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有個不想做官的詩人

唯心淨土——王維的一生

唐朝有個不想做官的詩人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王維《終南別業》

大唐王朝的日頭總是帶著炫耀意味的,明晃晃的,不可一世的,有時是紫色的,有時是明黃的,有時是土褐色,不管是什麼顏色,總是硬生生地在歷史的時空中撕捋出一通衢大道來,它的形象是豐滿的,是富足的,也是大剌剌的。那感覺一直在我們的文化基因裡發生著作用。偶一閒居抑或久坐,撫琴或品茗,賦詩還是作文,那影響就如清溪林壑裡的負氧離子,浸潤我們的呼吸,鼓動著我們的血脈,憑著那唐的詩歌我們驟然感覺美好起來,幸福起來。細觀那大唐氣派,風格迥異,氣象萬千的,黑壓壓也烏沉沉,或嘯或吟,或悲壯地扯著嗓子呼喝著,或鬱郁地自怨自艾。種種詩興,又種種詩滅。

那是開元年間,歷史上最開放最輝煌的時代,國力最為強盛政治最為清明的時期,一批胸懷凌雲壯志的詩人粉墨登臺。當王維端著酒杯揮動毛筆用小行書寫下《終南別業》的時候,孟浩然正窩在襄陽鬱郁不得志,李白先生業已憋屈地辭去翰林供奉的職位,寫了三首《行路難》,被賜金而還。大唐的太陽要落山了,紅暈還在,讓人誤以為是朝陽升起的樣子呢。王維這位佛系詩人,秉持“無可無不可”的精神,或坐看雲起時,亦是獨坐幽篁裡。無論是在波詭雲譎的大唐的朝堂裡,在他出塞的路上,還是在他“知南選”的途中,在他送別的灞橋河畔,或是在安䘵山的獄中。“以玄談為樂。齋中無所有,唯茶鐺、藥臼、經案、繩床而已。退朝之後,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絕塵累。”(《舊唐書》)多少年亦官亦隱的生活讓王維的性情變得恬淡,隨緣,多少年孑然一身,讓他斷掉塵世俗念,人稱“詩佛”。他的詩少有哀怨,沒有抑鬱,不事渲染,卻又境界自高。東坡先生贊“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

近日新冠疫情期間,偶拾《王維詩集》,一時按捺不住想要寫寫他的衝動,遂參以《新唐書》、《舊唐書》中的的《王維傳》,輔以各史料時序,綴以淺識薄見,附以風跡雲影,供讀者一笑。

唐朝有個不想做官的詩人


(一)少年意氣

洛陽女兒對門居,才可顏容十五餘。

良人玉勒乘驄馬,侍女金盤鱠鯉魚。

畫閣朱樓盡相望,紅桃綠柳垂簷向。

羅帷送上七香車,寶扇迎歸九華帳。

狂夫富貴在青春,意氣驕奢劇季倫。

自憐碧玉親教舞,不惜珊瑚持與人。

春窗曙滅九微火,九微片片飛花瑣。

戲罷曾無理曲時,妝成祗是薰香坐。

城中相識盡繁華,日夜經過趙李家。

誰憐越女顏如玉,貧賤江頭自浣紗。

——《洛陽女兒行》王維十六歲所作

大唐的詩人裡,王維是幸運的,生而幸運,太原王氏,大戶;母親,博陵崔氏,大戶。畢寶魁先生對於王維家庭的描述:“高高的門樓,深深的大院,院中分前後兩個院落,前面是帶有門沒事的一幢房屋,兩旁一邊是書房,一邊是客廳。穿過門洞,裡邊正房是七間大瓦房,左右還有東廂房和西廂房。門樓的匾上刻著四個大字“太原王氏”。”這種描摹可以用闊氣來形容了。王維“九歲知屬辭”(《新唐書》),其父王處廉於當年去逝,崔氏因材施教,小王維詩書畫至於音律無不精通。是年十五歲,作詩《過秦皇墓》,詩曰:

古墓成蒼嶺,幽宮象紫臺。

星辰七曜隔,河漢九泉開。

有海人寧渡,無春雁不回。

更聞松韻切,疑是大夫哀。

這是王維初離家鄉,踏上游歷長安之旅時所作,十五歲表現出了天才應當具有的素質,星辰河漢寫出了始皇墓之氣象,有海無春就有點個人意願了,人哪敢過?雁都不回來。一派陰森之象。詩中發出了興亡盛衰的感慨,一腔悲憤之情溢於詩行。此時的王維是青春的,是血脈賁張的,是不滿的,是要建功立業的。他的詩裡有俠氣,有一股子不服氣的感覺。寫詩時,他是怒目圓睜著的,他感思著,悵望著歷史。站在長安城裡,站在角樓上,坐在客棧裡,他都是自信的。

王維的精氣神凝聚著這樣劍拔弩張的狀態,他在長安遊歷著,遊歷著,便一鼓作氣拿下了開元九年的狀元。那年他年方二十。

大唐是詩的天下,豎子黧夫都無詩不通,詩人的詩就是通門貼,詩能通神。某月某日,王縉見證了哥哥王維是怎樣帶著得意之作扣響了岐王李範的大門,他也見證了王維縱彈琵琶彈奏一曲《鬱輪袍》,玉真公主為之傾倒。少年材俊,年方二十,俊逸灑脫,知儀守禮,星眸朗目,倜儻風流。玉真公主怎會忍心拒絕幫忙。於是王維有了考試資格,然後,便中了個新科進士。也許正是這次求薦之舉,讓王維在情感世界也有了個不好的開始,反正唐朝的公主豢養面首眾多,這也是人所盡知的,誰讓王詩人長的一表人材,玉樹臨風呢。至於才俊王維是否成了玉真公主的面首,無人記述,新唐書舊唐書對於王維的情感生活,均未交待,此情案成塵煙迷樹,不可索驥。那時好詩友綦毋潛落第回鄉。他說“聖代無隱者”,他說,“不得顧采薇”他說你暫不被用也純屬偶然,別這樣就消沉下去。他勸慰著小綦,小酒杯裡映著他的殷殷期盼,梧桐葉隨風颯喇喇地響亮著。那天的灞橋上,二人執手相看淚眼,餘暉殘照裡,眼望孤帆遠棹,樹影婆娑,王詩人,心潮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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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首謫

“王維二十一歲。春,擢進士第。解褐為太樂丞”(唐太常寺有太樂署,置太樂令一人,從七品下;太樂丞一人從八品下。掌邦國祈享宴所用樂舞)

春風得意的王維,就這樣上任了。任太樂丞,管理皇家樂隊,音樂,此王維所好,這安排竟是如此知人善任,王維少年得志,英姿勃發,正如三月桃花,灼灼其華,他的直屬上司是太樂令劉貺,“博通天文、律歷、音樂、醫佔之術”,王維喜得知音,每日切磋音樂詞律,竟有不知寒暑之累,他看到每一天大唐的太陽都是美麗的,都是向上的,每一天都是勵志的。種種跡象表明,王維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朝野上下也因為新來的樂官太能創造,於是日奉新聲,百官朝賀,四海昇平,萬國來臣,各異域之音色在大唐的引領下走向四野八荒。此時的王維工作出色,成績斐然,眾口交贊。

但是,好景不長。

壞菜了,不是因為劉貺,卻是劉貺他爹——劉子玄。正所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某日,或是風和日麗,或是狂風暴雨,劉子玄工作室內)子玄拈鬚沉吟,少頃,似有靈感來襲,瞬息之間,筆落花飛,他面露喜色。

(高力士上,弓背,推門,風吹起劉子玄的衣襟)

高力士(公鴨嗓音,有咳喘,時有嘯鳴,眼神左右飄忽。):上諭,卿之《睿宗實錄》卷佚浩繁,非精血凝結、博古通今所不能,叵耐斥貶之言稍過,請卿思之可也。

(劉子玄有慍色,卑身。)

劉子玄:臣不勝惶恐,所慮所念,終畢聖恩,惟史實當萬世所照,百世所鑑,實不能易也。

高力士:哼!你是聖上的臣子,你敢抗命?你一個芝麻綠豆大的著作郎,竟敢抗命。咱家聖上看重你,給你一碗飯吃,要是看不上你,輕則讓你滾犢子,重則要你項上人頭。

劉子玄:史實不敢稍篡,此心惟日月可鑑!

高力士(綠豆眼一眨):劉大人,深思!

高力士拂袖而去。

是夜,驚雷炸響,劉子玄仰天長嘆。“悲夫!史家?!”兩行淚流成溪。

岐王愛音樂,愛音樂也愛懂音樂的人。

時值初秋,蟬聲一片,岐王府在梧桐樹的掩映下,很顯得莊嚴氣派。岐王邀得眾賓宴飲。歡聲不斷。酒壯英雄膽,他提出要看黃獅子舞。那酒亂心智。喝了酒,他就有了酒神精神,他就是藝術的存在,他再不顧什麼狗屁的政治,他要放肆一把,暗忖:今天我倒要看看,能怎地?

情勢所挾,劉貺點頭了,王維說不妥。岐王說,演!快演!伶人起舞階前。

那舞蹈是專門演給皇上看的,這屬於僭越。舞者勝狀,我們不得而知,或是壯美至極吧!

好了,錯已經犯了,岐王也酒醒了。等著挨板子吧。孫猴子怎麼跳也跑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頂多在手指上留下一泡猴尿。這些一時無法無天,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終於紛紛被貶。皇帝的特務組織也竟了得,這是一場表演引發的“血案”。自古宴飲為樂,不害有心之人。後來才聽說,主要還是受了劉子玄的連累,皇上正沒辦法開發了他呢。

王維被貶到濟州任司庫參軍(看庫房),“他鄉絕儔侶,孤客親童樸。”王維就要去上任了,王維只是心裡感覺有些委屈。他寫道:

微官易得罪,謫去濟川陰。

執政方持法,明君照此心。

閭閻河潤上,井邑海雲深。

縱有歸來日,各愁年鬢侵。

——《初出濟州別城中故人》(一作《被出濟州》)

一路向東,王維心潮起伏,一路行來,十五歲混跡長安,至今二十一歲,這六年對於天才青年王維來說,風華正茂,我們看一下他這幾年的成績單:十六歲《洛陽女兒行》,“良人玉勒乘驄馬,侍女金盤膾鯉魚。”;十七歲因為想念兄弟王縉寫下了《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十七歲《西施詠》、《賦得清如玉壺冰》、《少年行》《桃源行》、《李陵詠》等等。王維是天生的詩人,他的頭腦是清醒的,是性靈的,他也是冷靜的,他的詩也是煙火氣的,活色生香。他的詩就是他的手段。一曲《息夫人》促成了離散夫妻破鏡成圓,試問普天之下,還有何人。“莫以今時寵, 能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 不共楚王言。”這是王維的自信,他的自信是狂傲的,和所有的年輕人一樣,血氣方剛。但當他在詩友的送別聲裡,長安在他的身後隱去,他那揮斥方遒的少年意氣,他那達官顯貴無法撼動的氣定神閒,在現實面前都紛紛低下了頭,多少個高級劇院裡出演主角或配角的王維都黯淡無光,被一雙黑手揉搓得一臉菜色。他步履沉重,身後的夕陽的餘輝,正緩緩地跌落進渭水的黑暗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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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濟州——淇上

門前洛陽客,下馬拂征衣。

不枉故人駕,平生多掩扉。

行人返深巷,積雪帶餘暉。

早歲同袍者,高車何處歸。

——《喜祖三至留宿》

五年的濟州貶謫生活,是對一個失意文人的考驗,他對政治前途不再抱太大的希望,他政治上有些心灰意懶。在濟州,他與僧道、賢隱多有交往,留詩若干。貶謫這個主題,在詩人的天空裡,是若浮雲一樣的,基本上是鋪墊了一層底色,在這個底色上,詩人們是大筆蒼茫,不計來路的,於是詩就像泉水一樣了,不,也許就像嘉陵江,就像長江一樣了,這是一種表達的需要,是宣洩,也是定位。是句號或者歎號,效果自不相同。他們寫詩往往不需要觀眾,觀眾只是群小的效果,能奈何哉?王維詩是送給同道中人的,是寫給自己的,這段豐富的,具體的生活,是王維對自己的獻祭!王維在這豐富而自然的交遊中,王維在內觀,王維在不斷的交遊中,發現,人生不過如此。王維的人生本就是一場繁華過後的寧靜,是一切的一,是一的一切!

崇梵僧,崇梵僧,秋歸覆釜春不還。

落花啼鳥紛紛亂,澗戶山窗寂寂閒。

峽裡誰知有人事,郡中遙望空雲山。

——《寄崇梵僧》

這詩中的調調,不需要專家解讀,只需要一個心境,一個靜下心來讀書的感覺即可。話說春還不還的,只是“落花啼鳥紛紛亂,澗戶山窗寂寂閒。”這是什麼,是一種嚮往,是一種追求,一亂一閒一自在,落花共山窗,啼鳥自語,詩人的境就是他的內在。個體在不能達到的時候,內心總是有需求的,但是隱性的,是不易察覺的,是下意識的,需要這樣的境,激發出來,這樣的詩是自覺的詩,表達是不經意的,卻是能讓詩人滿意,也讓讀者明白的詩。王維尤其是個中之高手。王維的高卻在於不在乎。在這情境下,王維的嚮往淡泊寧靜的心性終於在沒有老師的情況下,自發地從濟州破土而出。可能這精神只是一縷煙雲消散的一瞬,這一瞬卻不經意地合了某種精神,這精神必是要壯大的。讀水滸,那一百零八個好漢又不是因了合該現世?讀紅樓,那陰陽之論又怎不是應了時事?王維啊王維,竟一步搭上了禪宗的路數,然後,一生奉行。

開元十二年,六祖慧能弟子在河南,立南宗宗旨。王維心嚮往之,另一位大詩人李白剛出蜀,“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何等的心象,這是一個劍客,詩是有些嚇人的,一張嘴就是“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要不就是“噫籲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這詩談的是氣象,是大唐的氣象,但這氣象唐王朝當政者不欣賞。王維不講氣勢,王維不嚇人,王維講美感,詩是諧和的,講音律,王的詩是讓人心平氣和的,是要告訴你,還要啟發你的詩,是和中道的,是中庸而立。李白和王維就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照亮了大唐的天空。此時,杜甫這個小兄弟尚在惶惶然尋跡長安的路上。

在王維困境相伴的時候,祖三,祖詠及第,授官東行,拜訪大詩哥王維,王維寫了《喜祖三至留宿》與《齊州送祖三》,這種激動不是大江大河的,是恬靜的,卻是真誠的。“佛說,直心是道場,無虛假故!”王維只是在寫真實,不誇飾,不低調,“行人返深巷,積雪帶餘暉。”是靜,也是修養,更是渾然一體。“相逢方一笑,相送還成泣。祖帳已傷離,荒城復愁入。”真性情,不做作!轉身而後情感昇華了,那平靜的接納轉而為“解纜君已遙,望君猶佇立。”感傷孤獨之感在那天入夜後,讓詩人不得入眠。

人生際遇如此,王維在濟州時大唐名臣裴耀卿任刺史,裴走,王維走淇上。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如簀。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寬兮綽兮,猗重較兮。

善戲謔兮,不為虐兮。”

這君子學問精湛,身份顯赫;這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這君子亦莊亦諧,易於接近。這不就是王維嗎?這古老的詩經存在著的詩的美感,那不急不火的韻味,寫的彷彿就是王詩人獨立在淇水河畔的狀態。一個儒人,一個詩人,一個以山水為樂的詩人。

王維在這一年裡,遇到了自己的愛人,王維的生活更加地田園化了,他做著普通百姓做的事情,他樂於欣賞著自然風光。他滿意這愜意美感的桃源生活,有妻相伴,有山水自然相伴,夫復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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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王、孟

在唐詩中,王孟的山水田園詩,總是並提的。孟浩然是著實不容易的,徒步長安數載,汲汲入仕,呈詩問道,卻沒得機會。孟只是鬱鬱寡歡的,終身未仕,孟不開心,凡有此心種種,皆入詩中。孟的詩也有趣,只是在滋味上還是差著那麼一點點,那是入髓的最後一步,不是簡單的多與少的問題,不是數量的問題,不是遠與近的問題,所有能計量的東西都要差上一點點。

時年,張說為相,浩然年屆不惑,科舉不第。他仰天長嘆,懷才不遇之感生。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髮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孟浩然《歲暮歸南山》

詩多感慨,已生去意,三年長安求仕失敗。酒後,浩然作《歲暮歸南山》一首,去意已決。小其十二歲的忘年交小友王維說:孟兄,到我辦公室坐坐吧。王維方從淇上歸任,而立之年,人微言輕,居內署。工作限於在皇上身邊,應制賦詩。

陽光拍打著宮苑的雄壯,兩個人走得汗津津的。看王維謙恭有禮,孟心生酸楚。王維辦公地點很快就到了,王維也是戰戰兢兢的,這內署,外人不得擅入,只是孟就要離都而去,不捨之情讓他大膽地做出了此事。

窗外,古木參天,奇花異草。一會,太陽隱去,陰雲密佈,偶有雨點落下來,便伴著廊簷滴水的聲響,那滴墜聲音清脆悅耳。孟唏噓感慨,多年不如意,求仕不第,難以抒懷。王維也心生慼慼。這嗑嘮得是斷斷續續,茶杯端了又放下。

“孟兄,這一去,再見不易,有何打算?”

“吾生有命,歸去澗南園,於朝堂事,再不復留戀!”

孟浩然手撫几案,長嘆一聲,神情悽然至極。

王維小心地再往他的青瓷茶盅裡續了些茶水,復又斂襟坐下來,看著孟浩然,已經兩鬢泛白,兩道魚尾紋如兩條困死的魚,無力地扭動著。

“兄此般決絕,大可不必。世有道則現,無道則隱者。兄既壯年,不可生末世之悲,一切隨緣吧。守得雲開霧散,東山可復!”

孟浩然搖搖頭,不無氣恨地道:“想我少年閉牖賦詩,胸懷壯闊,卻用武無處,怎不傷懷?今蒙弟不棄,吾得識帝王苑禁,也不枉長安走一遭了。就此別過,如弟稍有記念,可訪襄陽澗南,他日,我們再銜觴賦詩。”

孟浩然立起身來,向王維拱手作別。

忽,簾外傳來錯沓輕盈的腳步聲,二人舉首望處,玄宗龍襄虎步,伴三倆侍人,一道穿堂入境,奔這裡來。這一驚非同小可。奈何奈何,命懸一線。

孟浩然見幾案垂簾,內有洞天,輒矬身向內,斂息安處,稍不敢動。

王維見過隆基皇帝后,垂手侍立。廊下一隻花貓,騰身一躍,眼神詭異,過了花堂,上了藤蔓,轉眼又不見了。

“卿生有餘興,可賦得新詩?”玄宗忽看到案上置有兩個茶盅,便問“有客?”

瞬間,王維的額上便沁出了汗水,然後滿臉皆如水洗。

孟浩然聽此聲音,再避無益,便小心地從桌下爬出來。這倒把玄宗嚇了一跳。

“草民孟浩然誤入內禁,還請聖上開恩。”孟浩然慌亂地磕頭。

“哈哈哈——原來是孟浩然啊,你果然好大膽!抬起頭來。——聽說你曾罷過試?”

玄宗仔細端詳了一下孟的臉,又說:“把你近來所作之詩吟來聯聽!”

王維打眼一看,有門,玄宗似沒有怪罪之意,便咳了一聲,眼角覷著孟浩然。

孟浩然想了想,便朗聲道:“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玄宗心裡一堵,面露不快之色。我這朝堂就這麼不堪,你這是瞧不上眼哪,你孟浩然實屬狂狷之士。

“不才明主棄——”

“夠了,你這是說朕棄了你?你還是回你的南山去吧。聯也不算什麼明主,你也不用給聯寫什麼奏疏了。”

言罷,玄宗憤然轉身離去,簾外,雨早就停了,一切都結束了。孟浩然還跪在地上,兩眼含淚。

“也罷,吾將仿效陶潛,不復出焉。”

王維心裡卻想:“孟六,性情人也,惜其不懂變通,如其詩‘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當是何等氣派,為何一時竟選了‘南山歸敝廬’?”

這次見面後,孟浩然也是悔的腸子都青了,怕再羈留長安,恐連累王維,於自己也無益處,雖然好詩友賀之章等人為孟“延譽”,沒有半點效果,大家勸孟浩然還是暫避澗南吧!

在席上,王維神情感傷,吟詩一首作別:

杜門不復出,久與世情疏。

以此為良策,勸君歸舊廬。

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

好是一生事,無勞獻子虛。

——《送孟六歸襄陽》

王維的意思是直白的,他自我檢討著,我交往稀少,沒有路子,不能幫你入仕了,既然發生這樣的事情,你也不宜再這樣留下來了,他又站在孟的角度說,想想田園生活的美好,飲酒桃源,讀書習字吟詩,這樣作為一生的追求,何其快哉!

孟浩然的孤單的身影漸漸不見,王維手裡握著孟浩然的一首詩,“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只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留別王維》)“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王維久久吟誦著,不覺星辰若海,夜露侵衣。

好友孟浩然離開不久,王維妻子去逝。所有史料表明,沒有意外,沒有半點意外。只能是病逝或是難產,對於一個前無來者後無古人的詩人來說,不寫一首詩紀念,不合常理,然而王維真地是隻字未寫,在他的詩裡面,我們看不到關於妻子的隻言片語,也未透露出悲傷半點。

後,王維三十年未娶。

王維隨後離仕而去,是年三十二歲。王維以布衣身份去蜀地漫遊,應孟浩然之邀請,去了襄陽。至王維充“知南選”過襄陽,孟浩然因背疽與王昌齡飲酒縱情,而復發不治身亡。時年孟浩然五十一歲,王維三十九歲。王維揮淚寫下《哭孟浩然》,詩云:“故人不可見,漢水日東流。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州。”那空絕的痛感灼燒著王維的內心,世上再無孟六、寫下“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的孟浩然。在啼鳥聲聲的世上,風雨如晦,百花凋零,一切都也只是如夢方醒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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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出塞

開元二十三年,王維致書張九齡,由張相薦引任右拾遺,王維三十五歲。赴任洛陽,上《獻始興公》表節操。

寧棲野樹林,寧飲澗水流。

不用坐梁肉,崎嶇見王侯。

鄙哉匹夫節,布褐將白頭。

任智誠則短,守仁固其優。

側聞大君子,安問黨與仇。

所不賣公器,動為蒼生謀。

賤子跪自陳,可為帳下不。

感激有公議,曲私非所求。

——《獻始興公》

“動為蒼生謀”的王維,對於官場上的波詭雲譎也是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只一年,張九齡罷相,李林甫上位。王維被移駕御史臺,隨後,被以勞軍的監察御史身份出使涼州。

一路向西,心裡有說不盡的失意,自己就像這秋風中飄飛的蓬草啊,離開長安,再看那一行行歸雁漸入胡天。忽又有莽莽黃沙,夐無極限,一道烽煙直指藍天,離目的地越來越近了,王維停下車來,緩緩登上一處高地,沙子流進他的靴子,侍從手裡遞過飲水,他拭了一下額上的汗水,高地下一條河水正渙渙東去,此時夕陽如血,在河水上游,落日低垂,河面波光粼粼,倒是那河吞吐落日了。一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脫口而出。隨侍紛紛伸出大拇指。車隊繼續進發,在漫漫古道上的車轍裡,馴服地前進著,棗紅馬的鬃毛在風中抖動著,餓了大夥就啃點乾糧,有時會跳下車來小解,仰望天空飛過的大雁,排著雁陣,那低迴的雁鳴讓人心酸。暮靄沉沉,王監察一行在蕭關遇到接待人員,酒足飯飽,便獨自踱出來,眼見那夜色如水,靜寂裡透露著神秘。一輪霜白色的圓月正漂過天際,一股來自異域微冷的風從肩上拂過。他望著這月,一時竟然有些痴了,這路途,玄奘法師曾經走過吧?十九年徒步西行,那圓月,那沙柳,那一跳一伏的黃鼠,那沙丘,那腳印,都在風中慢慢變成回憶。“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若虛所言不虛!吾也匆匆,只一人生之過客,天地盈虛有數,但求做一驚鴻耳。

馬車走得不算快,白雲悠悠。王維不時地顧望著邊塞風光,時候正是深秋,越往西走,高遠的天空就越是顯得讓人迷戀。有時,王維會像個孩子,索性躺下來,眯著眼睛看著那碩大的太陽和那綿一樣的雲。草甸處,有羊有牛有馬,深處有歌。不覺間,竟睡去了,他夢到了孟浩然,他依然是那樣慼慼的樣子,他也夢到了王昌齡在戰場上拼殺,他還夢見妻子,她依然在淇的田園裡等著他,她雙目含淚,院子裡的菜花上落滿了蝴蝶,她化了蝶飛去了。耳畔又聽到了音樂,是岐王宅裡的音樂,正飄過那株槐樹,飛走了。

河西節度使崔希逸命擺酒為王維接風。維視其儒雅,聞其聲如洪鐘,便有幾分折服。在出發之前,就聽聞崔希逸其人,今見其人,果然不俗。

“王兄一路風塵,希逸略備薄酒,為兄洗塵。”

二人相伴著進了軍中大帳,外面胡風獵獵,帳前士兵精神抖擻。

酒破三巡,談及破蕃之事。王維說道:“將軍辛苦,大破吐蕃,將軍之功勞,傳聖上心旨,王維不敢稍有懈怠。將軍立不世之功,必將名垂千古。”

崔希逸一聽,長嘆一聲。道了一聲“慚愧!”眼望帳外,無限感慨。

(閃回)(開元二十四年)吐蕃西擊勃律,遣使來告急。上使報吐蕃,令其罷兵。吐蕃不受詔,遂攻破勃律國,上甚怒之。

時吐蕃與漢樹柵為界,置守捉使。希逸謂吐蕃將乞力徐曰:"兩國和好,何須守捉,妨人耕種。請皆罷之,以成一家豈不善也?"乞力徐報曰:"常侍忠厚,必是誠言。但恐朝廷未必皆相信任。萬一有人交抅,掩吾不備,後悔無益也。"希逸固請之,遂發使與乞力徐殺白狗為盟,各去守備。於是吐蕃畜牧被野。

鏡頭一

夜色沉沉,崔希逸帳中。孫誨與崔希逸二人相對而立。

孫誨:將軍此時不打更待何時?

崔希逸:吾與乞力徐殺白狗為誓,豈可私悔盟約。

孫誨:蠻夷之族,不信可也,將軍何自誤如此?

崔希逸:皆有血肉父母,怎敢輕侮?

孫誨:將軍,戰事不容閒,你可要斟酌斟酌。

孫誨拱手離帳,崔將軍鶴氅一甩,虎目微瞑,似有所思狀。

有士卒報:將軍,乞力徐派人送了新鮮的手把肉。

崔希逸哈哈一笑。

鏡頭二

孫誨回帳,思量再三,展卷書道:伏惟聖安!——此邊塞之況,恐崔常侍錯失良機,反為吐蕃所害,憚崔心存餘忍,陛下英明,命崔希逸驟然兵動,必奏奇功。云云!

字幕:翌日,崔希逸邀孫誨吃把肉。酒醉而歸。孫誨與崔希逸把手言歡!

又數日,轅門外,旨下。崔希逸面浮薄露,孫誨病。

鏡頭三

玄宗:哈哈哈哈,崔卿不負眾望,此役大勝。

李林甫:全賴陛下決策英明,否則,崔優柔寡斷,怎會有此一役。

玄宗:戰場殺敵,衝鋒陷陣,實屬勞苦。

李:聖上隆恩浩蕩,臣已慮及於此,王維可代行天命,以示聖恩

玄宗拈鬚點頭。

開元二十六年,吐蕃大兵入寇河西,崔希逸領兵拒戰,並大敗吐蕃。王維吟得《出塞作》一首,送給崔希逸,詩云:

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暮雲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鵰。護羌校尉朝乘障,破虜將軍夜渡遼。玉靶角弓珠勒馬,漢家將賜霍嫖姚。

不久之後崔希逸就被遷官內地,任河南尹(從三品)。

隨後,崔希逸鬱鬱而終。

王維返回長安述職。

唐朝有個不想做官的詩人


(五)輞川

回到長安後,王維便購置了宋之問輞川別墅,過起了亦官亦隱的生活。有《輞川集》留世。

《輞川集》序:餘別業在輞川山谷,其遊止有孟城坳、華子岡、文杏館、斤竹嶺、鹿柴、木蘭柴、茱萸泮、宮槐陌、臨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欒家瀨、金屑泉、白石灘、北垞、竹裡館、辛夷塢、漆園、椒園等,與裴迪閒暇,各賦絕句云爾。

輞川青山逶迤、重巒疊嶂,奇花異草遍佈幽谷,瀑布溪流隨處可見。川水蜿蜒流入灞河。因川水流過川內的欹湖,兩岸山間也有幾條小河同時流向欹湖,由高山俯視下去,川流環湊漣漪,好像車輛形狀 (“輞”指的是車輪外周同輻條相連的圓框),因此叫做“輞川”。輞川在歷史上不僅為“秦楚之要衝,三輔之屏障”,而且是達官貴人、文人雅士心嚮往之的風景勝地,素有“終南之秀鍾藍田,茁其英者為輞川”之譽。

既然朝堂無所建樹,王維選擇了這裡過起了淡遠清渺的隱居生活,正是這樣的環境,讓王維的詩更加傾向於性靈的表達,朝暮晨昏之間,在這迷人的輞川上,望著輞河渙然流淌著,聽山林鳥鳴,朝堂上的王維和輞川的王維又怎麼會是一個人呢?朝堂上,王維不盲從,不激進。言論謹慎,與人謙恭,連老奸巨猾的李林甫對他也無從下手。回到這曾經的宋之問的輞川,王維才真正如魚得水。賦詩之餘,他會與裴迪一起飲酒,也畫畫,互相評一評,評宋之問。宋在武周時,也曾名噪一時,可惜陷在政治鬥爭的漩渦中,身不由己。及武周結束,中宗復位,瞬間從枝杪跌落塵埃,玄宗一上位,就賜死他鄉。

在被貶瀧州參軍的路上,宋之問是帶著怎樣的悽愴寫下了那首《度大瘐嶺》。

度嶺方辭國,停軺一望家。

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

山雨初含霽,江雲欲變霞。

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

二人邊賞鑑著宋之問的詩,一邊感傷著,“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嶺北的梅花多情地向他傳送著春的消息,他卻只好隨了南飛的鳥繼續前行,遙望鄉關,黯然神傷。這詩寫得好,卻也悲從中來。王維不喜歡這樣子表達自己。王維不願意做宋之問,王維也不捨得離開官場。王維要的是中庸而立。所以王維的詩讀起來,只是淡遠,把讀詩的人心思吊得高高的,在那山水意境中,慢慢發現一點隱者的影子,夠了,就這樣,你再細思,你得去悟了,王維不會給你寫透。在如畫一樣的詩的表白中,你總能感受到禪宗的一點點意味,是帶髮修行,不拘皮相的。佛教有一部經典叫《維摩詰經》,恰佔到維字,索性,號摩詰。這一明白無誤地向人示以超俗之念,這樣的人,誰還願意與他為敵呢。這是王維的聰明,於喧鬧繁華的世間,找到了避舍之法。

王維繼續寫他的山水詩,山水寄真意,向晚學陶潛。於是二十首詩就陸陸續續地寫出來。現幾首留餘:

孟城坳

新家孟城口,古木餘衰柳。

來者復為誰,空悲昔人有。

木蘭柴

秋山斂餘照,飛鳥逐前侶。

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

欹湖

吹簫凌極浦,日暮送夫君。

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雲。

竹裡館

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輞川、長安,來來回回,朝來暮返,轉眼十個年頭。回首當年所作:“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然。”似在昨昔。有時從長安返回時,見風雨掃地,積雨時作,便興之所至吟誦《積雨輞川莊作》曰: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斷斷續續地擱筆,斷斷續續地著色,一幅《輞川圖》成了。

唐朝有個不想做官的詩人


(六)凝碧池

李林甫倒臺了,

楊國忠又上臺了。

然後,安史之亂開始了,

王維時任給事中。

慌了,亂了,無神了。天要塌了,眼見那山雨欲來的架勢,人心如矢,四處亂竄。那天,玄宗沒有臨朝,奔小道跑了,同行心腹幾人,幸蜀。一干人馬踏著露水跑了。聽聞楊貴妃勒死馬嵬坡,這是後話。眼見朝無主事之人,王維才知道聖上跑了,還哪裡追得上。好吧,擅離職守,逃,也不行,那就是眼瞅著長安淪陷。王維等人就那樣眼看著長安淪陷,然後,如釋重負,收拾收拾出城去,回他的輞川或是其他什麼地方,王維已經做好了萬全打算,服了喑藥,著了布衫,奔城門口走去。

投誠的官兵一眼就看到了王維。關鍵點在於,王維太出名了,名氣大得無人不識得,哪裡還能跑得了。王老爺,您請吧。王維只好乖乖就範。

王維被擒。

各種誘惑,各種危脅,王維只是說不出話,還兼有下痢。

安䘵山慕其聲名,見無法收買,遂將其投諸菩提寺裡關押。不知不覺,一個多月過去了。王維只感覺身上發癢,渾身無力。徒望著菩提寺院裡的小鳥在樹上竄來竄去。樹葉闊大了,又黃了,落了,雨來了又停了,陽光剛照進來,似就又返了暮色之中,壁上達摩每日惺惺睡目,手捻菩提,在時光飛逝裡卻靜謐著。累了倦了,躺倒了便睡去,那性靈,那詩意,那生活,還有那交遊。都如夢一樣,不斷地在他的腦海裡翻滾著,人生如夢一樣,但願長眠不復醒了。

裴迪從窗口望著王維,不想驚動他。這位王維多年的小友,有人說,裴秀才也是王維的相好的,此事不確,正史無論。此時王維正在小睡。憶及昔日裡風流倜儻的王維,再看眼前之人,不由悲從中來。

裴迪因多年不仕,所幸逃脫,聞得故人在此,便花了幾兩銀子,私行探視。輕觸窗欞,喚道:“摩詰兄!”

王維翻身,那如練白光裡,有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影在那窗外。聲音切切。定睛細視。啊!久違了,裴秀才。一時情不可扼,淚湧如泉。“裴兄啊,恍若隔世啊,不敢想,此生還能再見你一面。”

“世道亂了,世人如螻蟻,摩詰兄尚且如是,我等無名介介之輩,只盼能苟安於世,別無他想,只是倍加思念故人。”

“輞川?”王維沙啞著嗓子再問。

“輞川尚好,沒有半點破壞,摩詰兄請放心。你的嗓子?”

“服了啞藥——那些被捕的同僚們,不知道怎麼樣了?”

裴迪搖搖頭。面露悲慼。

“聽說太子李亨繼位靈武,開始反攻安史叛軍。”

這的確是個好消息,王維精神一振。

“還有一事,著實可恨,賊子在凝碧池大宴群臣,梨園子弟罷演,雷海清怒摔器樂,遭賊子肢解。”

二人方沉浸在悲憤之中時,忽然外面傳來侍衛的聲音。“行了,行了,快走吧!再不走,咱們交不了差的。”

“摩詰兄,你看看,你還有什麼需要我去辦的?”

王維滿臉淌淚地搖搖頭。

“摩詰兄,你還是應該留下點什麼,眼看肅宗繼位,一切都有希望啊!”

王維:“那我就留一首詩吧。”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絃。

——《凝碧池詩》

(天寶十五年,群賊陷兩京,大掠文武朝臣及黃門、宮嬪、樂工,每獲數百人,以兵仗嚴衛送於洛陽。祿山尤致意樂工,求訪頗切,於旬日獲梨園弟子數百人。群賊因相與大會於凝碧池,宴偽官數十人,大陳御庫珍寶,羅於前後。樂既作,梨園舊人不覺噓唏,相對泣下,群逆皆露刃以脅之,言有淚者當斬,而悲不能已。有樂工雷海清者,怒而投樂器於地,西向慟哭。逆黨乃縛海清於戲馬殿,支解以示眾,聞者莫不傷痛。)《明皇雜錄》

作罷,裴迪牢記在心,準備離去。

王維又道:“裴兄,留步!若此生不得再見,吾將另一詩贈你。請兄收下。‘安得舍塵網,拂衣辭世喧。悠然策藜杖,歸向桃花源。’”

裴迪灑淚告別,天漸黃昏。想這半世,多少次送別,送友人,也被友人送,是詩意的,入畫的送,那送雖悲切,雖也黯然神傷,可那畢竟是暫時的,縱是“遲遲前相送”,亦是美好的,是可期再見的。這一次竟是痛徹心扉的,剜心觸肝的痛,或是這一面遂是永遠的訣別!王維手握窗柵,再也無法自處,一面喑喑啞啞地泣號,一面拍打著,這一幕感動得侍衛們無不流下淚來。

唐朝有個不想做官的詩人


(六)告別

往事歷歷,王右丞每日裡除了上朝,就是打坐,偶爾帶帶學生,他越來越相信,人生是一個定數,自從安史之亂後,他對於政治再也提不起半點精神了,裴迪這個小友拿到他的詩後,傳遍了大江南北。他竟然活下來了。他從那天以後,好像再也沒感動過了,一切都是應該這樣的,是的,衣服穿這樣,人生活這樣,都是一定的。自從母親去逝後,怎麼就好像人生沒了根一樣,人生歸何處?偌大的輞川他再也沒有心思去住了,那曾經的山林野逸,現在想想都不過那樣罷了,何必執著。他在那個秋末冬初的時候,離開了輞川,並上《請施莊為寺表》以紀念亡母。“依遲動車馬,惆悵出松蘿。忍別青山去,其如綠水何。”這不捨之情還怎麼說呢?一切不捨終化作青山綠水之思,車馬遲遲,綠水依依,秋葉飄零,秋風澀澀,數度輞川遊止情景,生動如許,讓他落淚。

這些日子會經常想到弟弟王縉,這位弟弟在政治上有覺悟,頭腦活絡。是可以做點事情的。他這做哥哥的,也沒能幫過弟弟,想想總是過意不去的。王維兩隻眼睛眯縫著。這眼睛也不好用了,生了一層膜似的,看東西有些模糊了。這——就——老了?“宿昔朱顏成暮齒,須臾白髮變垂髫。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他坐下來,望著門外的那棵壯大的梧桐樹,樹上斑駁的花紋似斑斑淚痕。他竟睡著了,他夢見太原的老房子,他站在廊下背詩經,父親捻著鬍子教訓他,母親慈愛的目光鼓勵著他。他的身後,弟弟掩口而笑。日光如海。那聲音那情狀都浮在那海上,似一縷煙,就成了一片雲,飄走了,他喊他們,他們還是笑,笑著就擰成一團霧,離去了。走了,還是走了,也罷,也罷,都是要走的。他苦笑著,眼角滴下碩大的一顆水滴。

他應該做點什麼,他就取了筆,在奏表上寫道:

臣維稽首言:臣年老力衰,心昏眼暗,自料涯分,其能幾何?久竊天官,每慚屍素。頃又沒於逆賊,不能殺身,負國偷生,以至今日。陛下矜其愚弱,託病被囚,不賜疵瑕,屢遷省閣。昭洗罪累,免負惡名,在於微臣,百生萬足。昔在賊地,泣血自思,一日得見聖朝,即願出家修道。及奉明主,伏戀仁恩,貪冒官榮,荏苒歲月,不知止足,尚忝簪裾。始願屢違,私心自咎。臣又聞用不才之士,才臣不來;賞無功之人,功臣不勸。有國大體,為政本原,非敢議論他人,竊以兄弟自比。臣弟蜀州刺史縉,太原五年撫養百姓,盡心為國,竭力守城。臣即陷在賊中,苟且延命,臣忠不如弟一也。縉前後歷任,所在著聲,臣忝職甚多,曾無裨益,臣政不如弟二也。臣頃負累,系在三司,縉上表祈哀,請代臣罪。臣之於縉,一無憂憐,臣義不如弟三也。縉之判策,屢登甲科,眾推才名,素在臣上。臣小言淺學,不足謂文,臣才不如弟四也。縉言不忤物,行不上人,植性謙和,執心平直。臣無度量,實自空疏,臣德不如弟五也。臣之五短,弟之五長,加以有功,又能為政。顧臣謬官華省,而弟遠守方州,外愧妨賢,內慚比義,痛心疾首,以日為年。臣又逼近懸車,朝暮入地,闃然孤獨,迥無子孫。弟之與臣,更相為命,兩人又俱白首,一別恐隔黃泉。儻得同居,相視而沒,泯滅之際,魂魄有依。伏乞盡削臣官,放歸田裡,賜弟散職,令在朝廷。臣當苦行齋心,弟自竭誠盡節,並願肝禽塗地,隕越為期。葵藿之心,庶知向日;犬馬之意,何足動天。不勝私情懇迫之至。

他含著淚寫完了這篇《責躬薦弟表》,坐下來稍稍喘口氣。再反覆看了幾遍,應該說的話都說了,才卷好,放在一側,等明日遞呈上去。

時有學生慕容承來訪,他還拎了齋饌。師徒二人吃過飯,慕容說,老師能不能贈他一首詩。摩詰數日不思此事,今天竟然答應了,

學生走後,他一個人又陷入了沉思。曾聽人說那《紅豆》,還被那個李龜年譜了曲子,曲子里加了南音,有些聽不慣。他默默思忖著,他的詩就在耳邊: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勸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他拄著拐,立在堂下。微風拂過他的白髮。這個李龜年,就是腿腳利索,安史之亂,他跑得倒快,現在想見他一面,都有點難啊。啥時候再跟他談談,音樂這東西真妙啊!

幾天後,中使傳來了皇帝的口諭。中使說,皇上已經同意了,你弟弟馬上就能回京了,任左散騎常侍。弟弟就要回京了,官也辭了。王維的心裡忽然就露出一片晴空來。他每天醒來後,先要問僕人,王縉回來了嗎?忽然有一天,他覺身體異常,不用拄拐他竟能走到院子裡,他想,也許大限之期不遠了。他看了一眼大唐的天空,依然高遠,明晃晃的太陽還懸在頭頂,他踱回屋裡,他讓僕人準備好筆墨紙硯,認真給弟弟寫好了遺書,一股冷風突然襲來,頭頂有巨石壓下來,然後,一切都綿軟,一切都靜寂渺然,王維手指了指門外,喉裡痰湧,長長短短地喘了兩口氣,眼前突然一道暗紅的光,向最遙遠的地方而去。遠在五十里外的王縉正快馬加鞭,長安在望。他不敢稍有停歇,他知道,王維在等他,他要見哥哥最後一面,他不能忘記幼年執手相攜的情景,不能忘記哥哥十五吟詩的狀態,更及那三十年獨居的淒冷。王縉不願意去想,可是卻又禁不住要去想。突然,白馬驟然止步,雙耳豎起,仰天長嘶。王縉心裡一緊,莫非?忙勒馬停鞍,看一縷流雲正在西方的天空慢慢渙散開去,在夕陽的輝映下成了漫天霞光。

哥哥——!憶起少年時兄弟同步長安,兄長是何等瀟灑何等風流,再想到兄長的《責躬薦弟表》,瞬間,王縉沉入到了記憶之中,不可自拔,眼淚如河水一樣洶湧著,在飽經世事的王縉的臉上翻滾著。耳畔忽聽侍從喚他,王大人,王大人。他方長嘆一聲。

眾人繼續策馬前行。耳中他隱隱聽到王維在誦“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那意味悠遠的吟唱聲裡,是平和,是坦然,是平靜,是淡泊,是空寂,也是安心與放下。 一切自然,一切自在。

唐朝有個不想做官的詩人


——“菩提自性,本來清淨,但用此心,直了成佛” 《壇經》

——“若菩薩欲得淨土,當淨其心,隨其心淨則佛土淨。”《維摩詰經·佛國品》

庚子年三月十五日

(時注:幾家歡喜幾家愁,三月新冠疫情全球化,中國任聯合國輪值主席國。非洲沙漠蝗蓄勢待發。有小行星將與地球擦肩而過。南極最高氣溫達到二十度。)

讀經典好書,寫實在的文字,過有滋味的人生。我是如此,如果請您多關注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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