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了《自叙帖》中的怀素之目:相信怀素的素,是我行我素的素


我发现了《自叙帖》中的怀素之目:相信怀素的素,是我行我素的素

怀素《自叙帖》中“目愚劣”一句中的“目”字

2017年11月17日夜,我在怀素的《自叙帖》里发现了醉素之目。

《自叙帖》我曾读过多遍,也临过多遍,但就这一重大发现而言,我至今都不认为我曾经的用功比那个夜晚的失眠更重要。

那个夜晚的失眠并没有造成我的痛苦,因为我沉浸在怀素的《自叙帖》里。IPAD上的《自叙帖》在黑暗中格外明亮,仿佛它在我的捧读中放出了光芒,像一件宝物。我读完一遍,再读一遍。记不清在读第几遍的时候,我的目光突然在《自叙帖》中“目愚劣”的“目”字上停了下来。观之良久,若有所悟。我想我不仅看到了《自叙帖》中怀素的“道目”,还看到了这“道目”的瞳仁。

《自叙帖》共一百二十六行,从“怀素家长沙”写到“目愚劣”,已经是一百零九行,前一百零八行,不论是笔断意连还是牵丝萦绕,都给人无罣碍的观感,又仿佛是为开示“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而显示出的行云流水般的手段。可到了第一百零九行“目愚劣”的“目”字时,书者在处理“目”中的两个小短横时做了一个目不转睛的凝视。上面一短横藏锋向上拱起,下面一横则露锋入纸,向下然后再向上取势,与上一横形成俯仰。但还不止这些,在上一横的写到尽头回锋后向下一折过来少许后,书者突然将这少许的一折打住然后略为提按向左下一撇,并让撇出之锋与下一横起笔的抢锋形成笔断意连的呼应……

一百二十六行的《自叙帖》写到第一百零九行的第一个字“目”字时,书者有过一次短暂的定睛凝神,尤其是与前一行“失声看不及”一笔到底的不可遏制相比,这个“目”字中间的两短横尤其像电影中表现情节紧要处的慢动作。目者,眼睛也。眼睛是心灵的或曰性灵的窗户。书者这个“目”中的顾盼似乎一目了然,又似乎不知其所以然,但大和尚在写这个“目”字时是用机锋的。两短横做足了戏直到瞳仁,而戏中正是“一切有为法”。《自叙帖》一百二十六行,六百九十八个字,这个“目”字可视为此帖的眼睛。读懂这个“目”字就会看到《自叙帖》的满纸烟云中转动着一朵妙法莲花。

这个“目”字可作《自叙帖》中的一段公案参。觉悟到“目”是一则公案,《自叙帖》就可作一串公案看,而其中有几则更是难以参透。第一百一十九行的“玄奥”二字,“玄”字的尾巴也真够玄了,拖得实在是太长了,可那么长的尾巴,却又不让下面的“奥”字就势抓住,那个“奥”字也令人不解,第一笔像刷子刷下,像一节墨竹,成为全帖中最粗的一笔。这一笔无比生猛,十分违和,简直就是《自叙帖》外的飞来之笔。怀素为什么被世人称作“醉素”或“狂素”,看这个“奥”字的第一笔就多少有些明白,这是毫无道理可讲,根本就不讲道理的一笔,它粗野地起笔,粗野地收笔,尤其是它粗野的起笔似带锯齿的斧头,好像憎恶“玄”字太长太长的尾巴,向上一斧要将“玄”的尾巴在三分之一处给剁了。这一行的“玄奥”实在是超出了我的审美能力,每次看到这里或临写到这里我都会琢磨大和尚在挥毫至此时是到底起了什么念头。

我发现了《自叙帖》中的怀素之目:相信怀素的素,是我行我素的素

怀素《自叙帖》中的“玄奥”

狂,有时就是表现为为所欲为。与“玄奥”隔一行,第一百二十一行的“蕩”字就很好地诠释了什么叫为所欲为,那个“易”字变成了四笔,外面是断开的弧线,里面是断开的两段斜向右下的短线,简直就是对正书中那两撇的反动。说实话,看到《自叙帖》中“固非虚荡”的这个“荡”字,我是发自内心赞叹的,因为这个字的草法太有想象力和创造力,明明草得已经离谱得不成样子了,可你一看它就是那个“荡”字。

既然是狂草,一定要从《自叙帖》中挑几个字来看看书者的狂,那么帖中那个最大的字“戴”就很有必要拿出来一说。

“戴”字出现了两次,先出现的是小号的“戴”字。帖中原文是:“戴御史叔伦云:‘心手相师势转奇,诡形怪状翻合宜,人人欲问此中妙,怀素自言初不知。’”这是戴御史夸怀素草书妙不可言的四句诗。

在这首小诗后,是窦御史夸怀素书法的诗,帖中原文是:“语疾速,则有窦御史冀云:‘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中气;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语疾速,指别人夸他字写得快。互联网上曾看到有人一边挥毫一边大喊大叫,或许学的就是怀素的“忽然绝叫三五声”。

夸他写字写得快,怀素选了两首,先选了窦御史的,紧接着又选了前面提到过一次的戴御史的两句诗,帖中原文是:“戴公又云:‘驰毫骤墨列奔驷,满座失声看不及。’”可能是怀素很喜欢这两句诗的磅礴气势,也可能是因为戴御史又夸他了,又或者是“戴”这个字本来就笔画多,怀素就索性把这个戴字写得特别大。“戴公”两个字占了整整一行,而“戴”又特别大,把那“公”字挤得很小很小,散了架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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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素《自叙帖》中的“戴公”

再回头看那个“目”字。“目”字出现在“目愚劣”一行,从字面看就是说看到他书法愚劣的。帖中原文是:“目愚劣,则有从父司勋员外郎吴兴钱起诗云:‘远锡无前侣,孤云寄太虚。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

这段非常有意思,怀素俗姓钱,钱起是他的叔父。“目愚劣”,乍看是他叔父骂他字不好,可仔细琢磨琢磨钱起的诗,就会发现这是《自叙帖》中把怀素抬举得高到不能再高的评价了。“远锡无前侣,孤云寄太虚”,怀素的狂草艺术已经一骑绝尘了,前面只有他了,没有人能和他相伴了,甚至当怀素出现,他就如一片孤云,在他之外就是太虚了,哪还有什么书家啊。至于“狂来轻世界”也不是骂怀素狂妄的,好像是在说他一旦狂起来完全可以看轻这个众生的世界,因为后面的“醉里得真如”给前面这一句兜住了牛皮哄哄的底。一般人醉了也就糊涂了,人家怀素却在醉中得到了真如。

怀素说他从父钱起的诗是“目愚劣”,我怎么看也不是。出家人不打诳语,但怀素这个出家人在这里应该是打了诳语。如果说《自叙帖》中所选的所有赞美他书艺的诗是一连串人紧敲热敲的锣鼓点子,那么敲到他从父钱起这里,就是最后的最响的一槌,是定音的一槌。

《自叙帖》中他赞多,怀素在此帖中叙着叙着就不自叙了,后面全是转叙他人的点赞。这有点像今天的许多人出书,出书时搞个封腰,封腰上满满的印上名人名家的评价,当然都是说这本书怎么怎么好,写书人怎么怎么高。就连语老出《浮生记浮》时也在扉页上印上了艺术家徐庆华的推荐。

怀素和我们不一样,他是出家人,他这样做是不是忒俗?我不作此问,因为我喜欢怀素,不仅是喜欢他的书法,还非常喜欢他的我行我素。在我看来,怀素怀的素从来不是素净的素,而是我行我素的素。

怀素喝酒吃肉。他在《醉僧帖》中写道:“人人送酒不曾沽,终日松间挂一壶。草圣欲成狂便发,真堪画作醉僧图。”他喝酒从来不买,因为人人都送他酒。从早到晚松间都挂着一壶,说明一天到晚想喝便喝。他很自负,自视草圣。他还自恋,觉得自己的醉态特别适合被画成一幅《醉僧图》。

在《食鱼帖》中,怀素写道:“老僧在长沙食鱼,及来长安城中,多食肉,又为常流所笑,深为不便,故久病,不能多书……”因为吃肉被庸常人等笑话,他深感不便都病了,真是可怜兮兮。

喝酒吃肉本是寻常事,因为怀素是和尚,这些在他身上就显得格外不寻常。好在他生在大唐,好在他有人送酒,好在他在长沙能吃鱼,好在他在长安虽深为不便却也能多食肉……好在他还敢把这一切都白纸黑字记录下来。不仅记下来,一记还就是不朽的艺术品。

我若给怀素画一张像,我不会画《醉僧图》,我会画《孤云寄太虚》。

我发现了《自叙帖》中的怀素之目:相信怀素的素,是我行我素的素

怀素《自叙帖》中的“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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