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眼看见儿子沉水

  • 讲述人:李立诚(化名)母亲
  • 记录者:书生日常

李立诚是我的初中和高中同学,个头瘦小,不爱跟人打交道。他父亲是我们的小学老师,听说以前在金牛老家是农村的电影放映员,后来到金山店铁矿子弟小学来教书,历史地理都教,很会讲故事,尤其是讲官渡之战和淝水之战,三十多年了,我现在还有印象。他戴一副眼镜,常年穿中山装,花白的头发往后梳得油光,见人总是笑眯眯的。立诚是他四个儿子当中的老三,聪明,会读书,老四也聪明会读书。听说老大有点精神不正常。

一九九五年,李立诚考上了武汉工业大学机械自动化专业,我则到偏远的鄂南地区读师范,就此失去了联系。二〇〇〇年,高中毕业五年后再听到他的消息,却是他已沉水自绝的死讯。这十九年来,关于他的死,小镇上的说法有很多:比如说他是抱着一块石头沉到水底的,比如说他沉水前还跟旁边游泳的人说了一句“拜拜”,比如说他选择从武汉回到金山店铁矿工作,是因为他母亲想让一家人在一个灶上吃饭,好节省一点生活费……我一直都认为这些说法是有根据的,因为这些说法都符合现实生活的某些逻辑。

李立诚的母亲今年七十一岁,如果我母亲还活着,也是这个岁数。她穿着一件带黑条格子的红色运动外套,戴一顶白色的绒线帽子,黑皮鞋黑裤子,看起来比我想象中要精神一些。估计她也没想到,过了十九年,还有人回头来寻问她儿子当年回到金山店的情形,到她儿子当年自沉的那座水库边去看一看他最后的足迹。

我儿子要是不回来,肯定不会死。

他大学毕业之后,还想读研究生,叫我去跟亲戚借钱,我到哪里去借呢?都是穷亲戚。四个儿子,老大是个傻子,老三老四都在读书,只有老二每个月三百多块钱的工资和我几十块钱的生活费。穷人到东到西都是穷人,没有哪个看得起。立诚就跟老二、老四讲,你们现在支持我读书,只有把我供出来,我们家才会有出头的日子。到时我成不成家不要紧,只要把我大哥、二哥成个家就行了。我就跟他说:儿啊,俗语说的有:有几多粉做几多粑,我们家的情况你不是不晓得,供你读大学的钱也是借的,要再借钱读研究生,不说亲戚那里借不到钱,就算肯借,我们哪年哪月还得了?再说,你眼睛不好,身体都要读垮了,暂时还是莫读了吧!

这读研究生的事就暂时没提了。到一九九九年六月,立诚大学毕业,分配到武汉一家耐火材料厂上班,是他自己要去的,他眼睛不好,想着做一点粗活,影响不大。我想着我们家总算出了个大学生,真是要天光了(大冶方言,天亮了,比喻好日子来了)。

材料厂是蛮偏僻的一个地方,上下班都要坐班车,他搞不清楚情况,班车开走了几趟,他还没看清楚车子在哪里。有时同事都走了,就他一个人还在厂里。

眼睛真是把他害苦了呀!一个厂的同事,脸都认不清,找人只能靠喊名字,人到了跟前也识不出来。厂里灰尘大得吓煞人(大冶方言,吓死人),每天下班回到宿舍都是灰头土脸。还要上上下下爬铁梯子,那些农民工爬得飞快,他跟不上,不是碰到了脑壳、下巴,就是撞到了手脚,身上到处都是乌青。真是作孽呀,他眼睛看不见!那些农民工就笑话他,你个大学生,连农民工都不如,有个毬用?他心里那个难受哟,也没个人说话,晚上一个人在宿舍里气得直哭。他在电话里也不跟我们多说别的事,只说还要读书,离开那个鬼地方。

在材料厂干了大半年,他跟我说,伊(大冶方言,妈妈)呀,你能不能跟矿山中学的校长说个情,让我回来教书吧。我说好啊,我去找校长。校长跟立诚的爸原来是同事,人蛮好,还记得李立诚,因为他当年成绩好,就满口答应接收他回来当老师。既然校长都答应了,我就去办手续,从金山店到武汉,从武汉到金山店,来来回回跑了几多趟(大冶方言,很多趟),总算办下来了。

大概是个四五月份,在武汉工作不到一年,立诚抱着一床被窝、一只洗脸盆就离开耐火材料厂,回到矿里来了。说实在话,他哪里是想回金山店呢?他是想一边教学生读书,一边复习考研究生,家里也能照顾他的生活。万万没想到啊,立诚回到矿里,管人事分配的干部不安排他到学校,却把他安排到选矿车间电工班当电工,说他的专业适合做电工。这不是当头又泼一瓢冷水吗?

我亲眼看见儿子沉水

立诚在大学用过的浅绿色洗脸盆(2019年2月)

他急得直哭,晚上也不吃饭,觉得没路走了。我的崽,可怜呀!没办法,人还是要生存啊,过了几天,他只好到选矿上班。他从小就不爱出门,走亲戚都不去,除了家里就是学校,读大学的时候也是这样,除了宿舍就是教室,总之是玩不来人(大冶方言,不会结交人)。

选矿里那些年轻崽,男的一群,女的一伙,在宿舍里打闹,他一个人在外面走廊上走来走去,不跟他们一起,到钟点就去上班。脚上一双旧黄皮鞋,身上也是发的工作服,没一件像样的衣裳。有人就劝我,你儿子是大学生了,给他买两件好一点的衣裳,别人看得起一点。我儿子不听啊,他要节约钱,从小穷惯了,从武汉回来,别人都是坐汽车,只有他坐火车,因为便宜;我去菜场买点好菜他都要把我拉回来,他哪里舍得花钱买好衣裳穿哟?上了一段时间的班,立诚不肯去了,说他不适应,待在屋里不出门,我们也着急。住隔壁的一个老师傅不晓得他的想法,就说他:你这样的家庭,老子(大冶方言,爸爸)走了,两个哥哥没成家,弟弟还在读书,你年纪轻轻不上班,家里老人还要靠你养活啊!听老师傅这样一说,他就又去上班了。

他的同事把他当个怪物,说他是个“神经病”,看不起他,说其他读书的崽都是往外走,他要是正宗大学生,还会回金山店吗?肯定是“水货”大学生!他心里气得很啊,又不能对哪个说。我听人说有几个年轻崽想要考考他,不知道到哪本书上找了一道蛮难蛮难的题叫他做,没想到他真给做出来了。但这有什么用呢?还是看不起他,欺负他。他眼睛看不清,爬梯子接电线,都像个无头苍蝇,瞎乱撞。带他的师傅有一次把手搞伤了,也怪他不会做事,还要麻烦师傅自己动手。他从小就是读书的人,又刚从外面回来,动手的事不会做,这也是事实。

他回来上班没几个月,到了七八月份,他就说:我这书白读了。我就劝他:慢慢熬,总有一天要天光的。那天下午,他们车间开会,他中饭也没吃,没到四点就回来了。我午饭炒的豆子,叫他吃一点,他说他不饿。后来听人说车间开会的时候批评了他,说来说去,总还是批评他不会做事。会还没开完,他就提前回来了。

我看他回来,脸色有些不对。他也没跟我说什么,只是叫我到外面去买一盘蚊烟(大冶方言,蚊香)和防蚊的纱布。我后来想明白了,他这是要把我货(大冶方言,骗)出去。我当时不晓得啊,就去一条街(街名)买了一盒蚊烟,还没买纱布,我就感觉不对劲,赶紧往家里跑。跑回来发现屋里没他的人,我的洗脚盆也不见了。他平时到澡堂洗澡不拿我的洗脚盆,他自己有一个读大学的时候用的盆子,说是二十块钱买的,我还说他买贵了。

我就感觉要出事了,心里急得不得了,就马上跑到澡堂去问收票的人,有没有一个戴眼镜、瘦瘦小小的年轻人来洗澡。那时候才四点多、五点不到,洗澡还太早,收票的人说没看见。我就慌了,就往陈介伯水库那边跑。为什么我往水库跑呢,因为立诚之前有一次就是在夜深里往水库那边去,我怕他有什么事,就在后面跟着,我看得见他,他看不见我,他眼睛不好。我想他这次肯定又是往水库那个方向去了。

等我跑到水库抽水坝那里,远远就看见立诚拿着家里那个红色的塑料盆,就是我用的洗脚盆,往水库大坝那边走,靠近黄贵宝那一头,我怕他是要去洗澡,又怕他想不开,做糊涂事。我心里慌得不得了,一边跑一边往那边望,然后看见他走到大坝中间的位置,那里有一条水管伸到水库底下。他没有下到水边去,又转身慢慢往回走,我猜想,是因为那里已经有蛮多人在水边,有的躺在圈圈(游泳圈)上,有的坐在岸边洗澡,有的在钓鱼。他一生怕人多的地方,连死都要找个人少的位子。他就往回走。

立诚母亲起身从洗手间里拿出一只红色的塑料盆,底部边缘有一个鸡蛋大小的不规则破洞。“当时他拿的不是这只,是跟这只一样的盆。”她又从洗手间拿出一只略小些的淡绿色的塑料盆。“这就是他大学用过的盆。”我凝视着这这只盆,除了盆口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其他地方都还完好。我临时决定要去李立诚自沉的水库看看,立诚母亲欣然同意。车行不过五六分钟,我们就来到了水库边上。

冬日的太阳懒懒地照着,水库边有几个妇女在种菜,几处炆着粪的火堆冒着烟气。我很想知道,这烟火味十足的人间,何以留不住我的同学少年?为什么对着这生养他二十多年的尘世,他没有太多眷恋?立诚母亲一边走,一边继续向我讲述十九年前的那个下午:

下了大坝的坡,中间是一条蛮宽的沟,以前底部都是沙子,现在都铺上了水泥,你看,就是这样。他沿着水边的沙地走,就是这边,走到一片菜地的下面,这里还是老样子,那时候是农忙的时候,水很浅,没有现在这么深,水边都是露出来的沙地,我看见他把红盆子放在水边的沙地上,喏,就是我们现在站的地方,就往水中间走。他不会游水,他从来都没下过水。我那个着急啊,还隔着几百米,路上也没看到其他人,我一路跑一路喊,喊又喊不出来,一下子脚踩空了,摔到一个高坎下面,手掌、脚膝坨(大冶方言,膝盖)都被柴桩子扎破了,裤子也摔破了……

我心想完了,我的崽这回没得救了!等我稀里糊涂从坎底下爬到路上来,就看见我的儿哟,已经到了深水的地方,水到了胸口那里了,他还在往前走,那里有个斜坡,从岸边插到水里,他一下子就扑进去了……

我亲眼看见儿子沉水

立诚母亲指示儿子沉水的地方(2019年2月)

后来有个卖菜的妇女告诉我——那个妇女应该是夏家湾那边的人,她经常来卖菜,认得我,我也认得她,她说在路上碰到立诚抱着个红盆子往水库那边去,一边走一边哭,她还说,这是哪家的伢呀,这是碰到么子事(大冶方言,什么事)了吧,哭得个样(大冶方言,这样)伤心?原来是你家的伢啊!

我可怜的崽啊,其实他是不想死的哟,是被环境逼得没办法了。

从立诚母亲家里出来,对面就是金山店铁矿的退休工人活动中心。因为是冬天,老人们都躲在房子里下象棋、抹字牌(湖北的一种纸牌),要是在平日,院子里和路边就会有很多老人聚在一起闲谈,或者只是安详地坐着,看门口的人和车像光阴的一股细流,从眼前滑过。读高中的时候,李立诚告诉我,这样的生活是他的最高理想——有简单的饭食,没有压力。我经常想起他在黄石二中门卫室昏黄的灯底下做作业的情景,因为教学楼周末不开放。他跟门卫室的看门老头似乎比别人更谈得来,好像父子一样。他特意买了一只大号的搪瓷碗,比他的脸色还黄,比他的脑袋还大,他说,这样打饭的师傅就会不自觉地多给一点……

他似乎从天性上就不属于一个日益繁复的社会,他从小就厌弃人群,厌弃社交,厌弃明里暗里的斗争。

我只想怯弱地替我死去二十年的同学少年问一声:“像我这样的人,还有生存的权利和空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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