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擁被讀《枕草子》，與此時的心境是相宜的。
清少納言眼裡“那枯了的葵葉；雛祭的器具；在書本中見到那些夾著的二藍以及葡萄色的剪下的綢絹碎片；在很有意思的季節裡寄來的人的信札，在下雨覺著無聊的時候，找出來看；去年用過的蝙蝠扇；月光明亮的晚上；這都是使人回顧過去，很可懷戀的事。”
到此，不禁會心一笑，有心意相通的美好感覺。
於現世裡張望，未來比蟬翼還輕，而回憶總是攜裹著厚積的塵埃，卻不失可被追憶可被懷念的光澤與質感。
旋即，看到目耕緣讀書會講讀堂的預告，主題有關“小人書”。
如同所有的記憶都有一個密碼一樣，當時間，地點，人物組合正確，無論塵封多久，都將在遺忘中重新拾起。於是，一段記憶突被激活，思緒便向幽深的歲月裡伸出觸角，直抵那久已迷失的童年時光。
說起“小人書”，作為70年代生人，真是有道不盡的綿綿情懷。很小的時候，還未上學，目不識丁，最愛的便是看小人書了，每每都看得津津有味又意猶未盡。
那連續的畫面摹繪生動，細緻入微，經想象串連，編織成一個小小孩童自己的故事。儘管那自創的故事與實際情節迥然，卻依然有著無盡的快樂。
大一些到了上學的年紀，字認得越多便對讀書越發痴迷。但在那樣物資匱乏的年代，精神也得不到相應的滋養。聽父親說原來家裡是有些藏書的，但我的堂哥卻乘家中無人時，將閣樓上父親的書都賣掉了，只換了幾張可憐的鈔票。遺落下書的也為數不多了。
後來父親說起還是難掩惋惜與心疼。我雖然嘴上沒說，但心裡是無比的憤恨。
想讀書卻苦於無書可看，一個少年那巨大的熱情得不到相應的回應，那是一種類似飢餓的狀態。小時鄰里同學之間常常會串門，每每看到哪家有書便兩眼放光，那時候最多的就是小人書了，圖文並茂，讓人心生歡喜，好言借了回來如痴如醉地看。
如此，好借好還，從不怠慢。人家也知道我是愛書而有信用的，便將家裡的書悉數借我。有位同學的姨母在縣裡做老師，常常會帶書回來給她。後來她笑說：“我家的書我還沒看幾本，卻都讓你看完了”。
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因一個難得的機緣，使少年的我得享一次小人書的饕餮盛宴。
至今猶記，我們三年級的班主任是一個極美麗的女老師，因家離校甚遠，平日裡吃住在學校。
那年時至暑假，終要和家人團圓。但學校卻排了值班，於是她拜託我們幾個班幹部替她值班。她千叮嚀萬囑咐，最後把辦公室的一串鑰匙交給我，說這裡還有櫃子的鑰匙，無聊時可打開來看看。但當時的我卻沒太在意。
到了值班的日子，我們幾個拿了暑假作業來做，做完了便在操場上玩耍。但過了兩日，他們都覺得無趣一個個都不來了，只有我一個守在那裡。百無聊賴間突然注意到靠牆的那個櫃子，電石火光間想到老師說的那句話：無聊時打開看看。
於是好奇地打開櫃子，竟於頃刻間陷入轟然的狂喜。原來是滿滿一櫃子的小人書啊。
如高爾基所形容的，我如同一個飢餓的人撲在了麵包上。那種富足而幸福的感覺在心底跳躍。因書上蓋有學校的印章，總覺得拿回家看是不妥的。
之後的只要家中無事，我便到老師辦公室去看書，有時一早吃過飯便去，直至午間飢腸轆轆方才依依不捨地返家。飯後也無心午休，頂著烈日到學校，直看到天色漸晚，暮色四合，村落點點燈火漸起。摸著黑回家，即便腹中飢餓，但心裡卻是飽足而不可替代的幸福感覺。
假期結束，一櫃子的小人書也已看完。我仔細地將書依次整理好，深情地看了最後一眼，然後鎖上了櫃門。
而那看小人書時，除了閱讀的愉悅，還有就是繪畫的樂趣。有時覺得畫的極美，便拿紙筆反覆臨摹，之後比較一下，似有麼一點意思。拿給家人看，竟得了小小的誇獎，很是開心。
於是興趣愈發濃烈，直到現在。如今，那點繪畫的淺薄功底似乎全得益於彼時所看過的小人書。後來，慢慢才知道那些連環畫的畫家，都乃繪畫大師。
他們若得知，自己的畫作激發了一個不知名孩子繪畫的興趣，或是有些許安慰的。他們可曾知道，那些畫作，溫暖了那個年代多少孩子求和若渴的心和百無聊賴的漫長時光。
“那時我們有夢，
關於文學，
關於愛情，
關於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們深夜飲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逝者如斯，幾十年倏忽而去。當年那個小女孩如今有了自己的女兒。乖巧可人，同她母親一樣熱愛閱讀。
每月都要在噹噹給她選一箱書，加上定期到圖書館借書，極力滿足她閱讀的熱望。唯恐她像少年的自己，陷於一種飢餓而貧乏的無書可讀的狀態。但小人書早已少見了。
遺憾的是女兒沒有像我一樣熱愛繪畫，有時無端猜想是不是因為這一代的孩子鮮有小人書的緣故？
一日一家三口到文廟閒逛。竟在賣古玩雜耍的店門前，看到散放在攤位上的小人書。急急上前翻看，看紙色及似乎非原版，但卻也是真正的小人書啊。
看著它們，竟有他鄉遇故知的驚喜。孩子覺得新奇入神地翻看，周圍人聲嘈雜，卻也渾然不覺。逐向店主打問，是否還有更多小人書。可喜的是竟有成套的，於是讓孩子選兩套，欣欣然回家。
牆頭的蒿草又空等了一季，孑孓搖擺的影子映在蒼白的地面上，多少懷念與感傷不忍踏足。歲月，只是一張書籤，不管停留在哪一頁，都是沉默的等待，五味雜陳的人生。
在時光的雕刻下，人被鑿去狂妄，磨出溫潤。年歲越長，小時候的事卻越發清晰。如同記憶中的小人書攜裹著那時少年小小的幸福與滿足在心底的某個角落熠熠閃光，就像一個神秘的開關，儘管落滿塵埃，不經意觸發，記憶的大門怦然打開，喚醒那久遠的童年記憶，香氣瀰漫，經久不散。
這時，我們才明白那些過去的事情，其實一點都沒有走遠，有時候看見一件舊物，故人和往昔一下就出現在眼前，似乎能看見它們就在那裡，不言不語，只是溫和又安詳地笑著，任夕陽照在身上發出金色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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