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慾橫流時代的靈魂訴求——讀巴爾扎克《改邪歸正的梅莫特》


物慾橫流時代的靈魂訴求——讀巴爾扎克《改邪歸正的梅莫特》


《改邪歸正的梅莫特》(《巴爾扎克全集》第20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是巴爾扎克藝術殿堂裡一部不大著名的中篇小說,但卻是體現他人生觀的一篇重要作品。作者把它歸在“哲理研究”部分,說明這是一篇討論人生哲理的作品。

1、人——鬼——人的“二人轉”

作品的故事梗概大致如下:

軍人出身的銀行出納員卡斯塔涅,多年來謹小慎微,勤勤懇懇,忠於職守,深得老闆的信任,讓他同時兼管賬房後邊密室內的文書工作。卡氏家有妻子,卻又養了一位年輕美貌的情婦。他極其寵愛這個女人,為了讓她過上奢侈浮華的幸福生活,在物質方面他一切全按巴黎最高檔最時髦的標準供她享受。他花盡了所有積蓄,為了維持這種生活他不得不大量借債,最後不得不鋌而走險利用職務犯罪:模仿行長筆跡簽下幾張信用證,準備帶情婦出逃國外,隱姓埋名過逍遙日子。他深知這是一樁嚴重的犯罪行為,為此內心感到惶恐不安。

正當他為自己的犯罪提心吊膽之時,巴爾扎克安排的魔幻人物——約翰·梅莫特——神秘地出現在他面前。梅莫特原為英國作家麥圖林的小說《漫遊者梅莫特》中的藝術形象,曾把靈魂出賣給魔鬼從而自己變為魔鬼。巴爾扎克小說中的梅莫特出賣靈魂後得到了他所期望得到的一切,但很快又厭倦了這一切。他想恢復自己原來的身份,為此必須收買一個人的靈魂,讓他變為魔鬼來接替自己的位置。他以無所不知之眼看上了卡斯塔涅,他看到困境中的他為了物慾情慾的貪婪,正準備犯罪,換句話說正準備出賣靈魂。

這是一個極好的時機。梅找到卡,首先向他炫耀自己神奇的魔力,試圖讓他服從他:“誰有本事反抗我?你不知道我是萬能的,塵世的一切都得服從我?-----世界是為我服務的。我有能耐永遠享樂並賜給幸福。我的目光能刺過牆壁,發現財寶,大把地撈取。”總而言之他無所不能。(第384頁)為了讓卡氏屈服,接下來梅又進一步威脅他:“你是屬於我的,你剛犯下一樁罪行。我一向在尋找夥伴,現在終於找到了。”(第385頁)為了緊緊抓住卡不讓他跑掉,梅施展魔法讓他看到情婦對他的無恥背叛,看到銀行老闆和警察策劃抓捕他,看到他怎樣被判20年監禁並被釘上鐐銬。卡氏萬分驚恐,梅趁機向他許諾,只要願意出賣靈魂,就可以換取象上帝一樣的權力,就可以抹掉一切犯罪的痕跡,黃金就可以滾滾流進他的腰包,不過前提條件是同意和梅氏交換位置。

面對嚴重的威脅和巨大的誘惑,卡同意接受梅的條件應該是情理之中的事。於是,二人互相易位,梅“改邪歸正”還原為人,卡出賣靈魂變為魔鬼。

變成魔鬼後的卡斯塔涅立刻面目全非:臉色鐵青,像梅莫特那樣又兇狠又冷酷,眼中射出陰森森的目光,憨厚的姿態變得專橫而高傲。他對情婦說,我把靈魂賣給他,我感到我已不是原來的自己,他要走了我的本質,把他的給了我。從此,卡變得無所不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既然買到了可以隨心所欲享福的權力,就要充分利用它。他拿這一權力首先用來滿足口腹之慾。他舉辦一次相當於羅馬帝國全盛時代的鬧宴,宴會漫無節制,窮奢極侈,所有人都拼命大吃大喝,席面幾乎就是在他足下顫抖的地球。他好比一個浪蕩公子歡度最後一個節日,對什麼都不加珍惜。“魔鬼交給他人類快感之庫的鑰匙,他大把地汲取,很快就摸了底。他一旦領會到這個巨大的權力,就立即實施,檢驗,濫用。”(第395頁)

他利用手中權力盡可能的享受著他可能想到的各種享受,然而盡情享受的結果卻沒有給他帶來預期的快感。——“他的味覺曾經變得異常敏感,在飽食過度時突然麻木。他對珍饈和美女已完全膩煩,覺得毫無樂趣可言,既不想吃,也不想再愛了。”“過去認為等於一切的東西,如今等於沒有。無邊的慾望的詩篇往往被佔有所扼殺,獲得的事物難得同夢想符合。”(第395~396)也就是說,一切來得太容易,一切變得沒意思;過去他無限渴求的財富和權力,如今對他已毫無意義。他掌握了隨時獲得幸福的最高權力,卻為此權力而深感憂鬱。總之 ,他對獲得的一切厭倦了,他和他的前輩魔鬼梅莫特一樣,產生了樂極生悲的感覺。他“突然發現人性的空虛,因為隨著無限的魔力而來的便是虛無”。(第395~396頁)

怎樣擺脫這種“有”的過剩,或者說是“虛無”的困擾呢?途徑是重新迴歸於“無”,重新嚮往“無”追求“無”。現實、現世中的一切已喪失了吸引力,於是“他憧憬某種無邊的東西,地球已不能滿足。他明顯而絕望地感到有個光明的區域,他整日想展翅飛越過去。他內心焦躁,那些無法吃喝的東西強烈地吸引著他,使他又飢又渴。”(第396~397頁)

到了這一步,卡斯塔涅才理解了梅莫特為什麼面孔乾枯嘴唇血紅,因為他有渴求——渴求自己所沒有的東西。因為已經被逐出了天堂所以特別嚮往天堂,於是迫不及待地與自己交換身份,讓自己做了他的替身。梅莫特的做法讓卡斯塔涅深受啟發。既然他是因為收買了自己的靈魂而走向天國的,那麼為何不像他那樣也找一個替身呢?於是他來到證券交易所,那裡聚滿了慾火中燒兩眼冒火隨時準備出賣靈魂的人。在這裡,像梅收買自己那樣很快作成一筆交易,讓別人當了魔鬼而自己也“改邪歸正”了。

不用說,小說的故事情節是魔幻的,荒誕的,然而所蘊含的道理卻源於生活,是真實的,深刻的。

一向以現實主義寫實手法著稱於世的藝術大師為什麼忽然玩起了荒誕和魔幻呢?因為,在這篇小說中,巴爾扎克想傳達的是對人生的哲理思考,過於寫實的故事無法承載他的思想;同時,過於寫實的手法也容易對讀者產生誤導,以為這不過是一個生活中的真實故事因而放棄深層次的哲學思考。荒誕的情節具有“間離”作用,讓人一看便知這不是一個“真實故事”而是作者“別有用心”,於是跟作者一起進入思考。

那麼,巴爾扎克想要表達的哲理,或者說人生感悟是什麼呢?

2、所謂“滿足”其實是一個“圍城”

身處資本主義迅猛發展、生存競爭日趨激烈、物慾橫流、道德淪喪的時代和社會,巴爾扎克看到了太多太多出賣靈魂而“成功”的暴發戶,這些人在物質享受方面窮侈極欲,然而這就是幸福?他們真的幸福嗎?巴爾扎克認為未必!幸福其實絕不像金錢“英雄”、暴發戶們所理解的那麼簡單。為此,他寫下了《改邪歸正的梅莫特》,提出了他對幸福的理解,其實也就是他的勸世之言。

作品中的梅莫特和卡斯塔涅有著共同的心理軌跡:為滿足貪慾而沉淪犯罪(出賣靈魂變為魔鬼)——得到期望得到的一切——厭倦已得到的一切——渴望通過懺悔重新恢復為人(改邪歸正)。

得到了渴望得到的一切而後又厭棄它,想方設法擺脫它,這是真實的嗎?這是不是有點矯情呢?這是日常生活中一般人都會有的疑問。因為普通人的人生慾望沒有得到過全部滿足,也不可能得到全部滿足,總是處於“渴望”狀態中,所以對“厭倦”感到不可理解。這是人生世情的常態。如果故事僅僅停留於這一層面上,那麼就只好承認追求慾望滿足是合理的、可以理解的,看不出其中的荒誕。但巴爾扎克顯然比“一般人”看得深,他看到遠,他看到了貪慾滿足後的荒誕。為了讓“一般人”能跟上他的思考,他打破生活常態,引進一個魔鬼,讓故事在“心理實驗”中進行,讓啟示在“心理實驗”中顯現。

在“心理實驗”中,厭倦得到的一切,厭倦隨心所欲的生活,不但是可能的,而且是必然的,因為它以深刻的哲學規律為根據,符合生活和心靈的辯證法。

生活和心靈的辯證法告訴我們,幸福不是一種純粹客觀的狀態,沒有可以量化的外在標準,主要表現為一種主觀的心理體驗。沒錢的人感到有錢買東西就是一種幸福,但億萬富翁因什麼都可以得到所以連購物慾都沒有;乞丐感到有東西吃就是一種幸福,皇帝想吃什麼有什麼但卻什麼也吃不下;如果沒有空氣,幾分鐘人就會窒息死掉,空氣對人的重要可想而知,但世間沒有人認為有空氣呼吸是一種幸福。總之,正如小說中所描寫的,享盡快樂等於沒有快樂;佔有一切則一切都失去意義。

幸福表現為一種滿足感,而滿足感是以缺憾為前提的,沒有了缺憾的襯照,就無所謂滿足,也無所謂幸福。這就是“樂極生悲”的內在機制。這裡的心理路線圖是:不滿足尋求滿足,太滿足導致麻木,轉而又尋求不滿足。人類永遠走在“不滿足——滿足——不滿足”這一循環往復的路途上。看來,所謂的“滿足”其實也是一個“圍城”: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城裡的人想衝出來。

我國當代作家史鐵生,以一篇著名的散文《好運設計》悟透了上述道理。一般來說,人都希望有好命運,然而事實上無論誰對自己的命運都不滿意。生活中沒有,我們可以在人生實驗室裡搞一個理想化的設計:讓一個人生在一個自由、平等、文明程度極高的知識分子家庭裡,無衣食之憂,無大富大貴之家可能對人性的戕害,而且聰明、漂亮、健康,一路順風到最好的大學,上的是最讓人羨慕的專業,成績優秀,各種獎勵鋪天蓋地而來,擋都擋不住。小夥子到了談戀愛的年齡,優秀的姑娘成群圍過來,想要誰是誰。按理說,這孩子萬事如意,該有的都有了,沒有一樣不順心,沒有一樣不美滿,簡直幸福到家了。然而這孩子自己並不感到幸福,何也?就因為太順了。

例如愛情,試想,“你能在一場如此稱心、如此順利、如此圓滿的愛情和婚姻中飽嘗幸福嗎?也就是說,沒有挫折,沒有坎坷,沒有望眼欲穿的企盼,沒有撕心裂肺的煎熬,沒有痛不欲生的痴癲與瘋狂,沒有萬死不悔的追求與等待,當成功到來之時你會有感慨萬端的喜悅嗎?在成功到來之後還會不會有刻骨銘心的幸福?或者,這喜悅能到什麼程度?這幸福能被珍惜多久?會不會因為順利而沖淡其魅力?”(史鐵生:《好運設計》第127頁,春風文藝出版社,1995)——答案是顯而易見的:沒有痛苦和磨難就不能強烈地感受到幸福。所以,為了獲得幸福,就必須不斷地給他製造點磨難和痛苦。也就是——經常帶他到城外去看看。

回過頭來再說巴爾扎克的小說。透過“滿足”的“圍城”,我們感到作者似乎還揭示出人的精神生活深層的一個二律背反,或者說是悖論:出賣靈魂換來滿足,同時也換來了痛苦;沒有滿足時急於出賣靈魂,及至滿足時急於贖回靈魂。對靈魂,人們好像既重視又不重視,有時重視有時不重視,人類到底咋回事?

3、幸福絕不僅僅是物質的佔有,更主要的是精神的享受

通過梅莫特和卡斯塔涅的故事,作者還告訴我們他關於幸福的理解:幸福絕不僅僅是物質的佔有,更主要的是精神的享受。

單純的物慾佔有往往導致精神上的痛苦。在魔鬼的眼裡,所謂幸福僅僅是情慾的放縱,物質的佔有,所以每當慾火中燒之時往往不顧一切地出賣靈魂,視靈魂為利害交易的籌碼。卡氏如此,他的後繼者亦如此。然而,靈魂是這樣一種東西:當你擁有它時覺得它可有可無,當你失去它時覺得它無比寶貴。

例如變成魔鬼後的卡氏,知道女人唾手可得、會順從他任何最任性的要求時,“他就極端渴望一種真正的愛,希望她們比實際上更鐘情一些”;作為魔鬼已經談不上信仰與祈禱,然而此時他渴望的正是“信仰和祈禱這兩種起安慰作用的動人的愛”;他因為失去了天堂,因而愈加嚮往天堂。他的前輩梅莫特也一樣。改邪歸正後的梅氏,“在天恩的感性召下,他悔悟的淚水流之不盡,只有死亡才能加以制止。聖靈附在他身上,他灼熱的肺腑之言無悔於先知之王。”臨死時他的臉上“由於信仰而顯得崇高。靈魂彷彿從每個毛孔滲出,光彩照人,用無限仁慈的感情暖人心房”。(第398~399頁)正是精神的渴求讓他們恢復為人。

4、人有物質需求,更有靈魂訴求

梅、卡二人的經歷顯示人性是複雜的:不只是有向惡的一面,而是還有向善的一面。人和動物的區別在於,人不只有物質需求,更有精神需求,因而嚮往靈魂的歸宿,尋找心靈的寄託。

巴爾扎克為梅、卡兩個魔鬼找到的靈魂歸宿是“天國”,是“上帝”,是“神的力量”,顯示了巴爾扎克用“宗教”來救世救人的願望。

那麼,巴爾扎克難道不知道“天國”“上帝”的虛妄嗎?當然知道!作品中他借人物之口說世界上“既不存在上帝也不存在魔鬼,這些都是迷信的蠢話,他們只在神怪小說或老太婆講的故事中才會出現”。既然如此,巴爾扎克所謂的“上帝”之類,當然也就不同於坐在天堂懲惡揚善賜福於人類的神。那麼巴爾扎克的“上帝”是什麼呢?縱觀他的作品和他的思想體系我們知道,他的所謂天國和上帝其實也就是人的“良心”,是純潔向善的精神嚮往。巴爾扎克試圖喚起人們自我完善的精神自覺,從而達到社會的淨化。

巴爾扎克這一套,如果作為改造世界的治世良方,當然是幼稚可笑的,起碼是不全面的,因為社會精神文明的建設需要全面綜合治理,其中包括經濟的發展,社會體制的改革,社會法規的健全等等,但作為個體,精神上自我約束自我提升自我完善的意識也是不可少的。心中有所敬畏有所追求與無所敬畏無所追求是大不一樣的。因此,巴爾扎克想為沉淪物慾喪失人性的人指一條精神出路,我認為至今仍有可取的一面,他的呼籲仍然是值得重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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