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在社會上相處久了,常常忘記何為真情,而只問利害。
孔子教學時,以《詩經》為主要教材之一。
他評價《詩經》用了三個字“思無邪”,讚美它發乎真情。
孔子鼓勵學生閱讀《詩經》,意在提醒他們自求真誠;
否則難以感通人我關係,連行善也可能流於形式,偏離了儒家對於真誠的要求。
關於如何做到真誠,莊子也用許多故事作了說明。
1 三上三下的宰相
在《田子方》篇中,孫叔敖擔任楚國宰相,三上三下都怡然自得。
別人問他原因,孫叔敖說:
“我認為令尹的職位來時不可推辭,去時不可阻止;
我認為得與失都由不得我,所以就沒有憂愁的臉色了。我有什麼過人之處呢?
再說,不知道可貴的是在令尹呢?還是在我呢?
如果是在令尹,就與我無關;
如果是在我,就與令尹無關。
我正躊躇得意,環顧四周,哪有空閒去管別人所謂的貴與賤呢!”
像這種明白道理之後的真誠表現,才是莊子所要肯定的。
2 高明的小人物
在莊子看來,不僅身居高位的人,市井小民同樣有高超的智慧。
並且,後者的故事更為生動有趣,記載在《讓王》篇中:
楚昭王棄國逃亡時,有一個名叫“說”的屠羊人,跟隨昭王出走。
昭王回國復位後,要獎賞跟隨他的人,找到了屠羊說。
屠羊說說:“大王喪失國土,我失去屠羊的工作;大王回國復位,我也回來繼續屠羊。
我的爵位利祿已經收回來了,還有什麼可獎賞的!”
昭王說:“勉強他接受。”
屠羊說說:“大王失去國土,不是我的過錯,所以我不敢受懲罰;
大王回國復位,不是我的功勞,所以我不敢接受獎賞。”
昭王說:“叫他來見我。”
屠羊說說:“楚國的法令規定,一定要受重賞、立大功的人,才能謁見大王;
現在我的智力不足以保存國家,勇敢不足以消滅敵人。
吳軍攻入郢都時,我害怕危險而逃避敵人,並不是有心追隨大王。
現在大王要破壞法令規定來接見我,這不是我願意傳聞於天下的事。”
昭王對司馬子綦說:“屠羊說身份卑賤而陳述的道理很高明,你替我請他來擔任三公的職位。”
屠羊說說:“三公的職位,我知道比屠羊的鋪子尊貴得多;萬鐘的俸祿,我知道比屠羊的收入豐富得多,
但是我怎麼可以貪圖爵位利祿,而讓國君蒙上隨便封賞的惡名呢?
我不敢接受,只希望回到我屠羊的鋪子就好了。”
最後,他還是沒有接受楚王的封賞。
3 真性情與守分寸
屠羊說先後四次發言,每句話都擲地有聲,每段話都值得擊節讚賞。
我們讀起來覺得既佩服又暢快,他把真性情表現得真是淋漓盡致了。
如果用八個字來形容屠羊說,那就是“安分知足,自得其樂”。
莊子的處世智慧,在這則寓言中一覽無遺。
屠羊說的每一段話,都在剖析人間的道理。
這表示莊子對人間的既定規範,所持的態度並非否定或嘲諷,而是尊重、接受及超越。
沒有這些規範,社會如何發展?
所以,一個人再怎麼有智慧或珍惜自己的真性情,也沒有必要、沒有權力去蔑視既成的一切。
同時,他也不認定這些規範可以決定個人生命的全部內容,所以他要以從容態度“出乎其外”。
當一個人自求真誠時,必須明白分寸:
什麼是自己可以得到及應該擁有的?
什麼是可以選擇而不必堅持的?
換言之,真誠除了真性情以外,還須瞭解這樣的分寸。
4 自知之明最重要
相對於明白人際規則與社會規範,自求真誠最重要的還在於:
瞭解自己,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事。
《世說新語》有一則軼事,戴逯與戴逵兩兄弟,哥哥想為民除害,建立功業,弟弟則選擇了在東山隱居。
謝安問做哥哥的說:“你們兄弟二人的志向與事業,為何有這麼大的差異?”
戴逯回答:“我是受不了那種憂愁,家弟則是改不了那種樂趣。”
這樣的回答可謂妙趣橫生。
戴逯的原話是:“下官不堪其憂,家弟不改其樂。”
而這恰恰源自孔子對顏回的評價:“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論語‧雍也》)。
戴逯將弟弟比作顏回,將自己歸屬於凡人。
這樣的回答既謙虛得體,又有自知之明,也合乎真誠的要求了。
所謂物以類聚,人也不例外。
“不改其樂”的戴逵有個朋友,就是王羲之的兒子王子猷。
王子猷住在山陰時,有一天晚上大雪紛飛。
他半夜醒來,打開窗子,只見大地一片雪色,心中不免有些悵然。
這時他想起了戴逵,便趁著夜色,搭小船前往戴逵所在的剡縣。
天快亮時才抵達,但是到了戴家門口,又直接搭船回去了。
別人問他原因,他說:
“我原本是乘興而來,興致過了就可以回去了。何必一定要見到戴逵呢?“
像這樣的瀟灑作風,在魏晉時代並不少見。
有時候,看似灑脫當中,卻蘊涵洞燭先機的奧妙。
《世說新語》記載,西晉時,張翰擔任齊王幕僚,住在洛陽。
有一年秋風吹起,他懷念老家吳郡的菰菜羹、鱸魚膾,就說:
“人生能夠適意是最可貴的,我怎麼可以在數千裡外做官,追求名聲與地位呢?”
於是吩咐備車回老家去了。
不久,齊王作戰失敗。
當時的人因此都認為張翰有先見之明。
魏晉士人熟讀《莊子》,遭逢亂世,言行每有過人之處;
但歸結到根本,還是要覺悟自己的真性情到底是何種情況。
人生苦短,若是忽略內在的真我,實在是無可彌補的損失。
閱讀更多 傅佩榮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