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给我推荐茨威格的传记作品,他的传记作品究竟有什么样的艺术魅力?

佐书妍


开宗明义,茨威格的传记文学作品呈现出来的艺术魅力,跟他的中短篇小说一样,都是世界文学宝库中不可或缺的艺术瑰宝。他的传记作品的艺术魅力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在历史的波涛汹涌时刻去透视人的心理、性格、精神,揭示出人性的力量;

2、细腻多姿的心理描写,在人物内心的尖锐冲突中展示人的心灵的深邃与复杂;

3、多角度地展示悲剧艺术震撼人心的审美效果。

我将从以上3个方面出发,结合具体的作品回答问题。

01 在历史的波涛汹涌时刻去透视人的心理、性格、精神,揭示出人性的力量

在茨威格的传记文学创作中,始终贯穿着这样一种艺术和史学的追求:

以史的品格、诗的灵性、美的表现去震撼广大读者的心灵世界,让他们获得精神的洗礼和灵魂的安宁。

他笔下的传主,虽然社会地位不同,思想境界各异,道德情操有别,但他们都是人类社会中真实存在过的活生生的个体,他们都在最为重要的关键时刻,按照自己的生命逻辑在历史舞台上演出种种人生话剧:

有严肃崇高的正剧,也有壮怀激烈的悲剧,还有那些已经走到历史尽头却还在自我炫耀的喜剧与闹剧。

虽然他们的具体表现存在着千差万别,但他们都在人生紧要关头拿出最大的智慧,承受着最大的痛苦,发挥着最深刻的潜能,从而使个体的精神能量和人性内涵得到了最为充分的展示。

茨威格正是通过对各色人等的命运和灵魂的深切关注,来观照那无比复杂的人性, 所以在他的作品中,我们能看到:

在革命与婚姻的双重悲剧中苦苦挣扎最后被送上断头台的法兰西皇后玛丽·安托内特;妄想驾驭权力与欲望而最后沦为囚徒的苏格兰统治者玛丽·斯图亚特;孤独英雄麦哲伦率领的乌合之众进行的最疯狂的航行所演绎的最寂寞的壮举;在可怕的政治漩涡中靠出卖灵魂侥幸取胜但最终还是在劫难逃的法兰西政客约瑟夫·富歇;在艰难探索人类精神疾患的努力中敢于独树一帜却面对铺天盖地的道德责难而坚持走自己的路的精神分析大师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他们都是在和历史的巨浪激流的搏击中,把生命最深处的全部力量都调动起来,虽然在道德评价与最终结局上可能大相径庭,但这就是生命正是在最严重的时刻展示着它的风采。

其实,那些在政治上、军事上、道德上失败者,未尝不是把自己的力量和智慧发挥到最充分的高度,这种生命潜能的实现虽然在社会前进的方向上会有正确与错误之分。但是,人对自身生命力充分调动的努力,却同样能够令人惊叹与感奋的。

茨威格的历史小品《人类的群星闪耀时》,就是他捕捉那些对人类社会发展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关键时刻,抒写一些处在重大突发事件中人物的杰出表现。

如其中的《到不朽的事业中寻求庇护》描述西班牙探险家巴尔沃亚1513年9月25日发现太平洋时的幸福和自豪。

《一夜之间的天才》记录了1792年4月26日凌晨,法国大革命中的小城斯特拉斯堡一个叫鲁热的工兵上尉,为出征讨伐敌人的莱茵军谱写战歌《马赛曲》的情景;《滑铁卢的一分钟》则探讨了拿破仑帝国的命运是如何在一瞬间被平庸的格鲁希将军所葬送的,他把抛过来的命运又哆哆嗦嗦地从自己手中滑落;《越过大洋的第一次通话》描绘了19世纪的人们不屈不挠铺设大西洋海底电缆,在历经失败之后终于取得了成功,从此欧美两个大陆之间就能互通电报的经过;《封闭的列车》记述了列宁1917年春天从瑞士苏黎士返回彼得堡紧张惊险的过程,这节密封的车厢最终成为十月革命成功的发祥地。

茨威格善于抓住历史进程中某些看似寻常实际上决定人类命运的细节,加以细致的刻画,这些具体的历史事件就像“蝴蝶效应”:

社会生活中有时就是由一些偶然事件的不同结果,造成了历史发展方向的根本性变化。

茨威格描写那些社会生活中“蝴蝶效应”的初始情境,通过那些千钧一发的紧张瞬间,再现了处在历史的生动性与偶然性之中的人的主动性与创造性。


茨威格在传记文学创作中还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把几个具有特定历史背景的人物放在同一部书里进行研究、描述。

如《三大师传》中的巴尔扎克、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与妖魔搏斗》中的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和尼采;
《描写自我的三诗人》:卡萨诺瓦、司汤达和托尔斯泰;
《人类星光灿烂的时刻》所展现的像厄尔多拉多、拿破仑、司格特船长、作曲家亨德尔、大文豪歌德和无产阶级革命导师列宁;
《精神疗法》中三位从事心理治疗的医生:梅斯梅尔、贝克尔—埃迪和弗洛伊德;
就连登上权力高峰最终却被送上断头台的女性玛丽·斯图亚特和玛丽·安托内特。

这说明茨威格意识到是由于特殊的时代造就了特殊的人物,所以在某种情势下涌现出一批值得写入历史篇章的人。

然而,在茨威格的笔下,这些人物都有自己的独特的灵魂、事业和命运,这就揭示了个体在历史大潮汹涌而来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自觉性、责任心与不同的行为所造成的特殊的结局,充分展示了传主在生命的历程中如何以生动、丰富的个别性展示着时代社会的一般性。

可以说,他的传记文学中的人物形象达到了高度的历史真实性与文学的审美性的统一。

02 细腻多姿的心理描写,在人物内心的尖锐冲突中展示人的心灵的深邃与复杂

茨威格的传记文学十分重视人物心灵的刻画。在他的笔下,无论是胜利的英雄、成功的巨人,抑或是落魄的反面人物,他都十分重视挖掘他们的内心世界的活动、思想斗争,展示他们在客观世界和主观意识的相互作用下心灵搏斗的真实细节,揭示出情感、金钱和权势的欲望对人的内心世界的不同作用。这也是茨威格的传记文学真正能够深入到读者的心灵深处的根本原因。

《人类的群星闪耀时》中的《英雄的瞬间》,写俄罗斯伟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为参加政治活动已经被判了死刑,就在临刑前一刹那,突然接到特赦令,刽子手们又把他从阎王殿的大门口拉了回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

透过字里行间的宗教气氛可以看出,一个非凡的思想家、文学家在这一特殊而又罕见的生死关头,内心世界如同翻江倒海,而作者却能够把它表现得入木三分。

这一生一死,一死一生,相隔那么近,来得那么快,形成巨大的震撼力,造成强烈无比的灵魂震颤和难以估量的心灵创伤,碰到这样的考验不是被击成齑粉,就是练成超乎常人的精神力量。

这非常人的体验也塑造了这不寻常的文学大师,难怪陀思妥耶夫斯基比一般作家更加深入人物的心灵,并被誉为“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 。


茨威格在传记文学创作中十分重视描述人物的内心世界激烈的矛盾冲突,尤其是那些与人物自身的命运息息相关的重要时刻,他总是细腻而又深入的展示人物心理活动的复杂性与矛盾冲突的尖锐性。

在表现人的内心冲突时,茨威格把心理活动的展开过程从一般的叙事进程中分割出来,把人的内心世界的动态表现放大,并加以细致的审视与深入的描写,展示出人物的思想境界、道德品质和价值观念中真善美与假恶丑的生死搏击,从中揭示人的内心世界矛盾斗争的残酷:

如果对于外来压力的抗争稍有软弱,或者对欲望的满足稍有放纵,心灵当中那些反面的东西就会在冲突中占据上风,从而使自己陷入政治的、伦理的、法律的困境。

例如,在《玛丽·安托内特》中写到作为王后的女主人公与国王被革命的力量驱逐到巴黎郊外的土伊勒里宫时,王权与革命派在对峙中都想找到战胜对方的策略。

当时王后企图通过分化国民会议头目米波拉,但又对这个脚踩两头船的投机分子充满疑虑,经过长时间的摸底试探、讨价还价、权衡利弊,王后玛丽·安托内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心充满着矛盾而无法作出决定,因此一直拒绝米波拉要求接见的请求。

但是在严峻的形势面前,她最后还是退让了,终于决定亲自接见这位暗中的效忠者,最后玛丽·安托内特由于投错赌注最终被押上了断头台。茨威格对于玛丽·安托内特内心世界的激烈搏斗的刻画可以说是力透纸背:

玛丽·安托内特的那种内心的阴暗压倒胸中正气的斗争,正是英雄与懦夫、壮烈与卑鄙、流芳百世与遗臭万年的分界线。


茨威格不但重视描写传主本人的内心的矛盾冲突,而且也很重视细致刻画其他人物的心理活动,特别是人物处于两难境地时的困难抉择。

在《玛丽·斯图亚特》中,他用《伊丽莎白的自我较量》为题描写了斯图亚特的对手——伊丽莎白在已经把宿敌的生命捏在自己手中的时候,还在反复权衡是否需要对她处以极刑:

一旦宣布处死玛丽·斯图亚特,后果将非同小可——因为把神圣的女王送上断头台,就等于向一贯俯首帖耳的欧洲各国民众表明了君主也能审判,也能处死,神圣不可侵犯的君权也就土崩瓦解了。如果把不处死她,又很难保证不会出现养虎遗患的憾事。

茨威格写道:

“伊丽莎白世故练达,有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她明白,一旦做出决定,便无法挽回。因此,她犹豫,她担心,她动摇,她拖延,一天天拖下去。她的理智同情感再次交战,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激烈。这是伊丽莎白同自己的较量。一个人同自己的良心交战的情景,总是惊心动魄的。伊丽莎白陷入了内心冲突,左右为难,企图最后一次回避做出无法回避的决定”。

正是由于茨威格善于抓住各种各样的人物的内心世界,所以,他的传记文学所描写的人物都是栩栩如生,每一个人都是特定的,都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鲜活生命。

在茨威格的作品中,外部环境对于人的特定影响从而导致人的内心世界发生某种变化与个体性格中最深层次的本质特征,以及由此形成的“变”与“不变”的关系,总是被放到辩证的原则上来加以处理的,这样的努力就使茨威格的心理描写表现出这样一种鲜明的特点:

既细致入微地描写人物内心的具体变化,又能准确揭示人物心理结构的基本模式及其特定的稳定性,并且在变化与稳定的对立统一中全面展示人的心灵的深邃与复杂。

03 多角度地展示悲剧艺术震撼人心的审美效果

茨威格的传记文学从历史与艺术相统一的高度,把悲剧艺术惊心动魄的美表现得特别的深刻:

他的笔下既有失败的英雄所显示出来的气吞山河的悲壮情怀,也有按照常理本来不该遭受惨祸但却在历史的错讹中无端遭到厄运的牺牲者的悲愤情结,还有那些由于经受不住金钱、权力的诱惑从好人蜕变为心术不正的投机专营者,并且在历史规律的作用下最终遭到惩罚而令人扼腕感叹的悲叹悲剧。

在传记文学创作中,他对人物本身的精神品质、所作所为与悲剧的命运的深层关系的准确把握与生动描述,揭示了人生命运变化的某种必然性与偶然性的内在关系,反映了社会大环境对于人的作用,以及人的主观能动性的积极发挥对于命运的抉择意义。

这样一种悲剧艺术不但给人们提供了情感宣泄作用,更重要的是以历史人物为文学主角的传记作品,所显示出来的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高度统一,把史学的科学精神与文学的诗性原则共同灌注到悲剧艺术的审美内涵之中:

以史的客观真实昭示现实生活的严肃与冷酷,以诗的生动具象描绘人的命运的复杂变化所揭示的历史真实性与艺术感染力交相辉映,并且在在传记文学中显得更加突出、更加集中,也就给广大读者以更加强烈的心理震撼。

在茨威格的传记作品中,很多传主都是以残酷的悲剧或者是带有浓厚的悲剧色彩的结局走完人生道路的。

如麦哲伦就是在完成了绕地球一圈的航海壮举之后在一场意外的冲突中被杀死的;法兰西王后玛丽·安托内特是在革命的狂潮中被送上断头台的;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则是被同为女王的伊丽莎白砍下了高贵的头颅;一辈子投机钻营,背叛了一个又一个主子,历经三朝位居要津的阴谋家约瑟夫·富歇,他的肉体生命虽然最终死在流亡的小镇上,其实他的在三年前已经被历史所活埋;而鹿特丹的埃拉斯姆斯一生宣扬和平、正义的人本主义理想,却因为时代的错误只能在动荡纷乱的宗教改革时期默默死去。

所有这些传主的悲剧都证明了这一点:在人类社会中存在着太多的苦难和牺牲,无论是为着进步的理想和正义的事业勇敢牺牲的英雄,还是因为自己的错误和罪恶最终自蹈死地的坏人,或者是受意想不到的偶然事件中牵累而丧生的无辜者,他们的死亡或者被毁灭的结局总是惨痛的。

即使是死者罪有应得,但不能否认这也是一种悲剧,这种特殊的悲剧可悲之处不在于主人公生命的消逝,而恰恰在于他本来具有的人的良心良知和善心善行,在功名利禄的与危险磨难的利诱与威胁的双重作用下,最终蜕变为出卖灵魂、丧失人格的否定性人物。对于这样一些人来说,灵魂的死亡就是悲剧的开始。

茨威格的传记作品中描写的这些一般被称为反面人物的传主,他们的可悲下场正是演绎了人心的脆弱和的社会的险恶。

在茨威格的传记文学中,这类以过失型人物与蜕变型人物为主人公的悲叹悲剧,占有相当的数量。这也正是他对无比复杂的现实社会和无限深邃的人的心灵的深刻反思。

他在作品中透露出来这样一种意思:悲剧的主人公在心灵的战场上打了败仗,给社会也给本人造成了严重伤害,或许他们良知并未丧失殆尽,也许会对自己的过错与罪责抱有出一定的恐惧与忏悔之心,但他们因为贪婪、懦弱、凶狠等各种邪念,从而对社会造成了难以挽回的危害。对于读者来说,他们是最好的反面教员,他们的悲惨结局就是历史的镜子:

善良的人们在对悲剧的鉴赏中在对悲剧主人公丧尽天良的罪孽与为虎作伥的恶行的愤怒,在对他们罪有应得的可悲下场产生的拍手称快等强烈的情绪反应之后,还会对社会的复杂,人性的脆弱进行反思,从而发挥这类悲剧的社会作用。


总的说来,茨威格的传记文学跨越时空局限,为每一个现实生活中的人提供了人生参照系。如果从读者角度看,这一人生参照系不但具有哲学上的观照意义,而且还能产生针砭现实的社会作用。

他的传记文学以文学作品的感性形式,为人们提供了一幅幅生动的带有历史感的社会生活图画,成为人们社会生活的重要教科书。

在这里,读者能够得到大批名师的指点,在英雄、大师、领袖人物、成功人士的身上悟到生活的真谛;也会在反面人物身上得到教训:

这些人似乎在以现身说法的方式,把人性的蜕变、人格的堕落,那些以害人的目的开始以害己的结果告终的种种丑恶行径都抖落出来,让读者对照自身。

阅读茨威格的传记文学,就像跟人类各种不同的代表人物进行对话,并由此对读者的人生态度和行为抉择产生影响,而这就是他传记作品的最大魅力。

回答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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