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個生動的人物觸動我的良知”

“一個個生動的人物觸動我的良知”

舞臺上的高粱是主創從河北收集來的,直到《紅高粱》的劇本圍讀會,導演田沁鑫才認真觀察高粱。 (受訪者供圖/圖)

直到劇本圍讀會,田沁鑫才認真地觀察高粱。高粱邊沿呈紅色,籽粒飽滿,捧在手上沉甸甸的,“默默地承受著一種堅定和堅強”,她心裡特別喜歡。為了展現經典作品《紅高粱》的精髓,劇組特地去河北收集高粱。它們將在舞臺上聚起一片高粱地。

這些演繹會經由《故事裡的中國》面世。《故事裡的中國》是中央廣播電視總檯推出的文化節目,以戲劇和訪談等形式重新演繹眾多文藝作品的經典片段,董卿主持,田沁鑫擔任戲劇總導演。節目第一季12集以《永不消逝的電波》開始,由《紅高粱》收尾,併入選2020年2月10日由國家廣電總局啟動的全國廣播電視節目“眾志成城 共同戰疫”公益展播活動。

除了高粱地,田沁鑫還期望轎子上臺,全部以最質樸的戲劇化方式展現。她想到《紅高粱》的影視改編版本及新藤兼人的電影《鬼婆》,從這些經典之作中汲取處理舞臺可變性和流動性的靈感。

早在2019年5月,田沁鑫就接觸到《故事裡的中國》。她從事戲劇創作二十多年,要面對電視這個新舞臺,是一件“挺振奮人心的事”。但《紅高粱》錄製到中段,她開始害怕。“跟一道菜似的,最好的上桌,你的口味就被吊起來了,有一度覺得不可超越。”她向南方週末記者回憶道。不過辦法也簡單——“戲劇幫忙”。她從來樂於“一戲一格”,每部戲的故事和人物不同,會各自激發新形式。

在《橫空出世》那集的圍讀會上,田沁鑫哭了。這部1999年上映的電影講述“兩彈一星”往事,她讀到人物原型鄧稼先的資料。1970年代末一次試驗失敗,他帶人去尋找未成功爆炸的核彈。現場不遠處,他阻止其他人靠近,自己過去查看。1986年之前中國的32次核試驗,他現場主持15次,接觸放射性物質數十年。他的身體嚴重受損,進入1980年代衰老越發明顯。

“我為什麼會哭?”田沁鑫形容,自己被甘願隱姓埋名的前輩科學家打動了。在這次圍讀會上,田沁鑫希望將軍馮石“目光如炬”,語氣鏗鏘,科學家陸光達算出正確結果時則應該“熱烈起來”。像扮演陸光達的鄭愷一樣,胡歌和蔣欣等演員也從討論和思考中獲益,並每每被故事打動。

“我覺得戲劇教給我一種辦法,就是利索。只有偉大的戲劇能夠做到,因為它沒有任何手段在舞臺上產生光亮,產生一個假想的社會、假想的人際關係。千秋大夢都在華彩瞬間完成,就是濃縮人生精華。”田沁鑫告訴南方週末記者。

《永不消逝的電波》裡,在多媒體技術幫助下,胡歌扮演的情報工作者李俠一步就從延安走進上海,晴朗的天空瞬間為綿綿陰雨取代。故事就這麼利索地開始了。在專訪中,田沁鑫向南方週末記者回憶了整檔節目的創作過程,這段經歷時時碰觸她的戲劇生涯。以下為田沁鑫的自述。

“一个个生动的人物触动我的良知”

舞臺版《永不消逝的電波》,李俠夫婦所在的情報站,與國民黨的偵聽間僅一牆之隔。 (受訪者供圖/圖)

人生總有一個瞬間,上去就是高級的

第一個入手的劇本是《永不消逝的電波》。我查了資料,知道李俠的原型是李白烈士,參加過兩萬五千里長徵的。我排過《長征》,知道他能活著到延安已經很厲害了。他的技術特別高超,英語很好,發報水平很高。領導派他到上海做諜報工作,也是因為他的水平高。我發現國民黨也管這個人叫“老資格”,說“老資格”又上線了,因為技法好。

這個工種我一直覺得很神秘。靠數字計算,要背誦所有數碼譜,手法快慢決定發文時間。破譯工作越來越先進,偵聽車在市裡面開著,如果你發慢了,它可能幾分鐘就知道你的範圍。快一點的話,你又不能發錯。他能在上海隱藏十多年,真的很沉穩。蘇彩青十五歲時接收從上海來的電報,也說這是一個老手。雖然沒見過面,但她很尊敬發報這個人。他最後發了三個“危”,告訴她那邊有危險了,這個情報點從此消失了。

看這些我第一就想到延安。經過兩萬五千里長徵到達根據地,是共產黨休養生息的最好時機了。他離開延安,我想大家會跟他打聲招呼,他又不能告訴大家他要去哪兒,可能只說去趟省城,就消失了。想把他突出來,篇幅又很短,所以我用戲劇的辦法。他從解放區的天走到陰霾的上海,一步跨進去,一直到犧牲。沒有懸念,觀眾都知道他要犧牲。但我覺得那是很動人的一步,跨進他人生最危險的時候,最後展現他偉大的品格。

後面他的妻子說:我有時候愛聽他發報的聲音。她熟悉他的發報技術,用技術突出他的卓越。一個有很強工作能力的情報員的形象出現了。他的品格高尚,還有一點讓我特別震撼。我覺得人生總有一個瞬間,如果上去了,那他就是高級的。

這份情報非常厲害,百萬大軍渡江的長江防禦圖。如果他不在一個時間段裡發到解放區,會延誤整個渡江計劃。短有短的好處,能夠直接點題。我們在舞臺上佈置兩條線,國民黨那邊好多留洋回來的技術人員,跟搞IT的一樣。共產黨這邊一個個情報點消失,證明所有國外來的先進設備不斷更替,更短時間破壞你的站點。

國民黨這邊和李俠的情報站,舞臺上一牆之隔。李俠家客廳大、溫馨;國民黨的偵聽間做小,摩肩接踵、密密麻麻。樓上李俠發報的閣樓非常小、非常隱秘;國民黨的刑偵科辦公室是大的。我特別得意,鏡頭劃下全景,你能看到四個空間在同時工作。而且用一個視覺畫面突出了危險,一牆之隔就能聽到他。在半個小時裡展現他的精神境界,是戲劇非常棒的地方。

“編劇一下子就開心了”

《烈火中永生》的半小時裡,我想提醒觀眾注意,馬上要槍決兩個優秀的共產黨員。一開場,徐鵬飛和副手兩個人上來。中美合作所和渣滓洞我都去過,在舞臺上合到一起,實際上是兩個地方,還離得很遠。兩個人在兩條光路里出現,日期都不同,但在兩個時空裡說一樣節奏的語言。他們畢竟是國民黨軍官,這樣的形式出現就提醒觀眾注意,一場殺戮開始了。

然後許雲峰說有一場越獄進行,越獄這條線就出現了。他說的像散文詩,說明天可能是大雪天氣,感覺到一種自由的空氣。江姐說,遠處的山城紅光點點,那是人民的一幅圖景。她在監獄裡面想什麼、思考什麼,從這樣的一個角度講,我覺得非常美。

徐鵬飛這個角色原來是項堃老師演的,所以我們也是致敬表演藝術家。這個反派公磊演得非常好,兩種精神在他身上交織,一個是他要走、要去臺灣,他和追隨者的事業失敗是鐵定的事實。他跟許雲峰、江姐聊天,很好奇堅定的共產黨員是怎麼想的,而且他也知道共產主義,看過《共產黨宣言》。但他另一方面還是堅定的,不能被他要殺的對手的信仰瓦解掉。

作為國民黨軍官,在潰敗之前掙扎,他最終還是執行了槍決,沒有被說服。我還是把這個較量展現給觀眾,公磊也在這個困難的掙扎中。

現在做電視節目,如果無法突出一個舞臺,那我只能在舞臺上想別的辦法。非常感謝這次創新、創意的開放思維方式,因為有兩個舞臺,一個當時想做訪談區,還有一個想做圍讀區。我想在視覺上可以呈現三個舞臺,創造多空間拍攝環境,所謂的沉浸式,就是給電視機前的觀眾呈現一個立體的影視化拍攝的基地、一個片場。

想法提出後,我覺得可能會搭兩套班子,一個影視化拍攝的班子,一個走轉播車的班子。燈光也是兩種,一種戲劇化的燈光,一種影視化拍攝的燈光。這是一個很難的決定,但當時我一高興,覺得這樣能解放編劇,編劇一下子就開心了。我們的活動空間大起來了,範圍小的話就很侷促。我們可以像《永不消逝的電波》這樣,不是在一個舞臺上一直換景,空間就開放了。

我做《狂飆》時沒有轉播車,就是八臺機器,用最土的方法現場剪輯、現場切換。在舞臺技術研發上,我覺得超越多媒體戲劇了,而且用影視化技術在舞臺上展現了一次全新嘗試。八臺機器現場拍攝,及時剪輯、現場投放,一體的影視化嘗試,用戲劇方式。要是沒有《狂飆》的嘗試,我可能不會這麼完善地知道要有兩套班子,結構那麼清晰地跟節目組闡釋。

從今天的審美角度出發,認識過去的英雄

戲劇故事和九十分鐘的節目搭配的整體效果好不好,每次播出實際上有一個篩選過程。《紅高粱》應該是錄到中段,我開始有一些恐懼,因為莫言老師的小說太有名了。張藝謀導演的電影,我第一次看到電影開始有一頭金熊。那時看新聞,張藝謀導演上臺領獎,我記得他繫了一條紅領帶。

時隔很多年,2014年版的電視劇《紅高粱》播出。鄭曉龍導演是北大學中文的,把這部作品拍得非常深入人心。周迅、朱亞文還有秦海璐,前面的電影版是鞏俐和姜文,都是太棒的演員。雖然朱亞文和姜文不是一款的,稍微洋氣一些,但也符合現在的審美。我第一次有些茫然,半小時怎麼能把這麼經典的作品展現好。同時恐懼就產生了,我們如果展現不好,觀眾不會覺得你們是半小時的節目,看時是要求完整性的。

前面像《永不消逝的電波》,電影離我們比較久遠,觀眾看的是黑白片。即便後面有一些,像電視劇《永不消逝的電波》也是李白烈士的故事改編的,向這部電影學習了不少,但氣質還是現在的諜戰劇,所以我覺得有能力、有辦法做好。

《平凡的世界》我只看過電視劇,很小的時候聽過廣播劇,只有一點點印象。路遙先生這部小說,我覺得好多人沒有真正看過,因為篇幅挺厚重的。把它濃縮到舞臺上我也有能力,因為找到原生態的方式,觀眾會喜歡的。每一部戲以不同的方式,比如《永不消逝的電波》用諜戰方式,有些現代審美補充進去,讓觀眾從今天的審美角度出發,認識過去的英雄。

《平凡的世界》真是北方人民的奮鬥史、農民史詩。從這個角度講,我一下子就能找到原生態的方式。只不過辛苦演員,我們要請陝北話專家,讓大家練習,還有就是人民樸實的情感,我也能通過導演的二度創作展現出來。難度是有難度,但在“一度”的時候,由於人家小說的文學價值,我們只要把它濃縮出來。孫少安和孫少平兩兄弟的幾個重點片段,我能夠展現,抓手能很快找到,就是質樸的情感。

“一个个生动的人物触动我的良知”

為了演出《平凡的世界》的原生態感覺,田沁鑫請來專家教演員們練習陝北話。 (受訪者供圖/圖)

要一個分寸,考慮電視機前面的觀眾

因為整個節目篇幅短,所以圍讀剪得很短,實際上我們做了大量工作。圍讀會是話劇“坐排”的一種方式,劇本拿到手,演員和導演要熟悉劇本、熟悉人物,從事件分析到人物分析,演員的位置、心理行動,以及性格塑造等等都要通過這種方式。

工作其實挺多的,一般是60%影視化表演,40%戲劇表演。但有時候一號主舞臺上有大量內心戲,就要跟演員說,你要60%戲劇化表演。畢竟是電視節目,我們必須考慮播出。考慮現場的話,話劇有時比較“過”,電視拍攝上講有點“使大勁”,誇張一些。但戲劇現在更加生活化,審美氣質更加現代。戲劇也是多元的,像德國戲劇,從頭到尾都繃很大的勁。但我們要一個分寸,考慮電視機前面的觀眾。

二號和三號舞臺影視化拍攝比較集中,場景多元變化。比如《青春萬歲》,整個三號舞臺都變成樓道,學校的樓梯,大家走上走下。我們有時找一百多個學生在上面走,為調動場面,這是極特殊的情況。一般情況都是室內的、家庭的,比如在《橫空出世》裡就是九院的研究所,所有上上下下的研究結構,有羅布泊,馬蘭基地科學家的家和辦公室。

主舞臺主要是室外景,很少用室內,直到《橫空出世》發生了變化。我們做了十二期節目,難度最大的就是《橫空出世》,講科學家、“兩彈一星”。剛開始不是很明白,開始籌備、查資料時發現這是半軍事化題材。

場面調度橫跨北京和馬蘭基地,地方不夠用了,短短半小時有十四場戲。本來主舞臺適合場面調度,還有內心獨白。《永不消逝的電波》最後劉濤在那裡哭,在一個下著小雪的新年裡擔心丈夫、期盼新中國等等。內心的情感和情緒都可以宣洩在主舞臺上,它是一個外景還可以表達內心。《橫空出世》由於場面比較壯觀,大家不能老拿算盤算這個事,要看到原子彈是怎麼回事。

開篇時,如果馬蘭基地在二號臺全部搭建好,三號臺北京的科學家工作室也都建好,那就沒辦法展現北京的陸光達家。他第一場就是跟妻子分別,肯定要有一個室內。還有抗美援朝回來的馮石和老首長討論怎麼做原子彈,去保駕護航、去做什麼工作。所以我們第一次在舞臺上用了分割的三個區域,室內的陸光達家和中間有一條長長的走廊。陸光達從家裡出來,走過走廊,進會議室。舞臺另一側是會議室,等於一分為二,中間還加了一個,等於在主舞臺搭了三個空間。

演了之後,我們就覺得很漂亮。我把戲劇的現場換景,用巡道機的頂部拍攝方式展現了一下,這個挺大膽的。有時怕觀眾看不懂:這怎麼換景了,怎麼把換景拍出來。在可以說是優秀現實題材的作品裡,通過央視的國家宣傳平臺,展現了不看戲劇的觀眾可以接受的戲劇的魅力。

“我不能看焦裕祿,看得想哭”

我特別喜歡《焦裕祿》。我看焦裕祿照片,就覺得這是一個帥哥。他永遠愛穿白襯衫,有兩件。我看了他幾張照片,包括一張非常舊的,應該是工作證上的。我自己P圖,把它P乾淨,想看清這個人的面貌。他去世時有紀錄片,那麼多農民哭,為他送行,我覺得的確是一個好書記。而且他也說過自己是農民的兒子,不是在演講或宣傳自己時說,不是在大會上說,是見到農民就說。

他女兒說,不相信每天跑好多里,走遍蘭考的爸爸會有病。他每天基本都是走著、小跑著、跑著,就三種狀態。我覺得他是很有審美的一個人,不願意人家看見他疼。如果說什麼是覺悟,像王陽明有一句話,覺悟就是“致良知”。我可以把這種質樸和忘我的工作狀態表達出來。

這次收視率這麼好,真是考慮到這些人物。我只是想,他的原動力是什麼?動人點是什麼?這個人是誰?是怎麼生活的?一個特別澄澈的人有基礎的性格,他的性情就很為大家著想。他看到老百姓窮、出去逃荒,良知就讓他受不了。我當時就想把焦裕祿的所思所想特別直白地表現出來,包括把蓋大樓的一萬塊錢給村裡老百姓買糧食這個事,半個小時你也不能繞。

細節有時候決定成敗。像閨女切鹹菜手上有一個泡,給她爸看,他說:挺好的,弄完了這事,你就結實了。一般再嬌氣點的,她不就哭了嘛。但恰恰他是蘭考縣委書記,在沙丘上種泡桐樹,他這閨女本身也皮實。我們演員當時還想辛酸一下,我說咱們別這樣,看完以後一撇嘴,你該幹嘛就幹嘛去。這可能最像這一家人的氣質。

他疼了也不願意讓人看到,自己一直忍著。這個人好了傷疤忘了疼,好一點工作的精神又回來了。他就是要抓緊種泡桐樹,給自己設置了一個指標。他老有僥倖心理,先不上醫院,先把這件事完成,其實就是耽誤了。生活裡面,我能看到好多這樣忘我的人,不是不怕死,就是工作時是忘我的。他有一種菩薩心腸,的確是好乾部。

焦裕祿真是我的偶像。我不能看焦裕祿,看得想哭,這種感受非常奇特。我好像能感覺到他站在那聊天,極有人格魅力,不然不會那麼多人哭他。如果一個人想坦蕩地離開人世和無怨無悔地過完一生,我覺得還是得盡力。

我住院的時候,一個三十多歲的鹽城小夥子去世了,那天所有醫務工作者都很沉重。後來我問醫生,什麼樣的情況會難受。他說:盡全力搶救沒有搶救過來,我們會沉重,但不會特別難受,因為我們盡力了。重症監護室就是跟死亡打交道的。可是開會總結時,我們還有一個想法,當時沒想到這麼去救他,那是會難受一段的。

我覺得焦裕祿是無怨無悔的一生,坦蕩、透明、澄澈,肯定沒有掖著藏著的,一生非常圓滿。我做過一個戲叫《聆聽弘一》,趙樸初說弘一法師“無盡奇珍供世眼,一輪圓月耀天心”,法師自己也說“華枝春滿,天心月圓”。一想就特別飽滿,盡力綻放的花枝,漂亮極了,非常圓滿的月亮。如此喜悅、如此飽滿、如此完整,人生境界也好,人格也好,太值得尊敬了。

我對這個節目最大的貢獻就是戲劇故事。我是幕後工作者,可能嘴很笨,所有力量集中起來就是講好故事。接觸到這些極具人格力量的人物,我用所有的情感把他們的精神表現給電視觀眾。內容就是一個個生動的人物觸動我的良知,我把它展現出來。

南方週末記者 宋宇 南方週末特約撰稿 朱曉佳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