輞川居拾遺

因愛王摩詰,自號輞川居


1、1930年前後,天津《天風報》缺少一個武俠長篇,李壽民在家人鼓動下,以《蜀山劍俠傳》為篇名,一天天地寫下去,還珠樓主的名頭也就開始響了起來。他的創作慾望因此高漲,又加生活壓力,最多時同期為8家報刊撰稿。每日裡過足煙癮之後,指天劃地,滔滔而談,請人代錄出來,即為美文。

日寇侵華後,日本人要李壽民合辦刊物,他不答應,被抓去關了兩個月。出獄後生活十分困苦。抗戰勝利後他再次到上海,正氣書局的陸先生勸他不要再涉足政界軍界,還是住在上海寫稿子,生活想來總是可以維持的。他於是住在上海老垃圾橋北面,一直寫到1948年。解放後,他於1956年在報上寫過關於神怪荒誕小說的公開檢討。後來任北京市戲曲編導委員會委員。1957年反右,還珠平安度過。1958年6月,某雜誌刊登《不許還珠樓主繼續放毒》一文,還珠讀後默然,當夜即腦溢血,由此輾轉病榻兩年有餘,臨終前口授完成了長篇小說《杜甫》。當他講述完杜甫窮愁潦倒、病死舟中的那段結尾後,對他的夫人孫經詢說:“二小姐,我也要走了。你多保重!”二日後即溘然長逝,享年五十九歲,恰與杜甫同壽。

還珠樓主的一生,歷經曲折跌宕,極富傳奇色彩。他7歲便登過峨眉、青城,10歲時在他的塾師帶領下再登峨眉、青城。這位王姓塾師不是一個腐儒,他為還珠導遊,隨處講說掌故,如數家珍;還珠樓主12歲喪父,隨即由他的母親帶往蘇州投親,家境驟變。在蘇州,李壽民認識了年長他3歲的文珠姑娘,這姑娘面目清秀,性格溫柔,彈一手好琵琶,他們二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漸漸形影不離感情深厚。到李壽民16歲時,他終於察覺自己正處在初戀之中。但李壽民為家境所迫,不得不北上天津謀生。他與文珠分手後,仍時時書信往來。不料天不從人之願,變起非常,文珠竟落入煙花隊中,此後音信不通,使李壽民在精神上受到一次痛苦的打擊,直到李壽民婚後,仍不時念及文珠。文革後黃裳先生藏書失而復得遂寫一部珠還記幸,我想,李壽民取筆名還珠樓主定是懷念文珠姑娘。

2、家人評價最能看出一個人實質。汪曾祺的兒子汪朗回憶他父親:因為我們老“擠兌”他,他就說:你們對我客氣點兒,我將來是要進文學史的。我們就說,老頭兒,你別臭美了!然後他就跑了,一會兒又出來了。“他在我們家是非常沒有地位的,我們這些子女全都欺負他,孫輩也欺負他,我媽媽完全不拿他當回事兒,但是他樂在其中。”

有一次作家鄧友梅收到汪曾祺寄來的一個大信封,拆開一看,是一幅畫————鐵乾梅花。枝幹皆為墨染,白色梅花,是所謂“臘梅”。畫中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道:“你結婚大喜我沒送禮,送別的難免俗,亂塗一畫權作賀禮。畫雖不好,用料卻奇特。你猜猜這梅花是用什麼顏料點的?猜對了我請吃冰糖肘子……”鄧友梅夫婦猜了兩月硬是沒猜出來。後來他們見到汪曾祺,鄧友梅就說:“我們猜到今天也沒才出來。肘子不吃了,你快告訴我,那梅花用的什麼顏料?”汪曾祺聽後,衝鄧小梅一笑:“牙膏!”

3、“七.七”事變後,梁思成一家逃離北平在長沙租屋住下,日機第一次轟炸,梁家外出無一傷亡,但房屋盡毀。長沙無法存身,全家又移居重慶鄉下。一天,梁從誡問母親林徽音,如果日本人打到重慶,我們往哪逃?林徽音指著門前那條河說:投河去死!幼小的梁從誡驚恐地拉著母親的手說:那我怎麼辦呢?林徽音一字一句地說:國之不存,怎顧得你!

後人只顧津津樂道於她的人間四月天幾段浪漫情事,卻不知她是這樣一位執拗、剛烈的女性。

梁從誡曾悲愴地說:我們三代都是失敗者,一代不如一代。學問祖父最大,父親在建築學上很有成就,我只是對中國現實的瞭解比祖父和父親都深,在社會底層八年,直接感受到老百姓的痛苦。

4、1966年,康同璧家被搜抄一空。“我愛花兒,花兒沒了。我愛音樂,音樂沒了……”康同璧暗自流淚:“對我而言,是經脈盡斷哪!”但即便經脈盡斷,她依然要活下去。水仙開了,給每根花莖套上紅色紙圈,

寸寸紅便有了喜慶氣氛。已經很窮了,去供應商店買豆腐乳時準備好幾個鐵盒,一種味道裝一個盒子。

……

章詒和不明白:“都窮成這樣了,你們怎麼還這麼講究?”

康同璧說:“因為,這才是人的樣子。”

康家前宅的庭院有兩三畝面積,用矮牆圍起,種植了數十株桃、梨、柿子、核桃等花果樹,頗具田園風光,老人每天到庭院中練功,園中有一株光緒御賜康有為的太平花。文革中康同璧常哦吟舊年的一首詩作:“太平花放太平年......”

5、無疑,鄭念非常美。尤其晚年的照片,她有一雙老年人罕見的、幽邃又晶亮的眼睛。時光自然也磨蝕了她的容顏,但老太太奪目的美麗,透過歲月的煙塵,依然清晰地浮現出來。文革結束鄭念出獄後體重只有七十七斤,比入獄前減輕了三十斤。時隔多年第一次照鏡子,看到自己的衰老、憔悴模樣,她大吃一驚,“只有一雙眼睛顯得特別明亮,這是因為我隨時要提防外界。”——原來如此

6、老年季羨林說:“世界上還能想到她的人恐怕不會太多。等到我不能想她的時候,世界上能想到她的人,恐怕就沒有了。”

這個她叫伊姆加德,是青年季羨林留學德國的初戀。留德四年中,季羨林在伊姆加德的幫助下完成了數百萬字的論文,他們的腳步也走遍了哥廷根的大街小巷。伊姆加德把最美好的青春光陰給了這個博學睿智的男子,而她纖細的手指,也一一撫摩過他那些後來讓中國和世界為之驚歎的文字。但最終季羨林選擇辜負女友回到中國,伊姆加德則選擇一個人孤獨守侯。這個固執而堅韌的女人,伴著一臺老式打字機,一等就是60年,為了季羨林,她支付了一生的光陰和愛情。

只是,命運有時就像個可惡的頑童。在八十年代季羨林重返哥廷根並找到伊姆加德住過的地方,開門的婦人說沒有這個人。伊姆加德其實就住在原房間的樓上,可惜新住戶不認識她。就這樣陰錯陽差,季羨林與伊姆加德擦身而過。

十年後,一直將這段感情深藏於心的季羨林,終於在《留德十年》一書中,首次提到了伊姆加德……

那個一直深藏在季羨林心中美麗而善良純潔的女子,是早已離開人世還是藏在某個偏僻角落呢?2000年,香港電視臺一位女導演在拍攝季羨林的傳記片時,專程前往哥廷根打聽伊姆加德的下落,幸運的是,伊姆加德還在人間。

依然是在季羨林1980年重訪的那間房子,這一次開門的是一位滿頭銀髮,著玫瑰紅長裙的婦人,她笑臉盈盈向來客問好:“你好!我是伊姆加德。你是從中國來的客人嗎?”女導演激動地問:“還記得60年前哪個中國留學生季羨林嗎?”伊姆加德遲疑片刻後,眼淚簌簌而落:“是羨林.季吧?”我們都這麼叫他。我一直在等他的消息,他還好嗎?”當得知季羨林尚在人間,而且還是中國德高望重的國學大師時,伊姆加德欣慰地笑了:“我知道的,他一直就這麼優秀。”

潔白的桌布,銀灰色的老式打字機,桌前並排放著小方凳和深藍色沙發椅……伊姆加德說:“瞧,一切都沒有改變毛窩一直在等他回來。我的手指依然勤快靈活呢,我甚至還能打字!”

原來,季羨林當年離開哥廷根後,伊姆加德就一直在等待他回來,雖然再也沒有得到季羨林的消息,但她依然執意得等待並終身未婚。她曾多次想要到中國去尋找心上人,但都遭到父母的阻饒。而當父母離世,她終於能自己做主時,伊姆加德又有了顧慮:“羨林.季一直不曾跟我聯繫,也許他在中國已經有了自己的愛侶和家庭,如果我貿然前往,可能會傷害更多的人。”

90歲生日當天季羨林收到了伊姆加德從哥廷根寄來的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人滿頭銀髮,端莊恬靜地微笑著。季羨林常常會拿出照片跟她說話,照片背後是一行德文問候:“你好嗎?”先生會聲音柔和地回答:“我很好!”

7、周作人譯的《枕草子》 原版炒到了3800元一本。藍碧雲說她實在不捨,便花20元買了本複印本,竟也不影響閱讀情緒。 這黑白水總裁的可愛力透。清少納言,千年前的才女,文字通透得無可迴避。兩句話一篇文章,便將一生都帶過去了。想起孟實說我能用兩字絕不用四字的話來,文章大可抻開來寫,但骨意不斷,字字當計較。《枕草子》我其實讀過兩種譯本。一為周作人一為林文月。周作人譯四時情趣 這般:

  春天是破曉的時候最好。漸漸發白的山頂,有點亮了起來,紫色的雲彩微細地飄橫在那裡,這是很有意思的。  

  夏天是夜裡最好。有月亮的時候,不必說了,就是在暗夜裡,許多螢火蟲到處飛著,或只有一兩個發出微光點點,也是很有趣味的。飛著流螢的夜晚連下雨也有意思。  

  秋天是傍晚最好。夕陽輝煌地照著,到了很接近了山邊的時候,烏鴉都要歸巢去了,三四隻一切,兩三隻一切急匆匆地飛去,這也是很有意思的。而且更有大雁排成行列飛去,隨後越看去變得越小了,也真是有趣。到了日沒以後,風的聲響以及蟲類的鳴聲,不消說也都是特別有意思的。

  冬天是早晨最好。在下了雪的時候可以不必說了,有時只是雪白地下了霜,或者就是沒有霜雪也覺得很冷的天氣,趕快生起火來,拿了炭到處分送,很有點冬天的模樣。但是到了中午暖了起來,寒氣減退了,所有地爐以及火盆裡的火,都因為沒有人管了,以至容易變成白色的灰,這是不大好看的。林文月說春曙為最:

春,曙為最。逐漸轉白的山頂,開始稍露光明,泛紫的細雲輕飄其上。

夏則夜。有月的時候自不待言,五月的黯夜,也有群螢交飛。若是下場雨什麼的,那就更有情味了。

秋則黃昏。夕日照耀,近映山際,烏鴉返巢,三隻,四隻,兩隻地飛過,平添傷感。又有時間雁影小小,列隊飛過遠空,尤饒風情。而況,日久以後,尚有風聲蟲鳴。

冬則晨朝。降雪時不消說,有時霜色皚皚,即使無雪亦無霜,寒氣凜冽,連忙生一盆火,搬運炭火跑過走廊,也挺合時宜;只可惜晌午時 分,火盆裡頭炭木漸蒙白灰,便無甚可賞了。

8、霾散風來,坐聽大師說戲。多年來入耳的都是程腔程韻,都是戲,聽程先生講普通話竟是初次。先生語速不快,音調不高,說琴師鼓佬,也說唱腔,居然有冷幽默。他說:“好像大家感覺著唱我這腔兒不知道什麼地方兒緩氣,憋的慌,可是呢我覺著也有好多人唱我的戲,也好多年了,我也沒看有誰因為唱程腔把他(她)給憋死了。”這是戲外真容,有趣。

9、人人都是有心結的,好的心結,壞的心結,不好不壞的心結,一個一個的死疙瘩。壞的心結要解開,好的心結更要解開。其實,心結沒有好的,你覺得好,那是對自己的欺騙。解開一個心結,即開啟一瓣蓮花。行腳,可以解心結,或者說,行腳是解心結的一個絕好的方式。讀這本書,肯定有好處,即:讀著讀著,說不定就想行腳了。一想行腳之事,紫珠色的花苞就吐露出來了。這段推薦語寫得特別好。書名也別緻,滬沽湖邊聽聰哥說起過,《走到蓮花開》,是他給取的書名字。

10、漫畫家很容易被打成右派,因為他們不太會歌頌,多數題材是諷刺。文化革命中幾乎無一倖免,卻又多壽長。丁聰先生是趣人,活到九十四歲,人家問他長壽秘訣,他答:不鍛鍊,不吃水果,不吃蔬菜,吃肉!韓羽出生於1931年,是比丁聰晚一輩的漫畫家兼雜文家。韓羽十八歲就“參加工作”,是一個很有才華的“美術工作者”。真正的“學歷”只讀到初中一年級,他自稱是“頂著一頭高粱花子擠進文藝隊伍來的”,“一心一意畫畫至今,未入過黨,未當過官”,和“政治”牽連不多,也沒有被打過“右派”,是河北“一級美術師”。作為一個漫畫家,韓羽是一個幸運者。韓羽也是趣人,他自嘲:“一貫寫醜字,偶爾畫美人。”趣人不是會說幾個笑話就算趣,趣人是活在深刻裡,卻又能夠把深刻化開,化成花朵那樣,讓它繽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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