的鼻子上探探鼻息,母亲问为什么,我答,要是有就说明我还活着,要是没有就说明我已经死了!
母亲爆发出那天最大声的欢笑,笑得她捂着肚子滚来滚去,眼泪都笑出来了。接着,她告诉了父亲,父亲也跟着笑得直不起腰来,好不容易止住了,他问我从哪里学来的歪门邪道,我答看电视《白眉大侠》和《甘十九妹》里面就是那样演的呀,他们却笑得更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第二天睡醒,拉屎拉的很顺畅,直到今天我也好好的,活蹦乱跳、没有死,但我始终不知道父亲有没有扒开我的屎一探究竟,那颗钢珠究竟有没有被找到……
还有一次,我告诉母亲,尹老师让他老婆在学校里开了小商店,每天还蒸馍馍夹了炒熟的土豆条卖给学生吃。母亲问我想不想吃,我答当然想了,他们吃的可香了,而且一个才五毛钱!你想想,一个新鲜的大馍馍,用锅铲割开一道大缝,夹进去一铲子菜,能不香吗?
话还没说完,我母亲又爆发出连天的大笑,还喊来父亲,对他说:“你儿子要吃大馍馍夹大粪!哈哈哈,哎呀,笑死我了,哈哈哈哈……”父亲茫然地问我,我向他解释着不是吃大粪,又原封不动地重述了一遍刚才的话,可他回应我的也还是和母亲一样的哈哈大笑。
我委屈至极,震天动地哭得凶极了,可父亲却笑着咳嗽着说道:“哎呀,别哭了,你自己说的嘛,大馍馍夹大粪,哭什么呢!”
高中以前我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公共澡堂这种东西。因为在父亲的车间里,工人们在锅炉的排水区放了一个大大的废弃的长方体水箱,连上热水和凉水管,就成了特大“游泳池”,我也因此从未去过澡堂。
我很喜欢把脱下来的衣服全部丢在水箱旁的长板凳上,钻进水里玩上很久,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去几次。
因为我喜欢那种独占巨大空间、被热水包裹的舒服劲,自己想调什么温度就拧开热或凉的阀门,只要注意不要被滚烫的热水溅到就行。
那水箱底部焊有出水管口,一般来说,父亲会去车间里挑几个大小适中的皮芽子(即洋葱)堵在那里作为蓄水的塞子,而我最喜欢的游戏,莫过于潜进水里摸索着找到它拔出来又无目的的松开,任由它在巨大的水压下极快地被冲回原处堵住出水口,感受那好玩的气息。
厂房里是我除家外玩得最多的地方,父亲烧锅炉,母亲就去剥皮芽子或是选成品,爷爷奶奶常带着我给他们送饭,我也偶尔自己跑去。
新鲜皮芽子个儿很大,外面的皮都长老了,需要人工拿着削皮刀剜去,留下包裹在里面紧致的光洁的“芯子”才能进行下一步加工。皮芽子味儿很冲,离眼睛太近还能催泪,所以母亲去干的时候,几乎从不让我进车间,她自己却在里面剥了一袋又一袋……
“成品”是被烘烤干的薄薄的卷曲着的片状皮芽子条,它们成百上千斤地被堆在桌子上,工人们围着桌边坐下,就着灯光挑拣出里面细小的塑料条、石头等杂质,然后把干净的“成品”拨拉进身旁的袋子里。
两样工作的工费都便宜,但母亲始终坚持着干,因为厂子并不是全年开工,不开工父亲就没班上,可家里的开销却不能断。
九十年代末,厂子效益下滑,工人们纷纷下岗,团场分给他们土地,允许他们成为农民,工人和农民本质上都是团场的职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父亲转行成为了一名葡萄种植者。做工人的时候,父亲只需要在值夜班的时候指挥临时小工用手推车从厂房外推回一车车的碎煤,倾倒进锅炉那铲车一样的机械手臂连接的斗子里,然后按下按键,看着煤炭被送进锅炉的“大嘴”……
但这个时候,他得用心钻研葡萄的种植技术,一年春夏秋三季忙碌在葡萄地里了。“十亩园一亩田”说的是果园里的工作量相当于十倍的农田,也就是说父母亲种植着连队里18亩地的葡萄相当于要管理180亩棉花地。
此外,为了供我上学,他们还想办法找连队要了小块地。小块地是试验田,种植着名为“木纳格”的新品种,因为产量不稳定、市场需求也不大,所以没有上交任务,得多得少全是自己的。
彼时的我处于二次发育的青春期,懵懵懂懂地开始跟在女同学后面跑,对小时候的小玩意儿大多不再感兴趣,前一秒还在批判阿杜只会唱颓废的情歌,后一秒就拿周杰伦取代了父亲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
那可是偶像啊,父亲算什么,能当偶像吗,偶像可是要什么有什么,父亲能给我什么呢,哪怕让我飞到偶像的演唱会上呆一呆的本事都没有,嗨!
我沉迷于周杰伦的新专辑、旧专辑和盗版专辑,每一首歌的歌词背得滚瓜烂熟,现在也能清楚地哼唱出副歌部分,但我渐渐疏远了父亲,他什么都不会,也没有爱好,也没有个性,就会惹母亲生气,给家里人制造不痛快!
周末里,父母亲外出劳动的时候,我就打开电视和VCD,一遍一遍地听着、模仿着周杰伦,一听就是一整天。关了电视,哪怕是去撒尿的路上也在专心地、动情地哼唱,脑袋里不由自主地把MV的女主角换成某个漂亮女同学。
学校里,我们也以周杰伦为天,模仿地最像的那一个也最容易获得女生的青睐。我们以抄歌、收集海报粘贴画、互换CD、diss蔡依贬低她配不上周为乐,全然不顾老师和父母们的嗤之以鼻。
我甚至还以把母亲按在地铺上强迫她听周杰伦为乐,没想到母亲却在讽刺了周的小胡子后夸我的确模仿得像,但我听不进去,坚持要她收回褒贬才乐意。
相反地,在少年时候,我对父亲有很多误会,也有很多的成见,一方面,怪我不懂事,另一方面,怪我们的性格都无可避免的会有缺陷。
父亲去连队义务种树、挖排碱沟,回来以后却单单给我弟带回一根火腿肠。
我妒火中烧,在爷爷奶奶家摔门发脾气,即使奶奶掏出零钱安慰我:“好了,好了,他是你弟弟嘛,哥哥要让着弟弟。呶,给你钱,你自己再去买一个”也不罢休。
我心里想着“我还是他的亲儿子,都不给我”,一定要回房子“收拾”父亲。
可回到家,看到自己的写字台上摆着的方便面和火腿肠,父亲走进来悄悄说道:“中午吃饭的时候发给每个人一包康师傅、两根双汇王中王,我本来是带回来给你的,但看到你弟弟也在,不好意思拿出来,你也悄悄地吃,不要大喊,知道吗?”
哑口无言的我却不肯羞愧也不肯道歉,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那你中午吃的啥?”父亲笑笑:“没事,我不饿”,然后转头到厨房里找出个干馍馍吃了了事。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嘴里啃着的王中王也不如平时好吃了。
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家里没电了,电表箱挂在院子外的电线杆上,父亲不太会刷卡,我自告奋勇地和他一起去。走在街灯昏暗的路上,我们的影子被拉的很长,蓦然发现——我的影子都比他的长了,我们都没有说话,可我却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我们开始长大,开始记事儿大概也就是十一二岁的那几年,所以在我的印象里,爷爷永远是七十岁,父亲永远是四十岁,母亲永远是三十岁的样子。
母亲管我管得多,和我说话说得多,所以我体谅她也很多,向她表达爱也表达的多。
也因为这,父亲在我刚上学的时候就“退居二线”,很少管我,一管起来也大多管不到点子上,难以服我。
他本来也不善言谈,要么当闷葫芦,要么海阔天空地不着边际,我也就和他说话少、逆反多,体谅他的也就更少了。可是长大后的我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他的爱,会怪小时候的自己傻得可怜!
父亲的头发慢慢花白,眼睛越来越浑浊,身形也越来越挺不直了,毕竟他为了供我上学也辛苦了这么多年,劳动也摧残了他的身体——他越来越像一个小老头了。
母亲告诉过我,父亲以前经常跟着小伙子们出去打群架,头都打破了,自从有了儿子便不再去,烟也戒了再没抽过,我有点感动,因为我知道自己这辈子是戒不掉烟了。
父亲的同事们告诉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很瘦,才不像现在这么胖,他们去掏鸟窝,爬树的时候都站在底下看,隔老远就吆喝着让“爱爬树、会爬树”的父亲上,我有点生气,看不惯少年时的父亲“受辱”。
我的爷爷告诉我,父亲是他最不成器的儿子,不是个称职的好儿子,我很愤怒,却也无可奈何——都是父亲,都是儿子,我能说什么呢……爷爷快九十岁了,已经年届花甲的父亲也将退休,可这对稍嫌狭隘的犟人都把自己的观点当成了颠扑不破的真理,坚决不肯向对方低头说一句软话,他们关系很僵。
父亲做事不讲究规划,他仿佛不具备强烈的追求更美好生活的愿望,对很多事情的态度都是“到跟前再说”,可这个“跟前”到来的时候,往往不会给他留下充足的准备时间好做应变,这也包括了我大学毕业那年他婚姻的走失。
父亲是那种到了该低头的时候也不求人,宁愿拧巴着过的人,就算我们家的利益会因此受损,本来应该轻松赚进口袋的钱不要也在所不惜。这么些年,连母亲教会他的发短信也忘了如何操作,更别说到自动提款机取钱、上网一类的事情。
我母亲不同,她活的硬气,凡事能靠自己绝不求人,别人有的,自己苦干也要挣回来,而且她时刻保持危机感,手机出来她要学会编辑短信、发短信,电脑出来她要学QQ和看电视剧、智能手机出来她要学微信、淘宝和手机银行……她也并不追求奢侈,只是觉得别人家的“标配”我们都应该争取享受到。按她的说法,正是父亲的冥顽导致我们家错过很多致富的好机会。
多年以后,母亲早已释怀,积极地参与到时代生活当中。父亲却还是心有戚戚、满腔仇恨,一个人守着他那坐孤岛。但我已经开始反思前尘往事。
我父亲是一个普普通通、本本分分甚至有点糊里糊涂、颠三倒四的人,从父亲那儿,我也继承了颠三倒四、不谙世事的本事。
说糊里糊涂,是他拥有爱开玩笑的乐天气质,但往往掌握不住“度”就得罪了人。说颠三倒四,是他在聊天过程中总能冷不丁聊出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只有他自己明白什么意思,旁人全都面面相觑,而且聊着聊着他总能为事不关己的鸡毛蒜皮或者影影绰绰的“国家大事”和别人吵起来,越吵越电闪雷鸣火星四溅,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关于这一点,我也学会了插科打诨着转移话题,让所有人摸不着头脑、理不清头绪、抓不住头尾。而不谙世事更为致命,和父亲年轻时一样,我也常常干些出力不讨好的扯淡事,也常常为着无伤大雅的分歧没头没脑地顶撞领导、自毁前途,虽然明知道不应该,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于是疏狂也来越多,乐却好像也来越少了!
父亲一辈子想不明白:成年人不能像小孩子一样为图一乐耍一时嘴快逞一时英雄,而是要沉住气细水长流、着眼长远,这一点我不能学他。
可当他少有的、积极地告诫:“你肚子里的墨水比我多,你有出息,你要当官,要当大官”时,我又不敢苟同。我不能说自己志不于此,更做不到为“当大官”而精神百倍地只为上不为下。
成家以后,我和父亲的关系得到了很大的缓解。我开始越来越多地把自己的爱心也分给他一些,买点衣服、鞋子之类,也偶尔给他打点钱。倒不是因为他这一把为我付出甚巨(真正操心的还是我母亲),但自己的醒悟和老婆的促成还是让我主动迈出了那一步。
尽管他还是时不时地跟我没头没脑地来几句,“你小的时候……”“你小的时候……”这了那了的,但我已不会像刚工作回家看他的时候那样不耐烦地“别小时候、小时候了,我都多大了”生生顶回去,而且你看,写这些东西,说明我也开始怀旧了。
尽管每次打电话,他还是激动地拿着手机对着圈里的牲口嚷嚷:“来,叫两声,你倒是叫呀,平时那么能叫,没出息的东西、不争气的东西,我儿子喜欢牛/羊,你就是叫一声又咋了?”我也在付之一笑后学会了恭维他两句:“我听到动静了,你养得真不错!”
我开始按照每周和母亲通一次电话的频率跟他联系,每次回去也陪陪他。
步入老年的他也很有“长进”,至少脾气不再暴躁,待人慢慢亲和起来,对很多世事也看得透彻,自己心里也越来越敞亮。
当我们坐在葡萄架下,当他说起:“你爸爸一辈子没什么本事,什么也干不了,你有出息,好好的干吧,不要学你爸爸,一事无……”的时候,我赶紧打断他,温柔地劝告他不要说这样的话,把我养大,没让我走歪门邪道和不归路就已经很成功了;耐心地给他讲道理,以后再也不能说这样的话,别人可以看不起我们,但我们自己不能看不起自己,越说,越给自己心理暗示,就越穷困潦倒翻不过身来,乐观一点,你有我呢……
今年以来,父亲被查出患有糖尿病,这是我们家的遗传病。好在他积极地配合吃药、锻炼身体、节制饮食——血糖一直控制得很好,倒也没什么大碍。
尽管劝他多吃些野菜也还是不听,但他自己也开始琢磨着蒸些五谷杂粮米饭吃,也开始学着养生起来,而且主动研究了各个物流公司业务的可靠性,对比之下,选择能送到小区楼下的中铁快运给我寄来了家门口新鲜的葡萄和楼兰枣。
他能想到的是让我过得好一点、开心一点,他没有想到的是我吃着葡萄和小枣,回忆了这么多他陪我成长的欢乐点滴……
柳七眼里登上黄金榜成为龙头受人仰望或者在烟花巷陌里偎红倚翠那种能使平生畅的风流快事父亲和我都没做过,可是那些拟把疏狂图一乐的回忆里,我还是浅斟低唱着笑出了眼泪。
于2019年10月8日凌晨3时28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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