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竹伸介的“蘋果”:到底是小行星,還是隔壁阿姨的頭?

吉竹伸介的“蘋果”:到底是小行星,還是隔壁阿姨的頭?

當大人給孩子寫書時,對童年的遺忘總是困擾著所有兒童文學工作者。然而,對於吉竹伸介來說,這可能真的是一種天生的能力,即用兒童的邏輯來創作繪本,不僅能讓孩子感到親切,也能帶領我們成人重回童年。這背後究竟藏著怎樣的兒童哲學與教育理念,我們不妨從繪本《這是蘋果嗎也許是吧》來進行討論。

我們怎麼樣接近一個蘋果?

這個故事的導火索僅僅是孩子的一個小疑問。有一天,男孩放學回家看到桌上放著一個蘋果,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也許這不是蘋果呢?”由這個疑問開始,男孩的想象力無止境地膨脹開來:機器蘋果,蘋果雞蛋,蘋果房子,宇宙墜落的小行星,蘋果的兄弟,蘋果過去曾到過的地方……這真是佛教所謂的“一花一世界”,插上想象的翅膀,一個蘋果也是一個世界。

吉竹伸介的“苹果”:到底是小行星,还是隔壁阿姨的头?

表面上看,吉竹伸介的“蘋果”關乎的是想象力的問題,但更確切地說,是意識構造問題,就是我們到底是怎麼樣“看”一個蘋果的。現象學家胡塞爾對於意識構造的分析曾指出:“意識的充實過程不僅確認了我們的意向,而且會有某些出乎意料之外,也就是位於原意向焦點之外的‘盈餘’,這種盈餘就是以偶然性的方式發生的。”意識的盈餘表明了我們的意識具有極大的自主性與創造性,這就是為什麼吉竹伸介能夠創造出一個如此多姿多彩的蘋果世界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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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通常,我們看到蘋果是不會去想這是不是蘋果,如果不是,它又會是什麼的問題。因為很少有大人能像繪本家這樣恢復對於事物的驚奇觀照和其最初在場的完整世界。就像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所舉的例子,我們每天拿著錘子在錘,這種上手的狀態不曾讓我們思量,我們不會去關心這個錘子的結構以及它的因緣關聯。同樣,普通人不會對我們拿在手裡啃的蘋果產生興趣,不會像植物學家那樣去探究它的結構,也不關心這個蘋果的前世今生,因為我們對它太習以為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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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竹伸介

然而,吉竹伸介卻從蘋果的結構開始追問這個蘋果到底是什麼,到底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他所做的工作早就超出了兒童繪本領域,嚴肅地說,這更像是哲學家的工作。海德格爾說:“用具是在作為因緣聯繫的世界境域中與我們照面的。”用他自己的例子來說,錘子與錘打有緣,錘打又與修固有緣,修固又與房屋有緣,房屋又是為我們人的某種存在可能性的緣故而存在的。這種看不見的“因緣聯繫”實際上就構成我們生活的“境域”。同樣,吉竹伸介的“蘋果”之所以能與那麼多看似不相干的東西發生指引關聯,以至於似乎成為了整個世界的表徵,那些形狀類似的東西都能夠自由地穿梭在這個“蘋果的世界”,就是因為吉竹伸介用藝術的方式構畫出了一個因緣和合、意蘊豐富的世界。正如海德格爾所堅持的:“只有通過藝術作品,用具的‘可靠性’才被啟示出來,聚集在這個用具上的意義境域才被開啟出來。”

吉竹伸介的“苹果”:到底是小行星,还是隔壁阿姨的头?

當然,不去思考一個蘋果有沒有可能不是蘋果,這是我們的正常狀態,日常的生活就是遵循預定軌道和確定的習慣,就像海德格爾說的:“人類的生活日益被一種固定的認知和行動架構所佔領,而割斷了與包含無數可能性之源的生活世界的關聯。”而這種掙脫其實也是對成人世界的逃遁:畫家把蘋果當作活的東西,就像持有萬物有靈論觀點的孩子會問:“蘋果是不是還活著?蘋果會不會有靈魂?”但這卻是作為大人的吉竹伸介設法嘗試的事情。

為什麼邀請孩子來改造蘋果?

從一個蘋果引出一個充滿生機的世界,這件事情讓我聯想到在幼兒園看到的一幕:兩個小男孩用兩塊木板玩了半小時,一會兒他們說是在賽龍舟,一會兒他們說是在乘坐宇宙飛船遨遊太空,一會兒又說是在滑雪。他們一邊玩一邊喊,那種興奮的感覺讓我這個大人非常詫異:不就是兩塊木板嗎?

吉竹伸介的“蘋果”於我們是一個邀請,邀請我去感受一種童年的情調,去理解孩子看世界迥異於成人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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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不會不是一個蘋果呢?”要是你的孩子向你提出這個問題,你會如何反應呢?會像吉竹伸介一樣把問題接住了再拋回給孩子嗎?——如果這個蘋果不是蘋果,那它也許是什麼呢?面對孩子的發問,我們往往更多地是以成人的二元對立框架去回應的:真與假、有用與沒用、合適與不合適。或許孩子更應該做的事情是乖乖地把蘋果吃掉,而不是問這些無聊的問題。這裡其實涉及了我們所有成年人長大過程中所丟失的東西:好奇心。德國哲學家雅思貝爾斯曾在《智慧之路》中談及我們成長的代價:“孩子們常常具有某些在他們長大成人之後反而失去的天賦。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好像是進入了一個由習俗、 偏見、 虛偽以及全盤接受所構成的牢籠。在這裡我們失去了童年的坦率和公正,兒童對生活中的自然事物往往作出本能的回應。”

吉竹伸介的“苹果”:到底是小行星,还是隔壁阿姨的头?
吉竹伸介的“苹果”:到底是小行星,还是隔壁阿姨的头?

每個孩子對於蘋果的本能回應都是不一樣的,吉竹伸介的“蘋果”到底是什麼東西,是小行星,還是隔壁阿姨的頭,並沒有標準答案,有的只是每個孩子不同的生活體驗。我曾經在幼兒園上課的時候把蘋果放在談話圈的正中央,請孩子們隨意提問,有些孩子關心蘋果為什麼是紅色的,有些孩子關心世界上為什麼會有蘋果這樣東西,更有一些孩子關心吃蘋果為什麼有助於健康。當孩子看到這個蘋果的時候,他想起的或許是媽媽每天給他削蘋果的場景,或許是她在美術課學習如何給蘋果上色的場景,又或許是他像牛頓那樣被蘋果砸中過……當吉竹伸介賦予蘋果一種現象學的意義,他邀請孩子們一起來改造蘋果,目的就是把鮮活的生活世界還給孩子,讓孩子自己去創造關於蘋果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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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竹伸介作品

瑞士的兒童心理學研究大師皮亞傑曾說:“知道一個物體或一件事情,不是簡單地看看它,而是把它構成心理的摹本或意象。知道一個物體,就是要作用於該物體,更改、轉變該物體,並瞭解這一轉變的全過程,其結果是理解該物體被建構的方式。”在吉竹伸介的繪本里,眼前的這隻蘋果不是現成的,靜態地被放置在桌子上的,而是等待孩子們去重新建構,重新追問意義的。因為我們無法在意義空泛的世界生活,如果蘋果只能是蘋果,那樣的世界我們會感到無聊。

德國教育家福祿貝爾在兒童對世界的探索中發現,兒童不僅通過事物的外表去認識其內在本質及事物與自己的關係,還想借此知道他之所以喜愛它、嚮往它、迷戀它的原因。兒童渴望知道生活的意義,但遺憾的是兒童的許多問題在課堂上都無法得到關注,久而久之這些問題變得不再重要,以至於當我們長大成人後也失去了追問的勇氣,以及伴生的思考能力。在這點上,吉竹伸介的“蘋果”還原了孩子與世界打交道的方式。

最後,讓我們用列夫·托爾斯泰的小詩來向吉竹伸介的“蘋果”致敬,感謝他把創造意義的權利還給了孩子,感謝他給予我們成人一次重拾童年情調的機會:

在兒時,剛步入人生,

抓住了它的所有秘密,

感到,生活遠不止是

我們的感官告訴我們的那些。

後來我們喪失了這種超前感覺

以及對生活的深度的

事後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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