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浪的天才 凡人的悲喜——英語世界中的李白

近日出版的《通天之路:李白傳》是英語世界第一部李白傳,其中的李白詩作全部由哈金自己譯成英文。當初,神殿出版社約稿編輯的要求是“不要學術著作,要大眾喜歡讀。”但是哈金自己的定位是“既能在學術上站得住,也適於一般讀者。”他在博覽借鑑前人李白傳記和研究資料的基礎上,展開合理想象,注入了特殊的精氣神,寫出了一個不一樣的李白。湯秋妍女士的譯文流利暢達,讀來親切自然。

放浪的天才 凡人的悲喜——英語世界中的李白

▍《通天之路:李白傳》 哈金 著 湯秋妍 譯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哈金與以往李白傳寫作者不同的地方,除了他是用英語寫成之外,最明顯的特點,我以為是他詩人兼小說家的雙重身份。哈金曾在接受記者採訪時,總結過這種雙重身份給寫作帶來的優勢——詩歌寫作可以讓他更加註重語言的優美,小說寫作可以讓他更注重作品的戲劇性。

哈金所著《通天之路:李白傳》(湯秋妍譯)是趙雪芹老師策劃的選題。趙老師曾先後策劃和責編了王小波《思維的樂趣》(王小波生前唯一出版面世的雜文集)、高爾泰《尋找家園》和《哈金新詩選》(哈金第一本用漢語寫作的詩歌精選集)等書。2019年春,她退休之前,把責編《通天之路》一事託付給我,我很感榮幸。

哈金先生是美籍華裔作家,著述頗豐,以英文創作的長篇小說《等待》贏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福克納獎,被餘華譽為寫出了“中國人的切膚之痛”。

從《通天之路:李白傳》也可以看出,哈金的詩人身份,會使他更多地著眼於李白精神世界超凡脫俗的方面。在依據史實塑造傳主形象時候,李白的異域生活背景、他所受的多元文化影響,還有那種令作者由衷欣賞的仙俠氣息——這些特異之處,會被更為敏感地捕捉和表現。

在傳記具體的寫法上,哈金在準確勾勒李白生平線索的基礎上,“跟著詩歌走”。他認為李白的傑作反映了其生活危機,要以詩歌來與詩人重要的人生節點相映照。

放浪的天才 凡人的悲喜——英語世界中的李白

關於李白的出生地,歷來眾說紛紜。哈金選擇了李白出生於“碎葉”(今天吉爾吉斯斯坦的托克馬克)一說。我們依照一些創作心理學的觀點可知,那些影響作家作品的重要心理情結、性格特徵,往往會來自童年經驗。就李白而言,出生於西域,對其一生的成長和詩風的形成至關重要。哈金寫道:“李白四歲時,父親帶領全家人徹底告別碎葉,遷往內陸。他們跨越天山山脈,又穿過沙漠戈壁,半年後才到達四川。李白一定記得那場旅途的艱辛,因為他在詩歌中經常展現出一種李白作品獨有的廣袤荒野形象。《關山月》是李白最著名的邊塞詩之一,開篇就描寫了這麼一幅雄渾的景象:‘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裡,吹度玉門關。’”這種豪邁壯闊的詩風,某種意義上是對廣袤遼遠之境深入骨髓的記憶,讓李白作品與中原或江南背景的詩人作品有極大不同。這裡,我們也可以看到,作者與傳主之間,那種詩人對詩人的心意相通。

哈金的詩人眼光,使他很重視對李白多元思想背景的尋根溯源——這種多元思想背景,也使李白在唐代詩人中更顯卓爾不群。李白的“十五觀奇書”,讓他“不太喜歡儒家——他愛好自由的天性與儒家重視的人倫禮儀格格不入。”哈金在《離家》一章裡面,描繪了李白在蜀中跟從老師趙蕤學習的生活:“……李白全盤接受了趙蕤的思想,也樹立了要做一位經世濟國、運籌帷幄的政治家的思想……趙蕤和妻子都是修行很深的道教徒,於是李白對道教的信仰也更堅定了。”

對李白思想多元化的探尋,還有一個生動的例子。在本書第四章《離蜀》裡面,哈金寫到李白在同鄉吳指南去世後,對好友遺骸施行“揀骨葬”,這是一種南部少數民族流行的葬禮。

趙蕤的術士思想,使李白從少年時候就樹立了“濟蒼生”“安社稷”的遠大抱負;趙蕤的道家思想,也在李白心中勾畫了“功成身退”煉丹修仙的願景。更早之前,西域和南方少數民族的羌戎文化浸染,又使他酷愛自由,蔑視等級,有助於養成雄放、張揚、坦蕩的詩風——“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李白的仙俠氣息,也是非常獨特的。

哈金矚目於李白的仙風道骨,從少年時期的師從趙蕤,到雲遊時候與元丹丘、岑勳的交往,再到天子“賜金還山”之後在齊州接受道籙,直至自己的煉丹實驗……以至於,在提煉李白的精神痛苦時,哈金輕鬆地拈出李白的詩句加以總結:“富貴與神仙,蹉跎成兩失”,精準地概括了李白徘徊於廟堂與歸隱之間的內心苦悶。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李白詩歌這種昂揚的俠義精神,與哈金筆下的當代人物,有某種內在共鳴。哈金一部描寫美國華人生活的小說集《落地》,其中的人物無論是護工、出租車司機還是妓女,無論生活怎樣艱難,都有著一種“昂揚的俠義精神”。

如果說哈金的詩人眼光,更多地著眼於李白精神世界特異性的話,那麼,哈金的小說家眼光,則使他在塑造李白形象時候,更多地著眼於普遍的人性。從這樣的眼光出發,捕捉到的是李白與女人的關係,李白與杜甫的深情厚誼,以及李白與王維交誼的空白。

“陽臺隔楚水,春草生黃河。相思無日夜,浩蕩若流波。流波向海去,欲見終無因。遙將一點淚,遠寄如花人。”李白不少詩歌浪漫多情,可能會讓今天許多女性傾慕和憧憬。但是哈金判斷:“從天性上講,李白可能不會是一位居家好男人。他需要留出時間和精力給自己和自己的寫作。”對上面的這首《寄遠》,哈金分析說:“詩歌的比喻用典都很傳統,情感也很普遍,似乎對誰、在何處都適用。”

根據書中《放浪》《婚姻》《女人們》等篇章可以看出,李白的情感世界大致存在四種女性。一種是“金陵子”這樣的青樓女子——李白在《示金陵子》一詩中寫道:“金陵城東誰家子,竊聽琴聲碧窗裡。落花一片天上來,隨人直度西江水。楚歌吳語嬌不成,似能未能最有情。謝公正要東山妓,攜手林泉處處行。”哈金卻並未把這首詩當作王安石批評的“其識汙下”之作,而是點出:“最後兩行可能揭示了更深的思想。詩句提到謝安(320年-385年),東晉的宰相以及書法家……李白將自己的情形與謝安相比,說明他仍懷揣夢想,期望自己有朝一日成為謝安那樣的賢相……”

李白生活中第二種女人是情人,比如這首寫於婚後的《代別情人》:“清水本不動,桃花發岸傍。桃花弄水色,波盪搖春光。我悅子容豔,子傾我文章。風吹綠琴去,曲度紫鴛鴦。昔作一水魚,今成兩枝鳥。哀哀長雞鳴,夜夜達五曉。起折相思樹,歸贈知寸心。覆水不可收,行雲難重尋。天涯有度鳥,莫絕瑤華音。”這裡,哈金隔著千年,指出了這樣一處蹊蹺:“這首詩的標題顯然是個幌子——李白不便公開承認這首詩就是寫給自己的昔日情人……然而,這位(央求代筆的)男性本身也是一位作家:‘子傾我文章’,那他為什麼需要代筆呢?真是欲蓋彌彰。這個‘我’一定就是李白自己。”

另外兩種女子,就是妻和妾。像多數的浪子一樣,李白也要娶妻生子。李白出身於商人之家,而在唐朝,商人的社會地位很低,李白儘管對自己的才華無限自信,但是對自己的出身還是不無隱痛的,所以在擇偶時候,可能尤其重視對方的門第——李白前後兩位明媒正娶的妻子,均是出身相府,雖說當時家道都已敗落,但畢竟屬於名門。

根據李白好友魏顥所述:“白始娶於許,生一女一男,曰明月奴,女既嫁而卒。又合於劉,劉訣。次合於魯一婦人,生子曰頗黎,終娶於宋。”哈金仔細解釋了李白兩段婚姻之間這種“合”的狀況:“‘合’即沒有婚姻的同居,古代這樣的女人通常叫‘妾’。對李白的情況來說,他找這兩名女性的主要原因是家庭需要有人照應,他們的關係更像夥伴,而非情人。”書中呈現的李白兩次入贅生活——初次入贅帶來財產等方面的齟齬,二次入贅帶來的甘苦與共——展示的種種人情物理,被多數李白傳作者所忽略,為這位放浪不羈的天才描摹出凡人的悲喜。

哈金的小說家眼光,還在於對李杜情誼的多視角探究。“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何時一尊酒,重與細論文”(杜甫《春日憶李白》)。作為“文人相輕”的反例,李杜友情成為千古絕唱,大凡李白傳作者無不提及。不過哈金一方面按照典籍史料來摹寫生髮,另一方面,也並不忌諱世俗揣測——所謂廣泛傳誦的“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對於坊間存在的兩人可能有龍陽之愛、斷袖之歡的猜測,哈金予以否定,但以幽默的筆法彰顯了對多元文化的包容。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他為了交代這一猜測的來龍去脈,還不惜重金購得美國詩人卡羅琳·凱澤(Carolyn Kizer)模仿杜甫口氣的英詩版權,又自己完成了漢譯,寫進書中。

正如音樂家會從休止符裡面聽出音樂的默進,李白和王維這兩位同代同時更可能同地的大詩人之間居然沒有往來酬和之作,哈金作為小說家,從中品出了李、王之間關係的微妙。 視覺中國供圖(責編:陳夢溪)


來源:北京晚報·五色土|作者 韓曉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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