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真實故事」家道中落,我的富二代朋友竭盡全力活成一個普通人


故事:「真實故事」家道中落,我的富二代朋友竭盡全力活成一個普通人

生存考驗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哪怕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幸運兒。自幼生活奢侈的李禹哲,是朋友眼中的富二代,在父親跳樓、母親卷錢出國後,他不得不肩負起自己的人生。

故事:「真實故事」家道中落,我的富二代朋友竭盡全力活成一個普通人

李禹哲趕到醫院時,父親已經斷氣。那具軀體被丟在急診室,渾身裹滿塵土和血汙,胳膊和腿的位置撕開兩道口子,整張臉被血浸了一遍,又在塵埃裡打滾了一遭。有那麼一會兒,李禹哲想起機場託運的皮箱。提起來,使勁一悠,重重地摔下去。眼前的父親,就像是一件壞掉的人形箱。

這是2010年10月8日,李禹哲的返校日。往前倒一週,他還在日本遊玩,看了富士山,逛過清水寺,在秋葉原買了海賊王的手辦,打算回大學和室友炫耀一番,怎樣和室友們形容這趟旅途,他都想好了。

剛到學校,他就接到了舅舅的電話,撂下東西,往醫院趕。急診室裡站著一個白大褂,舅舅在門口搓著手。李禹哲掰開兩個肩膀,往前探。第一感覺是陌生,那個身軀從沒有以這樣的相貌擺在他面前。

據舅舅說,父親是從家裡陽臺跳下去的,六樓,到醫院搶救無效。

所有事情都有預兆。李禹哲的父親做房產生意,據說與高利貸也有瓜葛,家裡資產千萬,直到那年,遭遇幾個爛尾樓盤,合夥人卷錢跑路。催債的每天上門,家裡不得安生。九月,父親換了電話號碼,好像是預料到什麼似的,給李禹哲報了十一期間的旅遊團,讓他好好玩一趟。

“我媽呢?”李禹哲問舅舅。

“你媽,去旅遊還沒回來。”

“到底在哪?”

李禹哲轉身進樓道,給母親打電話,連撥十幾個無人接聽。不留神摔了一跤,膝蓋青了一塊,坐在樓梯上給母親發信息:我爸死了,你有良心就回來,否則斷絕母子關係。

這通信息從北京解放軍總醫院的樓梯間升起,飛出國門,跨越廣袤的太平洋,直抵半個地球外的紐約。三天後,大興區天堂公墓,終於接到母親的電話。那時火化、葬禮都已完畢,骨灰入土,李禹哲正拿著一塊布,擦拭墓碑。

電話裡,女人一個勁兒解釋。她在美國找到工作,家門不幸,要努力掙錢,才能給李禹哲好的生活。正說著,一旁傳出男人的聲音。

“親愛的,快來。”

李禹哲掛斷了。

墓地周圍花草挺茂盛,有古典園林的氛圍。2008年夏天,父親買下這塊墓地,說是怕以後漲價。李禹哲當時嗤之以鼻,還以為他要投資墓地。

父親就是這樣,在有些事上未雨綢繆,唯恐疏忽大意,比如李禹哲的婚事、學業、生活,家裡最多同時出現四個保姆,衣櫥永遠有沒拆封的鞋和名牌服裝;在另一些事上,他又過於相信自己的經驗和閱歷,覺得誰也騙不了他,比如地產生意的合夥人、放高利貸的,以及卷錢跑路的妻子。

所以現在,他躺在一枚小盒子裡,空留給兒子一屁股債務。而19歲的李禹哲擁有的,是一個尚未得到的計算機專業本科學位、一堆沒穿過幾回的衣服和籃球鞋,還有遊戲裡價值上百萬的裝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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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李禹哲在清水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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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禹哲委託父親生前一位律師朋友,幫他處理資產和債務。

據律師說,李禹哲已經成年,如果繼承遺產,就必須償還父親的債務,如果沒有繼承,債務可以不用償還。至於高利貸,本身不受法律保護,況且父親的欠債並無有效欠條,律師奉勸能還則還,不要再去招惹那些人。

直至清點資產,李禹哲第一次知道,家裡究竟有多少錢。五套房產,四套在北京,一套在河北,其中有三套已付全款,還有七輛車,價值都在五十萬以上。所有財產變賣了一千多萬,還給銀行、工頭、材料商,剩下全部還給高利貸債主,還欠四百多萬債務。經律師斡旋,債主同意一筆勾銷。

搬家當天,李禹哲進屋收拾,律師在門口等待。

他先去二樓父母的房間。床頭櫃上擺著全家福,拿起來,擦了擦塵土。十二歲暑假,李禹哲和父母去北戴河,海水漾起波紋,像彎彎曲曲的線。父親請遊客幫忙拍照,海風大,李禹哲的帽子掉進海里,彎腰去撿時,恰好被拍了下來。回來後,父親把照片洗出來,放在臥室。李禹哲從來沒認真看過那幅照片,此刻覺得,需要拿走這東西。

回到客廳,地上丟著一隻黑球鞋。李禹哲十六歲生日,父親問他要什麼,他發了圖,想要一雙球鞋。一週後,父親託人搞到手,李禹哲發現是黑色,臉色沉下來。父親解釋,白色售罄,有貨後再補一雙。黑球鞋就被他當作球踢著玩,另一隻不曉得在哪裡。

李禹哲翻了一遍衣櫥、抽屜,揹包的影子也沒見到。房間一直都是保姆收拾,想要什麼,和保姆說就好。他一眼瞥到了地上的筐子,平時放髒衣服的,顧不上那麼多,把東西放了進去。

櫃子旁的地上,儲蓄罐滿是塵土,看不清本來面目。十歲那年,保姆送了一隻儲蓄罐,李禹哲看著好看,就留下了。一天中午,保姆接李禹哲回家,路上告訴他,不能老散錢,要節約攢錢,再大的生意也難免會賠。李禹哲立刻火了,張口就罵,說保姆詛咒他們全家。保姆站在一角,一言不發,瘦削的身子像一座雕塑。後來,保姆回老家了。

李禹哲抱著筐子下樓,轉身看了最後一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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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家裡部分手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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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財債務就此了結,精神落差卻難以平復。李禹哲和學校請了長假,住在舅舅家,徹底封閉自己。喊他吃飯,他不出去,餓了、渴了就倒杯水,在床上連著躺了兩天。

舅舅把飯端進來,勸他吃點兒,他搖頭,也不說話。問他要不要玩遊戲,也搖頭。舅舅扯開窗簾,李禹哲跳了起來,胳膊擋著臉喊:“你幹什麼?快拉上,快拉上!”

第三天,家裡來了一位醫生,在李禹哲屋裡待了一會兒,什麼也沒說,出房間,遞給舅舅一張名片,叫他打上面的電話。

很久以後,李禹哲得知,那人是舅舅的朋友,一個小診所醫生。被舅舅請來,無能為力,向他推薦專業的心理醫生。舅舅打電話過去,心理醫生不出診,讓他好好溝通,心裡的積鬱釋放出來就好了。這個42歲的男人殫精竭慮,生怕自己不會聊天,反倒讓外甥再受打擊。

那天夜裡,李禹哲口渴,起床喝水。經過舅舅的臥室,聽到了夫妻兩人的談話。舅媽勸舅舅別管他,說是無底洞,將來還要娶妻生子。現在管了,以後就脫不掉干係,街坊的吐沫能淹死人。舅舅家有兩個兒子,比李禹哲稍長几歲,馬上要成家,正是需要錢的時候。

夫妻兩人在屋裡說,李禹哲站在外面聽。舅舅說了一大堆,話裡話外的意思明擺著,這一切都是替李禹哲的媽贖罪。她卷錢跑路,相當於親手給了李禹哲父親最後、最致命的一擊,沒有這回事,估計不至於跳樓自殺。

隔天,李禹哲接到了母親的電話。電話裡噪音很大,尖叫聲不絕於耳,他問母親是不是拿錢和別人跑了,母親喊聽不清。李禹哲掛斷電話。

直到這時候,懸在頭頂的磐石終於落下來,那根撐著他的小木棍兒啪嚓一下斷了。他崩潰,大哭。連著四天沒吃飯了,也不清楚是哭暈,還是餓暈,醒來時候已經在醫院了。睜開眼,舅舅在身邊。散盡的家財、父死母逃……通通落在腦後,第一個念頭是餓。

舅舅帶回盒飯,李禹哲端著,大口往嘴裡送,舅舅遞了一杯水,他一口氣喝了半杯,盒飯很快被消滅了。他摸著圓滾滾的肚子,說好飽。

三天後,李禹哲出院,待了一陣子,他堅持要回學校,舅舅勸阻無效,只好拿出2000元現金,按在他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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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2月初,李禹哲重返大學。回到宿舍第一件事是拿出本子,詳細記錄每一筆開支。寫了沒兩筆,發現自己不知道吃飯花多少錢。於是,跑到學校食堂,仰著腦袋看價格單。上了兩年大學,他不清楚來沒來過食堂,也許最初來過,記不清了,反正這張價格單,肯定沒見過。

蓋飯,十塊,小炒更貴,只有素面最便宜,五塊。他要了一碗,嚼著幾根菜葉子,喝湯。不錯,仔細咂摸,從精神上能回憶出肉味兒。

李禹哲算了一筆賬,一個月吃飯要500元,加上充話費,共計600元,舅舅給的錢,可以撐三個月。到了週末,還可以去鳥巢賣飲料兼職掙錢,晚上五點到七點,可以掙100元。

家裡有錢的時候,李禹哲經常請室友下館子,宿舍聚餐他買單,誰搶就是不給面子,久而成了慣例。這些灌進肚子裡的酒肉,沒有為他廣結善緣,室友相見,其中一位提議為他接風洗塵,下館子搓一頓,明擺著讓他難堪。李禹哲婉言拒絕,結果遭到奚落嘲諷。室友直罵他慫狗,他憑著肌肉記憶舉起拳頭,下一秒又放下去。

說白了,還是自己種的因。罵他的室友,過去沒少因為貧富、地域原因遭他嘲諷揶揄,兩人甚至打進過醫院。這時候小小羞辱兩句,也不及當年李禹哲行為過分。況且,比起被罵慫狗,眼下還是課本上的字、英語四級模擬題更令他心塞。

轉眼進入寒假,李禹哲用打工掙來的錢給舅舅一家買了禮物。給舅舅一條腰帶,舅媽一支銀鐲子,兩個表哥一人一塊手錶,還特意強調,那兩千塊錢他會還的。

過年期間,他打工送外賣,獲得了風馳電掣騎電動車的技能。第一週瘦了十斤,舅媽表示豔羨;第二週,竟然偶遇沒有交往過的未婚妻。

這位未婚妻姓王,父親也是房地產起家,和李禹哲父親是故交。八年前,兩個地產商謀劃著兒女聯姻,來個秦晉之好,未來生意強強聯手。那時候,王小姐到李禹哲家吃過飯,兩人還被迫一起到蘇州玩。儘管如此,兩人也並沒有建立任何互相吸引的感情。父親死後,這對父女再也沒露面。相見,已經成了客戶和外賣小哥的關係。

“呦?李少爺體驗生活呢,這是真盒飯還是道具?”

王小姐伸手指捅了捅盒飯。

“什麼?你說你出來要飯?”李禹哲大嚷一聲。

王小姐伸手一撥弄,電動車上的盒飯嘩啦啦翻灑一地。她轉身往回走,嘴裡嘟囔,看見你我就噁心。

“什麼?你要趴下吃這些飯,不讓我撿?”李禹哲大喊。

午飯時間,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他騎上電動車,在反光鏡裡看自己,很滿意,心想,一張飽經風霜的臉,勞動人民最光榮。

年後,李禹哲回到學校,接了一份家教的活兒,補貼生活費用,就這樣邊讀書邊養活自己。直到2013年,他考上計算機系研究生,申請助學貸款。錄取通知書下來那天,舅舅很高興,找一家飯館為他慶祝。李禹哲掏出一紅包,裡面裝了5000元現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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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李禹哲的生活賬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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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李禹哲接到了母親的電話,號碼又換了。母親撕心裂肺地哭訴,當年離開是不得已,都是為了他,想掙大錢回來,卻上當受騙。母親哭嚎,他聽著,完事問一句:“和我有什麼關係?”

四天後,他在校門口見到那張陌生的面孔。女人站在樹旁,看著有些蒼老,如蔫巴的菜葉子,一身灰衣服,略顯破舊,平底鞋上一層塵土。

小時候,家裡有個衣帽間,全是母親的衣服和高跟鞋,保姆每天進去打掃,必須把鞋打理得一塵不染,否則,母親就要吃人。櫃子裡的衣服都是淺色,母親說過,深色衣服看起來像烏鴉。

女人碎步跑過來,李禹哲往後退了幾步。她聲淚俱下講訴著無奈,李禹哲摸出耳機,轉身走了。那次以後,母子再也沒見過面。母親給舅舅打過一次電話,聊了兩小時。聊了什麼,他從來沒問過舅舅。

2017年7月,李禹哲通過校招,成為一名銀行職員(中途休學一年)。工資不穩定,多則上萬,少則四五千。生活中每一筆支出都記錄下來,這已經成了慣常。衣服去淘寶買幾十的,洗護用品,朝女同事打聽,哪裡買便宜。

2019年10月,我和李禹哲共同的朋友結婚。我在酒席上看見他,黑又瘦,一身灰色運動裝,膝蓋的位置已經洗得泛白。

婚禮開始後,他拿著手機一通拍照,嘴裡一直嘟囔羨慕,我問他,感情有沒有進展,他撇嘴:“一個廁所都買不起,拿什麼找對象。”

宴席上,菜鋪滿桌子。他挽起袖子,大口吃起來。眼睛一瞥,看到果汁,倒了一杯,直溢出玻璃杯。自顧自地說,為了這頓大餐,早上都沒吃飯,可把自己餓壞了。

新人敬酒時,發了喜糖盒,來客打開盒子,吃了喜糖。李禹哲沒吃,其他人陸續離開,他把桌上糖盒都打開,糖揣進兜裡,裝得鼓鼓的。

“這糖不錯,來了就多拿點兒,沾沾喜氣兒。”

*李禹哲為化名

- END -

撰文 | 張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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