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右任書《新安王君墓誌銘》

新安王君墓誌銘,是民國聞人王廣慶先生之父王子亮老先生的墓誌銘。這方墓誌銘由余杭章炳麟撰文,三原於右任書丹,武進吳敬恆篆蓋,在近代墓誌中堪稱“三絕”,文化價值很高。關於這方墓誌銘,我有一些難忘的記憶。

于右任書《新安王君墓誌銘》

我與王廣慶先生同裡,老家都在磁澗掌禮村,廣慶先生是我的同族爺爺。我從小在村中長大,從記事起,就見各家的大門外常擱一些石頭石板之類,或坐或洗衣捶布,十分方便,可從沒人去多留意這些東西。大約在我上到高小或初中的時候,偶然發現,村北頭一戶生產隊幹部家的大門外,擱的兩塊石板與眾不同,不僅非常方正,而且刻有精美的文字。一看,竟是《新安王君墓誌銘》,粗粗讀了,雖然似懂非懂,但還是大略看出是寫宏先爺(王廣慶字宏先)家的事,而且,我從有限的課外知識中知道,章炳麟、于右任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我內心十分激動,感到這墓誌銘不一般,來歷不凡,應該仔細去讀,把意思弄清楚。

志文雖是淺近的文言文,但畢竟不是白話,加之沒有標點,繁體字,許多還是草書寫法,十多歲的我想讀懂確實困難很大。恰好有個本家哥哥作相,曾經當過教師,在我們村是很有學問的人。我們就在一個生產隊,住得也很近,我就求他給解讀,先明句讀,再解字句。經他幫助加上自己不斷揣摩,一段時間之後,我讀懂了志文,並逐漸認識到,這被當做洗衣石的墓誌銘,不僅內容豐富厚重,文筆簡潔流暢,而且書法精美,神韻生動,文、書俱是珍品。當時我不知道它為什麼會放在那裡。今天我仍然未解,這精心製作的墓誌銘,當年為什麼沒有隨主人下葬,而最終在階級鬥爭中成了戰利品,以華貴之身,淪落於社會與自然的風雨之中,無辜地忍受幾十年的折磨?


于右任書《新安王君墓誌銘》

我還記得,村幹部家的大門外是個大場院,當時是生產隊的集中喂牛場,也是全隊社員的政治、經濟、文化活動中心。那裡經常開會,記工,收草,後來還成了生產隊的知青點。平時有事沒事人們都常去那裡轉轉,那是個很熱鬧的地方。墓誌銘就凳在農戶大門外的右側,離井臺不遠,主要用於洗衣捶布;墓誌蓋則凳在場院中間的大皂角樹下,主要用於坐人擱東西。當然,孩子們幾乎天天都要在上面玩耍。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歲月的流逝中,不知有多少大人在上面坐過踏過,不知有多少小孩在上面蹦過敲過,也不知道在上面捶過多少布,洗過多少衣。人來人往,沒有人注意過它的容顏。

我到外地上學和工作後,每次回家總會再去看看它。由於喜愛,志文幾能成誦,書法也深印於心。然而,在雨雪風霜中,漸漸地,它的字跡不再清晰,面目逐日模糊,到後來已經傷痕累累,完全失去了昔日的風采。

我的內心十分痛惜,曾多次產生保護挽救的念頭,但在那萬馬齊喑、“階級鬥爭天天講”的年代,一個被視為異己、打入另冊的人,自身尚且難保,哪敢沒事找事、自投羅網?所幸的是,志石放置在貧下中農的門口,有了一層保護色,還有著實用的價值,就沒有人留意這個“四舊”,在“文革”中竟奇蹟般地躲過了被砸毀的厄運。

于右任書《新安王君墓誌銘》


到了1976年“大救星”突然逝世(之所以“突然”,是因為此前一直說是“神采奕奕,紅光滿面,身體非常健康”)之後,神州大地終於解凍,萬物復甦,窮折騰多年的各種“大批”、“狠鬥”之類也跟著偃旗息鼓,壽終正寢。其時,我在磁澗高中工作,感到政治空氣逐漸寬鬆,知道時機終於到來了,我應該趕快行動,對一直系唸的墓誌銘做點力所能及的搶救保存工作。

我首先想到,應趁志文的字跡還能勉強辨認,趕快把它抄下來。1979年3月4日那個星期天,天氣很好,在村北頭的場院,我小心拂去志石上的塵垢,伏下身,仔細地把志文抄到本子上,並鄭重地記下了抄寫的日期。抄寫時,文中一些寫法典型的字都力求保持原貌,不敢稍有苟簡。不易辨識之處,則如臨帖一樣,照原跡描摹。志蓋上的篆文,因字較大鐫刻深,基本無損壞,就沒有抄錄。


于右任書《新安王君墓誌銘》


志文抄過之後,於心稍安,但又想到于右任先生那無比精美的書法一旦消失,亦是一大憾事,就想應該再做點補救,把志文拓下來。而在當時,做這件事困難很多。一是自己沒有做過,根本不會;再是物資缺乏,沒有相應的器材工具,連合適的紙張也弄不來。但我不想放棄,就想方設法,抓緊時間,盡力準備。我找人問了拓字的方法,又找尋來十多張軟紙,並自制了簡陋的拓包(用一小塊軟紗布包入細穀糠,紗布邊角收攏後用細線紮緊,就像一個扎小辮的小籠包)。抄寫志文後的下一個星期天,1979年3月11日我又到了村北頭的場院。先用清水把石面刷洗乾淨,再剔出字道中的積垢,趁石面快乾還稍有點潤溼,就把軟紙貼鋪到石面上。因紙幅小,須十分小心地一張張拼接,用了12張紙才貼滿石面。紙鋪好後,就用備好的拓包蘸上墨汁,往紙面輕搗輕按,用力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輕,須酌情細心掌握。為有較好的拓印效果,好些地方需要反覆搗按多遍。一人操作,沒有幫手,往往顧此失彼,每一步都很吃力。費了一大晌功夫,才拓印完畢。儘管我小心謹慎,一絲不苟,終因志面損壞嚴重和自己拓印水平不高,致使拓印結果不理想,許多地方模糊不清。差強人意的是,大部分文字尚能辨認,整體保存了原志風貌。

2008年我在洛陽小住,邂逅洛一高退休教師尤守楨先生(即志文中“洛陽尤氏”之後輩),我們聊起廣慶先生的家事。他談到手頭有“新安王君墓誌銘”拓本複印件,是從西安王家後人處得到,因無釋文,有些草體字難以辨識。我就回新安把我的抄件另抄一紙,帶給尤先生,並解說了文中幾個難認的字。尤先生很感激,就把他的拓本複印一冊相贈。拓本字跡十分清晰,顯系志石初刻成時的拓本。可是,或許由於經過輾轉的複印,筆畫似乎略失鋒稜,原始韻味不足。之後,我將自己的拓片與之相對照,感覺我的拓片雖然粗糙,有些模糊不清,但畢竟是原碑直拓,通體似有峭拔的骨感,也更有靈動的神韻。我想,兩種拓本,各有所長,恰可以互補。

于右任書《新安王君墓誌銘》


1982年我到縣城工作後,有機會接觸到縣文物管理部門的人,我把這方墓誌銘的情況告訴了他們,並建議收藏。很快,墓誌銘被收藏到縣文管所。經過30年的雨打風吹,它總算有了一個安全穩定的歸宿,我牽念的心也落了底。然而此時,除志蓋篆文較為完好外,志文只有靠邊部分約略可以辨認,中間大部分已經漫滅,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瘢痕。每想及此,都讓我惋惜不已。

後來,新安縣政協要編《新安散存石刻輯釋》一書,因子亮公墓誌銘無法辨識,主事者讓我提供志文抄件,作為志石的釋文。2003年書出之後,我發現由於錄校訛誤、標點失當,錯誤竟有十餘處之多,然已無法訂正。現在,我把校訂過的原抄志文附於文後,望讀到此文的人能夠留意。

前幾天讀到族弟經華先生大作《一方“三絕”墓誌銘風雨漫漫八十秋》,感覺資料豐贍,敘述委曲,理性透徹,情感深厚。擊節讚賞之餘,感慨良多。幾十年來,圍繞這方墓誌銘,海峽兩岸的王氏後人經歷了多少波折,費了多少心血啊!願佩楠妹能儘快把珍貴的墓誌銘拓本換回,早日了卻爺爺的心願。

對子亮公墓誌銘的挽救保護,自己雖做了一點事,但總覺遺憾多於欣慰。回頭來看,確實應該自責膽識不足。既然自己當初見到了這一蒙塵落難的文化瑰寶,就應該不避風險,竭盡全力,毫不拖延地去搶救它,改善它的處境,而由於自己的自私、軟弱、猶豫,錯失了歷史賜予的機遇,造成了後來無法彌補的損失和永久的心靈愧疚。


于右任書《新安王君墓誌銘》


經華文中談到抄寫志文時我用“**”代替看不清的字,其實不確。當年我抄寫時,志石上的文字還大體完整,完全毀損的字很少。遇有模糊難辨之處,我依從前閱讀的記憶,儘量照原跡推斷描摹,因之抄件完整,並無缺文。至於後來文中出現的“**”,乃是政協在編《新安散存石刻輯釋》時,不辨抄文中草書的“甚備”兩字,亦未溝通詢問,徑自以“**”代之。子亮公的志文,該書誤印還有多處,上文已提及,不再贅述。

一方墓誌銘,它承載了多少歷史,牽繫著多少不為人知的往事啊!梳理記憶,寫出以上這些文字,算是對先人的告慰,也是對後人的交代。歷史會慢慢地隱去,記憶將永存於心中。

2011年8月

附:

新安王君墓誌銘

君諱㷆,字子亮,河南新安人。祖大田,清汝州學正;考五玉,清新安縣廩膳生。君少從父讀,家貧,田不滿四十畝。年十六,即為童子師,夜五鼓,猶誦不輟。遭父憂,財用益絀,乃與長兄謀,請自任耕,農事畢,猶誦如故。季父某以舉人居鄉,好唐人書,摹醴泉銘、皇甫誕碑各數百本,君從觀用筆,得其指法。季父喜曰:“使爾盡所學,所就豈在吾下哉!”年十九,娶洛陽尤氏,產五男一女。及長男久慶任耕,君自課諸子讀,為講詩、書、春秋傳及唐人詩,督令上口。嘗與次男儒慶憩桐樹下,即為說孟子拱把桐梓義,其因事啟發,多此類。清光緒二十六年,八國聯軍陷京師,清帝走西安,君始督鄉邑少年習手擘,備非常,蓋唐時山棚遺法也。明年,清帝歸道磁澗,君睹鹵簿儀物之盛,嘆曰:“肉食者猶不自悔,國其殆哉!”未幾,清廷詔罷科舉,設學校,君命第三男廣慶入縣學習業,其後果以光復起家。民國十一年,廣慶主新安官磺局,時君家掌禮村兒童失學,君為延師,授以書傳;又乞得桑、楊、槐、柳等數萬株,遍村內外植之,鄉人歸心焉。君自入民國,以子仕宦,稍自給,家藏金石拓本甚備,而性不樂居城市,不欲廣慶為縣邑長吏。常除知四川開縣及開封、臨潁,皆敦諭去職。十六年,新安兵民閧,家藏圖史及糧粻牛馬皆盡,村中廬舍無完者。會廣慶官河南建設廳,始就養開封,時摹漢碑自遣,然形神衰矣!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七日病篤,指諸子誦詩曰:“敬慎威儀,以近有德。”諸子請申其意。君曰:“謂爾輩宜近正人耳。”遂卒,春秋七十。君性嚴重,然終身未嘗詈人、叱禽畜。始貧困時,嘗熬豆勃鬻之。豆焦,或取焦粒簏之,欲雜入未焦者,君執不可,曰:“以偽濫欺人,心其安耶!”裡中諸少年聚戲,見君至,必攝衣起。其誠信感人如此。子男久慶、儒慶、廣慶、隆慶、臨慶,女莊,孫男九女四。明年三月,葬於村南陵祖塋之次,禮也。

銘曰:是維處士之阡,子孫保之,以永萬年。

餘杭章炳麟撰文

三原於右任書丹

武進吳敬恆篆蓋

(本文來源於xawzt的博客,配圖來源於孔夫子舊書網)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6eb03f0100tlwy.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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