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为什么需要科幻

人民为什么需要科幻

2011年11月,我作为评委参加第二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颁奖晚会。整个过程热闹非凡,令人眼花缭乱,有嘉宾走红地毯,观众cosplay,乐队摇滚表演,机器人致辞。我参加过一些文学奖的活动,但是从来没有在其他任何文学活动中体验过这样强烈的视听震撼,也没有见过其他读者群体有如此狂热的参与。这是科幻迷自己的嘉年华,大家在一起用各种方式分享对科幻的热爱,向他们的偶像致敬。在那一刻,我深深体会到科幻不再仅仅是一种传统的书斋里的阅读,而是一种新形态的景观化的群体性社会活动,其根基与文化时尚和媒介变革深度契合,这是其蓬勃发展的关键所在。

科幻的现实与现实的科幻

各种奇异的景观可以说是科幻与生俱来的标志。2015年8月22日,刘慈欣获得科幻界的最高荣誉,雨果长篇科幻奖。颁奖词由瑞典宇航员凯尔·林格伦在距离地球400千米的同步轨道上的ISS国际空间站宣读,影像通过网络向全球亿万人直播。这种科幻化的传播方式一定很合乎刘慈欣本人的胃口,他曾经多次前往西北大漠,参加从嫦娥三号到暗物质粒子探测卫星发射的观礼,成为中国航天计划的形象代言人。科幻的想象与技术的现实有着越来越多的交汇点,而两者的融合又进一步制造了更大的社会效应乃至市场意义。在科幻概念火爆以后,各地开始酝酿科幻产业园区,如成都中国科幻城、贵阳中国科幻谷、常州东方幻谷、三亚科幻产业基地等。这些园区的核心都是科幻主题公园,把现有的科幻IP打造成吸引游客的旅游景观。

在今天,科幻的意义已经远远超越了文学,成为一种文化现象。2015年11月5日,刘慈欣在悉尼大学发表演讲。他说在历史上,很多大国崛起的过程,都伴随一种大规模的科幻事件,也就是把超现实的科幻想象变为现实的活动。比如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崛起伴随着大航海时代,英国的崛起伴随着蒸汽机革命和工业革命,美国的崛起伴随着电气技术和信息技术。因此科幻的产生与发展本身是与近代以来巨大的社会变革密切相关的。这里面有两个关键,一是宏大的想象力,二是把这种想象力进行现实化的能力。那么,这种改变历史的科幻事件,会在中国发生吗?近年来,我国大力发展航天、量子、人工智能、5G通讯等面向未来的尖端技术,在教育领域推进创新思维,注重培养学生的想象力,这些举措为科幻热提供了现实的土壤,也进一步刺激了人们的科幻想象。

在这些科幻想象中,也包含了深刻的现实焦虑。王德威教授在北京大学做过一个名为《从鲁迅到刘慈欣》的演讲,以福柯的“异托邦”观念来诠释刘慈欣的科幻世界,并把他放在从鲁迅开始的中国现代文学不断突破自身的想象空间的传统上。异托邦是一种处理危机的空间设定,这个空间是被隔离的却又是被需要的,折射一个社会的欲望或恐惧,与主流权力形成既共生又距离化的微妙张力。电影《流浪地球》就是一个巨大的异托邦,这是我们最熟悉的地球,这又是我们无比陌生的地球。地球被1万座巨大的行星发动机改造成一艘诺亚方舟,地球停转带来地表气候剧变,大气层逐渐消失,冰川融化,世界版图重绘。在这基础上,又形成了一个个微型的异托邦,空间站、地下城、补给站、点火中心、大型载具......电影从头到尾向我们毫不间断地呈现了各种视觉奇观,这些奇观最震撼的地方不在于它们是如何地奇特陌生,而在于它们陌生之中的可辨认性。在地下城的电梯接近地表的时候,我们随朵朵的眼光看到了劫后残存的国贸大厦、招商大厦、央视大楼。在后面的路上,我们看到了金茂中心、环球金融中心、东方明珠,我们看到了这些地标的另外一种样态,另外一种可能。对这种可能性的惊鸿一瞥,正是文学艺术的精髓所在。你可以理解为警世恒言,风月宝鉴,也可以用鲁迅《墓碣文》的一段话来引证:“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从鲁迅到刘慈欣,尽管他们的作品内容与样式差异极大,但都包含了中国人从近代以来对于现实危机的异质想象,并把这种危机推进到生存的高度。刘慈欣坚信人类必须走出太阳系,就像当初必须走出非洲,必须经过大航海和殖民时代,这样才能获得新的生存空间,避免毁灭,不断进化。人类的未来是星辰

大海。但是,你首先得具有这种危机意识,这就是科幻的意义。如果说,我们的时代正在变得越来越科幻化,那么科幻就是这个时代的现实主义,一种面向未来的现实景观。

神话的归来

如果我们把科幻视为一种新形态的现实主义,那么也能看到这股潮流是对宏大叙事的一种回归。从新时期以来,与全球化的后现代文化相呼应,中国文学一直存在着消解神话的倾向,注重个体,回归日常,躲避崇高。步入新世纪,一种新的集体主义开始出现,这种集体主义既有以往的基础与特质,又与新技术和新媒体有着密切的关联。新技术为人类文明提供了更大的视野,新媒体为整合零散化的个体开辟了全新的空间。

许多科幻作品都把有限的生命被放置在巨大的时空尺度中来衡量,体现出一种整体性的思维模式。在刘慈欣的《乡村教师》中,一位贫困山区的乡村教师的最后一点徒劳而可悲的努力,最终拯救了人类。他卑微的生命,融入了一个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极为壮阔的太空史诗。如果我们要为刘慈欣的作品归纳一些关键词的话,最显眼的一个就是“宏”。这不仅是字面的,比如他创造了一些独有的名词:宏电子、宏原子、宏聚变、宏纪元,“宏”更代表了一种大尺度、大视野的宏大视域。刘慈欣偏爱巨大的物体、复杂的结构、全息的层次、大跨度的时间。这种思想与审美的取向,看上去与那种朋克化的“小时代”是格格不入的。刘慈欣也多次表示自己写的是一种过时的科幻,那么,他为什么要反其道而行之?在对传统的回归之外,他又注入了何种新质,提供了怎样的新视野?他对潮流的反动,为何本身又变成了流行的潮流?

可以说,在这些宏大景观的背后,隐含的是永恒的神话渴望。为什么大家对科幻越来越感兴趣呢?其实人一直喜欢幻想,体现在神话、宗教、文学之中。但是人又不满足于幻想,渴望真实。人越来越理智成熟,从前的幻想已经无法满足现代人的精神需求,所以人一直在寻找幻想的新形式。传统神话折射的是人类古老的渴望,想要超越有限的生命、超越肉体的力量、超越个体的智慧,这些渴望从来就没有消失,也永远不会消失,它们在今天找到了新的依附对象,这就是科学。生物遗传工程和器官移植技术让人看到了无限生命的可能,人工智能让人看到了超级智慧的可能,弦理论和平行宇宙理论让人看到了无限世界的可能,而这些可能都不仅仅是空想,还有科学的支撑。从前人信神,现在人信科学,两者的共同点是都能给人提供安慰和希望,但科学的安慰和希望比从前的神更加真实可信。从这个意义上科学不但是现代的神,而且比旧神更加威力强大。科幻就是科学神话的最佳载体,或者说是旧神话与新科学的合体,将会越来越成为人类的主导性神话。在这个新的神话中,科学提供了信仰和希望的实证性基础。这也是科幻为什么那么受欢迎的核心密码。

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科幻为什么会把宏大叙事重新带回来。首先这是对我们熟悉的日常生活的一种超越,我们好像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更大的世界。其次我们对这种超越又有了一种与从前完全不同的信心,因为这个超越还要讲道理,至少要在某种程度上是可证明的,哪怕我们还不能完全理解,科学的意义就在此现身。现代科学已经发展到这样一种程度,不要说普通人难以理解其中的原理,就是不同专业的科学家之间,往往也难以理解同行的工作,从这个意义上讲,科学也正在变成一种“宏”,一种外在于我们的巨大的东西,充满了可见的巨大力量,却又令人觉得神秘和敬畏。

那么,会不会因此出现对于科学的过度迷信?人文主义者一直保持着对科学主义的高度警惕,在很多科幻作品之中,也表达了对生态危机、技术滥用、生命伦理的严肃思考。从这个意义上说,科幻既是对科学的仰望,也是对科学的警钟,这种敬畏交加的二元性构成了科幻的内在矛盾和独特思维,如何处理这种内在矛盾,也成为科幻发展中的关键问题。这是一个危机与希望并存的年代,旧的信仰正在消亡,新的希望还在孕育之中。在所有人类所面临的生死存亡的重大问题中,我们都可以看到科学技术日益巨大的身影。科学既是问题的来源、问题的解释,也是问题的解决途径。这是一个吊诡的情境:人们越依赖科学、越相信科学,同时也就对科学越抱有敬畏和疑虑,也就越需要超越科学的视野,需要人文的关怀,但这种超越和关怀又越来越无法脱离科学而存在,依然必须与科学共生共存。这就是人民为什么越来越需要科幻的根本原因。

媒介神话中的科幻

麦克卢汉认为:“每当一种新媒介或人的延伸发生时,它都为自己造就一种神话。”这个论断可以成为中国科幻在新世纪的崛起的一个完美的注脚。科幻是一种神话,而它的传播本身也是一种新媒体神话的制造过程。回顾近20年来的中国科幻历程,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些爆发点,其中最突出的阶段性标志有三个:《三体》的出版,《三体》获雨果奖,《流浪地球》热映,这些爆发点都与媒介的发展有关。

我最早接触到刘慈欣的作品,是从2001年我在网上无意中闯入《科幻世界》论坛开始的。我发现大家都在那里谈论一篇叫做《乡村教师》的作品,便忍不住下载了一个电子版。一看之下,又忍不住把他所有的作品都下载了。基本上所有的中国科幻作品在网络上都上统统都有电子版,这也成为这类作品传播的重要方式。像宝树这样的青年科幻作家,甚至会主动把自己的作品放到网上供人浏览,听取读者的意见。刘慈欣也曾经是著名的水木清华BBS科幻版的常客,经常在那里与科幻爱好者进行交流讨论。所以也可以说中国新世纪的科幻小说是一种网络小说。长期以来,中国只有一本科幻杂志,与主流文学的发表阵地无法相比,传统出版社出的本土科幻更是少得可怜。在这种情况下,科幻作者只能转向网络寻找传播的途径,但这其实又让他们获得了全新的发展空间。2006年,《三体1》在《科幻世界》上连载,迅速引起科幻爱好者的强烈关注。此时,恰逢贴吧和豆瓣等新的自组织形态的网络空间兴起,刘慈欣的粉丝们开始建立自己的贴吧、豆瓣小组和非官方的三体网。粉丝们通过对于刘慈欣作品的大量细读、讨论、同人作品形成二次创作,并在这个过程中形成群体性的身份构建和认同。可以说,从这一时期开始,“三体热”已经具备了爆发的潜质。2011年11月,《三体3》出版。与此同时,中国网络社区进入社交媒体时代,微博上迅速出现大量与三体相关的个人账号,这些账号以《三体》中的人物命名,相互应和,俨然把微博变成了一个虚拟的三体世界。到《三体》获雨果奖,彻底点爆各大网络的病毒式传播,实现从科幻亚文化群体向主流人群的辐射。

2008年,我在刘慈欣的中短篇小说选《流浪地球》的封面推荐语上写了这么一段话:“在读过刘慈欣⼏乎所有作品以后,我毫不怀疑,这个⼈单枪匹马,把中国科幻⽂学提升到了世界级的⽔平。”十多年过去,我依然是这个判断,但是同样一句话,在今天的科幻语境下,却多了一丝反讽的意味。如今是举国争说科幻,业界争相签约,竞抢IP,热度与十多年前不可同日而语,但是科幻创作的实绩呢?科幻杂志依然只有《科幻世界》一本,真正为国际读者和国内大众所接受的科幻作家依然只有刘慈欣一位。甚至连刘慈欣本人,也将近十年没有拿出一篇真正有分量的作品。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中国科幻热的构成真相,也能看到整个产业链的薄弱环节:创作队伍。这一波热潮的推动力主要来自于科幻外部,具有广阔的现实土壤、深刻的社会心理需求、强大的媒介动力,这些无疑为科幻发展提供了良好条件。科幻是一种景观,但不应该仅仅是一种外在的景观,科幻内部还需要更多的磨砺和积累,将科学与人文融为一体,把科幻景观搭建成更为有机的生命世界。

(本文为在同济大学“科幻景观·文化·媒介”学术论坛上的发言的扩充版,发表在《探索与争鸣》2019年第8期,原题《科幻的现实与神话:

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的科幻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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